“这是谁让你们在这里挖来？”他这话一下子就把云龙问愣了，便反问对方：“怎么？昨天晚上我和你说好。你说吉生同意了，你没啥！”“说什么好了？你告我说，你们已经说好了。你们说好了，才来告我。我还能说啥？我没答应说让你挖吧？”“可我们已经快挖好了，你怎么能这样做事呢？”“告诉你，挖成也不能埋！”“这里不能埋，你让我们往哪里埋呢？”“那我不管！你现在必须把挖下的这个圪洞马上填平。”“看你这人，明明和你说好了！怎么又反悔了？”“再不要多说了，说啥也没用！挖下的圪垌给我填了。否则，引起的严重后果由你个人负责！”大贵用命令的口气撩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背着手，洋洋得意地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马云龙叹了口气，心里暗想：看来这个大贵还是揪着过去的老底不放，平时假装着不露声色，“紧要三关”就跳出来了！没办法，马云龙就又去找吉生。按说，吉生当的是政治队长，好歹也算是队上的一把手。可大贵是个独断专行的人，队里的许多事情全由他一人说了算，吉生在他眼里只是个空架子。吉生说：“这事，大贵不同意，我也没办法！”马云龙听了暗想：难道这就真的没办法了？我爷爷是烈属，上头总该给个面子吧？不行我就找上头去！于是，他便和父亲商量要去找大队干部。马腾举说：“大队干部是阎志生说了算，阎志生和大贵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人。我想找他肯定不行，咱们要找就干脆去找公社吧！”父子俩当天晚上就去公社找到专管民政工作的老余。老余立即打电话通知大队的广播员，把大贵和吉生两人叫到公社，让双方诉说各自的理由。马云龙说：“我是先和吉生说好了，他又让我去告大贵；我去找了大贵，大贵说，‘和吉生说好了，我这里没啥！’这还不是等于他们两人全同意了？”大贵说：“你已和吉生说好了，他让你过来告诉我，既然你们已经说好了，我还能说啥？”云龙说：“你说没啥！还不就是同意了？现在我们已经把坟墓挖好了，你又跳出来难为人！这样子做有点不大合适吧？”大贵说：“不管怎么说，我这里没有应承你。”“那吉生说的话呢？难道吉生话就一点也不算数？”吉生说：“队里的事是我们两个人说了算，我一个人同意，自然不能算是完全同意了。”
马云龙一口咬定：“既然大贵说没啥！也就是等于同意了的话。现在坟墓已经挖现成了，你们又不承认了这不是成心欺侮人吗？”老余说：“这些年的干部们早已经习惯了，含糊应承都是表示不同意的一种工作方法。大贵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你，就只好含糊应承你，他含糊应承你，实际上就是不同意的意思。”马云龙听后心里暗想：作为一个公社干部，竟能这样说话？看来他们这些人说话办事比爷爷马虎儿还要马虎。便用很严肃的口气说：“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却最讲‘认真’。你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怎么能不讲认真呢？”马云龙搬出正经人物的话，把几个人一下子就全镇得哑口无言了。隔了一阵子，大贵又变着法儿说：“马腾举是请上阴阳先生看风水选坟地，搞封建迷信呢！”云龙说：“不管怎么说死了人总得埋吧？‘事要公道、打转颠倒’反过来想想，如果你们家遇上这种事情又该怎么办呢？”老余听马云龙说的话在理，就又和大贵商量说：“不管什么吧！马虎儿是光荣烈属，应该照顾！我想你们就照顾一下，拼对着给他办了吧。”大贵听了，心里早有准备，就说：“要说到这上头，我们是可以照顾的。可我听说那块地是吴大家的祖业，他们还得回去和人家吴大说好才行呢！”老余说：“那就这样吧！让他们回去和对方说，如果人家不同意，那就只好另想办法了。”马云龙回去叫上二姑（因为二姑和吴大是小时候的同学）一块儿去找吴大。吴大说：“这件事你们连想也不用想！那块地原本就是我们吴家的。我爹死了还准备往那里迁新坟地呢！”没别的办法，马腾举只好照阴阳先生的吩咐，第二天清早，让马云龙把挖好的坟墓放进去一个大萝卜填平。回家吃过早饭，马云龙又去和吉生说，死人在那里放着，总得给个地方埋吧！这一次吉生也不敢自作主张了，先去请示了大贵，然后由他亲自领着马云龙去到村西，指定了一处地方作为埋葬马虎儿的坟地。
马云龙叫上根日又叫了街上的一位邻居，三个人费了一上午的工夫把坟墓挖成。他们从下面爬上来时间不长，坟墓里就渗出半坑水来。出殡的那天，马家父子怀着闷闷不乐的心情，用小平车把老人的灵柩拉到地里。棺材放到坟墓里就在水上漂着。马云龙和父亲站到棺材上面硬压下去，众人赶紧往里填土，总算凑合着把棺材埋进地里。回家的路上，马腾举突然想起，父亲临死前在半昏迷状态中口里总是“水水、水水”地嚷闹。第二年春天，马云龙发现大贵不让他们用的那块地里堆起了个新坟墓。经过打听他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块地是属于城里一家人的，和吴大家没有任毫关系。大贵为了不让马云龙家占用好坟地想尽了办法。听说马家父子把事情反映到公社，他怕上级领导因为马虎儿是烈属才答应了马腾举的要求，临去公社以前，就专门找吴大暗暗地约好了，让他把那块地说成是吴家的。吴大原本就是个扶上克下外号人称“傀儡”的小人。因前些年马腾举当干部对他照顾不到怀恨在心，这次他便心甘情愿为虎作伥，当大贵的枪使。后来马云龙见了吴大就专门和他说：“埋葬我爷爷的那件事上我们对你非常感谢，要不是你出来挡驾，把我爷爷埋进人家的那块地里，让人家发现了还得把他老人家的尸体挖出来重埋呢。”说完又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吴大涨红着脸，厚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什么来。
一九七六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三位国家重要领导人相继去世，唐山发生特级地震死伤人口不计其数。那一年，中国东北地区降了一场陨雨，从天上落下三块大陨石，最后掉到地下的是最大的一块，三个大人物中最伟大的一位，恰恰也是最后一个去世。许多国人议论纷纷，如果没有“天意”肯定不会出现如此巧合的事情。毛泽东去世不久，“四人帮”彻底垮台，华国锋上台，中国共产党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邓小平成为党和国家的主要决策者。农村实行土地改革，吃了许多年“大锅饭”的集体经济“人民公社”糊里糊涂地好像在一夜之间便完全解散了，农民们重新分得田地，过上了比较自由的生活。马云龙最怕晒太阳，他把地里的农活交给家人，背上木匠工具外出搞副业。
这天，他和木匠兔儿约好去陶城给一家人做家具。吃过早饭，兔儿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口叫喊：“云龙，快走吧！”云龙听见兔儿叫他，边收拾家具边答应：“稍微等等！”英子在屋里听见说：“云龙，你走的时候先把水担下。”云龙说：“时间不早了，人家兔儿在外边等着呢！
等今晚上我回来了再担吧！”说完便和兔儿骑上自行车走了。晚上马云龙从城里回来，看见媳妇的脸色不大好看，低声问道：“怎么，今天是谁惹你来？眉不成眉眼不成眼的！”刚开始月琴不吭声，云龙连问了好几句，她才说：“谁让你不担下水就走了？留下让我在家里听闲话呢！”云龙说：“你又不是没看见，我是因为小兔儿过来等我，和人家在一块儿干活总不能让人家心里受制吧！走的时候，我还特意看了下水瓮，见还有点呢！心里想的是足够今天用，晚上回来再担吧！怎么？我走了以后我妈说什么来？”月琴说：“你们在的时候，她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你和兔儿刚走了，你妈就站在院里大声叫嚷‘咱用不动人家了，叫人家担下水再走，人家就是不听。年轻人不担，让老的担呢？我要是有钱，干脆再买上个水缸，分开用水吧’。你妈说这些话，也不知道是让谁听呢？而且还好意思在大街上说，也不怕人家外人笑话。她只管嚷嚷，正好从东头起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听了说‘我还说老婆家是和谁吵呢？原来是和她儿子生气呢’。你猜你妈听了说什么来？你妈说，‘那不是我儿，那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儿呢？’”马云龙听了说：“我想我妈不能那样说话吧？”月琴说：“那个女人和你妈的年纪差不多，就在东头不远的地方住着，经常从咱门前来回走，只是叫不来她的名字。你要是不相信，等哪一天她走过来我可以告诉你去问她！当时我听你妈那样说话，我真想过去问问她，云龙不是你儿，是谁家儿呢？冷静下来想了想，我这样问她又怕给你丢了脸面，我只好是强忍着把气咽了。”云龙说：“当老人的就是个那，她说什么，咱们也不能计较！她也是缺钱花，嫌咱们不给她钱，逼得说急话呢！”月琴说：“我也知道她是嫌咱们不给她钱呢！可她又不是看不见咱们的日子。听你妈那话音，不说是你没本事挣不下，倒像是你挣下钱不给她，全让我们家沾挂了似的！凭你的良心说，我们家虽然不富裕，日子也不比你们家过得差，我们家多会沾过你一分钱的光呢？”云龙说：“随她说吧！反正她要说咱们也没办法不让她说。唉！这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是最难的事情。记得埋我爷爷的时候，我二姑从洛邑回来身体生了病，我背着她去医院。我二姑对我说，咱妈亲口告她说，咱们手里有五百元存款却舍不得给她一分钱。当时我听了眼里还掉泪呢！真是冤枉死人了。实际上咱们那时穷得连零花钱都没有，我记得那年过八月十五买不起月饼，我问人家尧根借了十元钱，还是觉得人家给了咱们大面子了。过后我就想呢，看来人生在世，除了自己理解自己，谁对谁都很难理解。咱们就忍着点吧！小人让老人是不吃亏的。”月琴是个非常好的媳妇，不但人漂亮而且性情随和，听了云龙的话说：“我倒不管吃亏不吃亏，实际上我一切都是看在你身上的。”
秋季的阳光十分温馨，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