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中苏边境发生严重冲突,国际形势十分紧张。毛主席向全国人民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这年秋后,村里组织人外出搞副业,马云龙凭借二姑马莲和村里当时的大队长是老同学关系,随同村里的民工去到龙城西山,给晋西兵工厂修防空洞。为了方便修防空洞的用砖,厂方先在自家的军工产品试验基地——龙城南郊杨家峪山沟里兴建了一个砖厂。从拱极村出来的二三十个男女青年民工,被安排在离砖厂一里多地、坐西朝东的一座山神庙里居住。庙门以及周围的院墙坍塌得面目全非,北面的正殿房顶全部倒塌,只剩西北角上的一个偏殿凑合能用,收拾出来作为食堂。院内东西厢房基本完好,门窗却是破烂不堪得只剩下个框架子,窗户用旧报纸糊住,门上挂个草帘子遮风。东厢房连同外院的一间小房做了男宿舍,西厢房是女宿舍。南头截出一个小间,作为村里带工的领导和司务长住宿与办公的地方。整座院落已基本上失去原来的模样,若不是置身于山沟的尽头,又有周围山上苍松翠柏的衬托,以及院中部分墙壁留有残缺不全的壁画,恐怕没有人能看出这里原是一座古庙。
马云龙已经二十多岁了,由于性格比较内向,表面上沉默寡言和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看着那些大胆的男青年和女孩子们调情说笑,马云龙心里非常羡慕,却没有勇气对自己喜欢的女性表达爱慕之意。有一天晚上,大家吃过晚饭,到附近的知青农场里去看电影《英雄儿女》。秋末冬初,刮着轻微的西北风,天气已明显的感觉出有点冷了。男女青年们说说笑笑心里却是热乎乎的。到了放映场所,大家找到各自的地方坐下。马云龙听见前面有个男青年逗一个叫春香的姑娘说:“春香,咱们挨住坐下吧?”那个男青年边说边往春香跟前靠。春香感觉出对方是在有意调戏她,回过头来对坐在身后的马云龙说:“云龙,你让开个地方,我过去到你那里坐吧!”说着真的起身朝他跟前走来。马云龙天生的性格腼腆,从来不好意思和女孩子们说话,特别是像春香这样漂亮的姑娘,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可以说是百里挑一。春香的突然表现让马云龙感到手足无措,见对方过来,他赶紧把屁股下面的半头砖往旁边挪了挪,不好意思地说:“你要想过来,就过来吧!”春香从前面过来挨住他坐下。这时,马云龙觉得春香姑娘对他有意思,但他马上又冷静下来,心里暗想:也许对方的举动纯属偶然,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他这样想着,就更加规规矩矩地不敢乱说乱动了。第二天吃过午饭,马云龙到厨房里洗碗,正好遇上春香也站在那里洗碗。见云龙过来,春香一把手夺过他手里的碗,说:“我给你洗吧!”云龙说:“有人给我洗还不好?”说着把手上的筷子也递了过去。
经过春香发出的两次信号,马云龙终于明白了,春香是真心喜欢自己。但他又觉得春香是许多青年想追都追不上的漂亮姑娘,自己家境太穷,配不上人家。有时候,他甚至想自己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挣下娶媳妇的钱。想来想去,就一个穷字便把他追求爱情的信心全淹没了。后来春香姑娘回去了,马云龙又被调到龙城西山修防空洞的工地上干了一年多。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马云龙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春香,可惜没有机会和她接触。从龙城搞副业回来又过了几个月,马云龙觉得自己的条件准备得差不多了,听说双平的媳妇和春香是一个班的同学,两人相处很好。他便托双平媳妇去春香家里,试探对方的心思。春香姑娘给他的答复是:“既然着急了,就先找吧!”听她说出这样一句不冷不热的话,马云龙又耐心等了几个月,见对方仍然没什么动静,他的心也就慢慢地凉了。然而,春香姑娘的影子就像刻在他心里一样。马云龙永远也不会忘记杨家峪沟里的那座山神庙。一九七六年冬季,随着孩子们的长大,马家的日子逐渐地变得好了,马云龙不但学会了木匠手艺并且能写会画,成了拱极村有名的小能人,有房子、有技术、人又长得帅气,吸引许多媒婆找上门来给他说亲。几经周旋,马云龙选定中秋节全家团圆的大喜日子,和临村一位叫月琴的姑娘举行了订婚仪式。
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马腾举开完会回来,对英子说:“你猜这一次咱们中堡选上谁当队长了?”英子说:“说啥选不选呢?还不是走一下过程,上头定了让谁当,就是谁。”马腾举说:“那也算是选吧!不过是由人家上面选罢了。大队挑选下吉生当政治队长,吉生就又挑选大贵当生产队长。”英子说:“这个吉生也是,挑谁不好呢?偏挑下个大贵。大贵当了队长肯定对咱们家不利。”马腾举说:“不怕,谁当了也一样。”英子说:“你这个人总是没心没肺的!你当队长的时候,因为大贵家是欠款户扣发过他家的粮食,他们家大小人可都记住了。”马腾举说:“管他对方怎么想呢!我这人和别人不一样,和谁都不记死仇。咱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再说,我总觉得人生在世谁犯到谁手里好像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死去的范玉亭欠老人们十几元烟钱,咱妈上门问他要过好几次。你也知道咱妈那脾气,别人欠的钱,只要咱妈出面就全要了。可范玉亭欠的十几元钱直到他死也没要上。我想,只能说是老人们那辈子欠他的账了。”英子说:“照你这么说,谁和谁好几天、坏几天,谁为谁、谁害谁,都是命里注定的?”马腾举说:“这事我也不敢说准。不过,我总认为世上没有便宜事,怕是要恩怨相报的。就像你生云闹时,我做的那个梦,我一直怀疑云闹是腾云转生来朝我要账的,因此,我得对他格外好点。宁可让他下辈子欠我,我也不愿意再欠他了。古人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心全是肉长的’。大贵当了队长,咱只要是正经对他好,我想他也不能偏待咱们!”马腾举说到做到。自从大贵当了队长以后,他经常为大贵献计献策,在地里干活也特别卖力。有一段时期,大贵对马腾举特别尊敬,见了面,不叫声腾举叔不说话,工作中遇到什么难题,还免不了向他请教。因此马腾举感到非常高兴,对英子说:“我早就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怕人敬’,这不,大贵对咱们的态度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从此以后,他在劳动中的表现更加积极。
第二年冬天,马莲给哥哥写信来,想让云龙去洛邑给她做家具。她心里想的是,省下让外人挣的钱给了自己侄儿,好帮他娶媳妇凑点数数。马腾举接到妹妹的来信和儿子商量了好,决定让他去洛邑给姑姑做家具。当时农村制度特别严格,农民外出必须向队长请假。中堡的政治队长吉生和马云龙既是同学,又是从小在一快长大的好朋友,后来吉生参军走了,他们两人的关系便慢慢地疏远了。马云龙去找吉生请假,对吉生说了自己的实际情况,想让吉生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批准他出去一些日子。吉生问他大概需要多长时间,云龙回答说,出去做家具,总不是三天五天能干完的事,又是那么远的路程,估计少算也得一个多月。吉生批准了他的要求,让他再去告一下大贵。云龙又去大贵家里把实际情况对他说了。大贵说:“吉生同意了,我这里没啥。”当天晚上云龙就带上木匠工具坐火车去了洛邑。这期间,马虎儿老两口就在闺女家里住着。马莲因为侄儿第一次来洛邑,想让他休息几天,在洛邑逛逛公园,参观一下龙门石窟、关林、白马寺等名胜古迹。
马云龙知道家里的实际情况,一天也不敢休息,咬着牙拼命干活,只用了十几天时间,一件三门大衣柜、一个写字台、一个五斗柜,另外还有一个小书柜,四件家具的大架子就全部立起来了。这天,姑夫华西贵下班回来,从身上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云龙说:“家里来信了!”马云龙接过信封拆开,见上面的字体写得歪歪扭扭,语句也不通顺,便知道是云虎的笔迹。信中说,马云龙走后的第三天,吉生就找上门,催家里人叫他回去。以后又连催了几次,扬言,如果马云龙不回来,队上就要派专人去洛邑找他。来回的路费全由他们家负担,回去晚了还要加倍处罚。马云龙看完信,对姑姑说:“自从出来,我心里就觉得不踏实,真是怕事就来事了。我们队上的政治队长吉生和我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可他就是主不了那个生产队长的事。”马莲问:“生产队长是谁?”马云龙说:“生产队长是从小和我们家一个院子住过、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大贵。我爹当队长时,因为他们家是欠款户扣他们家的粮就得罪下他了。现在大贵掌了权,他是趁机报复咱们家呢!”马莲说:“可咱们的家具才做了一半,该咋办呢?”云龙说:“我还是给吉生写封信吧!让他和大贵说说,求他高抬贵手,再宽松几天时间,等我把活计做完就赶紧回去。”
马云龙当天晚上就把信写好,第二天让姑夫捎出去寄了。马云龙咬紧牙关用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活做完,最后挤出一下午的时间,表弟领他到洛邑王城公园转了一圈,晚上回来,将随身带的工具收拾停当。第二天吃过早饭,华西贵把马云龙送到火车站,帮他买好车票,又给他兜里塞了五十元钱,并一再地吩咐他路上小心,把钱装好。马云龙提心吊胆地在洛邑做了二十多天木活,那段时间就像做梦似的一闪而过。就在这一年腊月二十六日,家里为马云龙正式举行了结婚典礼。在英子的精心安排下,通知了挨近的亲戚朋友。当时国家提倡移风易俗,两辆自行车把上系着红绸,前头一个放炮的,后面跟着两名女方送客,简简单单地便把婚事办完。马云龙娶过媳妇,想起以前经常听母亲讲奶奶如何逆待她的故事,知道母亲和奶奶已经结下一辈子都解不开的疙瘩。他认为媳妇和婆婆是一家人,一家人是不应该相互折磨的。对他来说,母亲和媳妇都是自己的亲人,谁受了委屈自己心里都觉得难受。因此马云龙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母亲和媳妇之间的关系调理好。他觉得母亲是和自己最亲的人,他想应该和最亲的人说知心话。有一天他和母亲闲聊起来说:“妈,我从小就常听你给我们讲我老奶奶对我奶奶不好,我奶奶又对你不好。今天可是轮上你了,你一定要注意对待人家月琴的态度!”英子听了,当时虽然没吭声,脸上却带出明显的不高兴来。
许多年来,英子凭她的聪明智慧和一双巧手,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维持着马家大小六口人的生计,带领全家人度过了艰难困苦的岁月。她从小就失去了亲娘,后来又遭受婆婆和丈夫的虐待,封建世俗观念对她的影响很深。她认为受老人和丈夫的气是理所当然,自己儿女的气是绝对不能受的。特别是她最亲的云龙,怎么能刚娶过媳妇就变了心呢?听云龙说话的口气,她在儿子心目中好像和他不说理的奶奶一样。马云龙触犯了英子心里的内伤,儿子说的话,就像用刀子刻在她心上一样。俗话说,家贫难养媳。为了油盐酱醋,街上媳妇骂婆婆的事经常发生。因此,英子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按照乡下的规矩,新媳妇月琴在大家庭里凑合着过了十日,她便让马腾举把云龙叫到跟前说:“孩子,‘人生在世就是个这’,辈辈相传,谁家都一样,迟一天早一天都得走这一步。我们已经是过来人了,在一块儿时间长了谁都难免有个磕磕碰碰。古人有句俗话‘三家厮靠捣了笼扇锅灶’,迟不如早,咱们及早分开对谁也好!早早放你们出去,好让你们有个心劲扑腾,闹你们自家的世务。”马云龙说:“我可是没有一点精神准备!既然你们已经定了要分,我没意见!分开过也好,不过,我觉得在一块儿过也不坏!”随后,英子便把早已准备好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又把家里现有的粮食米面按比例分开。水缸只有一个,在门道里放着,说好两家先将就着在一块儿用。马腾举帮儿子把分出来的东西搬过去,搓了搓手说:“普通的日用品差不多都有了,只是缺块案板。你妈说,暂时两家先凑合着用几天。你自己会割,你得尽快想办法做一块儿。”从此以后,马云龙便开始了他独立自主的生活。
马云龙结过婚的第二年冬天,已是八十三岁的马虎儿,平时身体很好,突然觉得肠胃不适,请附近的好几名医生看过,胡乱吃了许多药全不见效,吃得饭越来越少、拉得次数却越来越多。马腾举把父亲的病情写信告诉了妹妹。马莲得知情况后把父亲接到洛邑。经过大医院确诊,马虎儿患的是直肠癌。在洛邑住了半年多时间,经过多方面的治疗,病情一点都不见好转,眼看着人快不行了,马莲只好写信通知哥哥。腊月里,马腾举专门去洛邑把父亲接回老家。将就着过了春节,马虎儿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成了半昏迷状态。马虎儿临死的前几天口里总是“水水、水水”的连声叫嚷。张氏以为他要喝水,便端着水过去用汤匙喂他,马虎儿却连连摇头。临到咽气的时候,对站在他跟前的马腾举说:“孩儿,世上的恩恩怨怨谁也说不清楚。但你必须牢记,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把心存正!无论干什么事情,只要把心存正,最终是不会吃亏的。”老人说完,又说了他经常说的三个字“这世事”,便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马家的祖坟已是埋过好几代人的老坟地了。农村百姓有一种古时遗留下来的说法,坟地里埋的人太多了,会影响自家后代的生存发展。当时老坟地刚春浇过,地里的水还没有渗完,人根本就无法进去。马腾举和英子商量,决定趁此机会以父亲的名义立祖,重新选择一块儿坟地。夫妻俩商量好了,请来村里的阴阳先生,在自家队上的地里相好一块儿坟地,需要请示小队的队长批准。云龙觉得自己和吉生有点老关系,便主动要求过去找他。吉生认为这事根本不是个大事,对集体也没什么大害,当场便表示同意。完了,又说让他再去告一声大贵。按照吉生的吩咐,云龙又过去找了大贵。大贵还是那句老话:“既然吉生同意了,我这里也没啥!”第二天清早,马云龙叫上本家二哥根日,还有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一个年轻后生,去地里给爷爷挖坟墓。三个人干得满头大汗,快到吃早饭的时候,整个坟墓已挖得差不多了。马云龙看见大贵从另一块儿地里,背着手朝他们这边走来,心里便感觉有点不对。一会儿工夫大贵来到跟前,板着脸孔,凶声凶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