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举站在大队门口,定了定跳动不安的心,狠狠地咬了下牙,推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院内的一排西房灯光通亮,南面靠墙的一间小房子的门大开着。几个当保卫的“愣头青”正在里面说说笑笑地玩扑克牌。房顶上的高音喇叭,正播放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的唱段。王玉全见他进来,急忙从播音室里走出来,低声说:“大伯,你来了?”扭转头又对着西房里大声喊:“狗儿哥,你们让叫的马腾举来了!”治保主任狗儿手里拿着一叠扑克牌,连头也不抬,随口回答:“来了,来了先让他进会议室里见识见识再说!”玉全打开会议室的门,摆了下头,示意马腾举进去。马腾举迈上台阶,还没来得及进门,眼前的景况便把他惊得倒吸了口凉气,差点喊出声来。会议室的两根大梁上吊着两个大活人,屎尿顺着他们的裤角流到地下,屋里臭气熏天。
马腾举站在门口定了定心,硬着头皮走过去,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辨认出来梁上吊的是和马腾举一个队里的邻居,赶大车的二虎和他兄弟三虎。原因是靠近村南的一块儿高粱地里,丢失了一大片高粱穗子,挨近那块高粱的甜菜地里有撇下的不少甜菜叶子,赶上一连好几天的阴雨没人收拾,眼看着那些甜菜叶子就要烂在地里。二虎家里喂着两口大肥猪,下雨天割不来野菜,猪在圈里饿得吱吱直叫。二虎心思,门外地里有撇下的甜菜叶子烂掉也是烂掉,何不拿点回来喂猪呢?他就叫上兄弟三虎拿着两条口袋出去装了一些,结果被护田人员发现了,他们正为丢了高粱穗子找不到线索发愁呢!加上二虎弟兄俩平时就有偷鸡摸狗的行为,两人便成了盗窃高粱穗子的嫌疑犯。二虎和三虎被护田人员带回大队审讯,弟兄俩都是火爆性子,自己没干的事情觉得问心无愧,说话的声音老高,几句话就惹怒了治保主任狗儿,当场吩咐手下的人把弟兄俩燕子飞天高吊起来逼供。“兄弟救救哥家!”三虎嚅着满嘴白沫,见马腾举进来用微弱声音求救。马腾举朝他说:“哥家,对不起!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能力救你们呢!”看着眼前的景况,马腾举心里完全明白,狗儿让他进来看两个吊着的人,原本是杀鸡给猴子看。
马腾举四周瞅了瞅,见窗台上有张报纸,走过去拿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铺在砖砌的讲台上,坐了半个多钟头,见二虎和三虎脸色惨白、大汗淋漓,连呻吟的气力也快没了,眼看着就有吊死的可能。马腾举心里着急,敲着隔墙小窗户上的玻璃大声叫喊:“唉!你们快过来看看,人已经快不行了,闹出人命来可是与谁都不好!”狗儿听见喊叫从外面进来,走过去看了眼吊着的两个人口里还有热气,转过脸来对马腾举说:“不要管他们,先说你自己吧!据你们街上的人告发,有人亲眼看见你晚上出去偷集体的粮食。你究竟偷了多少粮食?必须老实交代!如果不老实,他们两个就是你的样板。”马腾举说:“侄儿才,俗话说‘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问问中堡的人,谁不知道我马腾举因为前几年当干部办事认真惹下许多赖皮,还不就是那些赖皮们造谣陷害我呢!”狗儿说:“无风不起浪,你们中堡好几百口人,人家谁也不说,就专门往你身上栽赃。不可能吧?”“这就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把揭发我的人说出来,让我和他当面对证对证。”“你说得太轻巧了,我们能不给人家揭发你的人留面子吗?”“侄儿才!”“马腾举,别侄儿子才、侄儿才的!谁是你的侄儿才?也不想想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是敌伪特务!”听狗儿这样说话,马腾举便不吭声了。“说吧,你究竟说不说?”“说吧,再要不说,我看你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几个“愣头青”你一言我一语地逼迫。马腾举却沉得气稳稳地,如同没听见一样。“去,把他们两个先放下来!”几个后生听到狗儿的命令,走过去七手八脚地松开绳索,把已是奄奄一息的二虎、三虎从梁上解下来扔到墙角。
狗儿又挥了一下手,让两个后生把马腾举拖过来,说:“这就该你了,我看你说不说?”马腾举边挣扎边大声喊叫:“狗儿,你太过分了,你这样做太缺德了!”马腾举怎么能挣扎过几个年轻后生,三下五除二就被他们捆绑起来。正要准备往梁上吊的时候,马虎儿突然从外面闯进来,用头冷不防朝站在旁边指挥的狗儿怀里撞过去,狗儿招架不住,被撞得朝后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下。马虎儿气狠狠地说:“你想给老子们斩草除根呢,不是?老子们早就不想话了,你干脆把老子们一块儿收拾了吧!”狗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正要发作,王玉全出来把狗儿拉到旁边,凑在他脸上耳语了几句,狗儿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火气马上没了。马虎儿趁势扑上去揪住狗儿的领口,一股劲嚷着要和他拼命。几个后生扑上来想动手拉扯,狗儿大声将他们喝住:“谁也不许动手!快把人放开。”遵照狗儿的命令,他们紧赶把捆着的马腾举放开,“虎儿爷,实在是对不起!我们年轻人办事冒失,请你老人家多加原谅!”狗儿给马虎儿说了许多好话,并答应让他马上领着儿子回去。马虎儿才把揪着他领口的手松开,怒气冲冲地领着儿子回家去了。原来马腾举从家里出来以后,英子心想,这两年村里用下的些“二杆子”后生,动不动就私设公堂,她担心今天晚上马腾举被叫回大队凶多吉少,便打发马云龙过去搬他爷爷的粗腿。马虎儿得知情况心里自然明白,不管好歹他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自己活着总不能眼看着儿子有难不管,刚到十二点马虎儿就从家里动身,去到大队院里正赶上刚才的场面,他用烈属的老资格救下了儿子,帮马腾举躲过人生中的一大劫难。
这年冬天。马腾举让马云龙写了一份申请,批下一块儿盖房子的地基。离他们家批下的房基不远处有一块儿废掉的地基,据说原来是常家祠堂。中堡有个叫常国茂的。因其家境贫寒、父母早亡,由其哥哥拖养成人,从小就养成了勤俭持家的习惯。常国茂过日子打算得特别精细,最典型的例证是他在集体地里劳动一堆屎也要憋着多跑几步拉到自留地里,而且还要挑选一棵弱小的禾苗,在根部抱个小坑,把拉下的粪便用土盖住。因他的精打细算,街上好事的人就给他起了个“十二两”的外号。过去十六两一斤的老秤,改成十两一斤的新秤,今时,拱极村的许多人都改叫他新称八两。常国茂年龄比马腾举大几岁,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从小和哥哥相依为命,长大成人凭弟兄俩的勤劳俭朴攒下点钱财,在临近解放的前两年置下两头骡子,驾起了一辆“尖橛子”二套车,专以给村里的人们拉煤为生。村中年岁大些的人们都知道常国茂爱唱,并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出车时,只要屁股往大车的辕上一跨,他那笛一般的嗓子就放开了:“山雀儿落在了山后头,不好活的日子还在后头!山雀儿落在电线杆,打电话容易见面难!”常国茂闲空时最好喝两盅,喝上酒又好唱两句他所喜欢的晋中秧歌。自从解放,把他家的二套骡子车入了社以后,人们就再也听不到常国茂的歌声了。没车赶了,常国茂放下了他手里的鞭子,和大家一块儿去地里参加集体劳动。与别人不一样的是,常国茂上下工肩上老背着个柳条筐子。他好像是顺应潮流似的,前些年,社会上时兴中学生拾粪,他和学生娃子们在路上抢着拾粪。后来又赶上破旧立新的岁月,生产队里拆老房舍、挖旧墙基,到处搜寻材料准备改修新库房,他又背着箩筐在马路上捡半头砖,年长日久,在常家祠堂的空地上积下小山似的一大堆半头砖。英子上下工看见非常羡慕,就在腾举和孩子们跟前磨叨:“咱们要能像人家常国茂拾下那么多半头砖,修房子垫底起码就不用发愁了。”云龙和云虎听后没有吭声,只是把母亲的话暗暗地记在心里。
第二年春天,过了清明时间不长,晚上落了一场大雨,庄稼地里不能干活。云龙和云虎商量好,一块儿出去捡半头砖。距拱极村西二里多地有一片凸出地面许多的废地,听说早些年那里有过住人的房屋。弟兄俩吃过早饭扛着铁锹出去,在上面这头刨那头挖,先是捡了些零星,后来云虎找到了一处平整的地砖,他就叫哥哥过来看,云龙看了高兴地说:“这是原来的铺地砖,咱们顺着往前挖吧!说不定就能找到原来的房根基呢!”弟兄俩又挖了一会,果然找到了原来的房基。这时已到中午时分,马腾举从地里下工回来正好路过,看见他们找出地基砖来十分惊喜,赶紧回家吃了饭,又给两个孩子把饭捎出来。三个人分开一直挖到天黑,五间房屋的根基全部展现出来。
父子俩抽早晚和中午的时间苦战了六七天,五间房子的根基砖全部挖出来,堆成小山似的长长一溜。看着挖出来的一大堆胜利果实,云龙高兴地说:“这下子咱们修房子就有办法了!挖出来的这些砖,足够咱们起两间房子的墙身。”马腾举说:“我看也差不多,这就说往回拉吧!”他们借了队里掏大粪的小平车,白天参加集体劳动,抽早晚的时间往回拉砖。这天中午,父子俩正往小平车上装砖的时候,从东面的机耕路上走下一个人来。马云龙先看见了就对父亲说:“爹,你看那个人是谁?正朝这边走呢!不会是来找咱们的麻烦吧?”马腾举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说:“看那样子不像是当干部的,只要不是当干部的咱就不怕。”说话间,来人已到跟前。这个人马腾举认识,是拱极村东头小名叫铁狗的一个年轻人,父亲早已过世,母亲拖养着他们兄妹几个,家庭生活比较困难。铁狗站在砖堆上咳嗽了声说:“腾举叔,你们这可是费大劲了,挖出这么多货来。可能你还不知道吧?这地方原本是我们祖上的老宅基地。”
马腾举听出他说话的意思,就说:“谁不知道这地方是多少年都无人问津的一堆废土!怎么突然间又冒出个‘你们家’来了?”铁狗说:“腾举叔,我一点都不瞎说,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这房子是我爷爷那辈子置的。原来这地方住着有好几户人家,自打民国二十二年发大水把这里的房屋全部淹塌,这里的人就都迁上走了。大水过后,他们只收拾了倒塌在地面上的房屋材料,下面的根基就全部没动。”马云龙在一旁插话说:“你们既然知道这下面有砖,为什么自己不提前动手挖呢?”铁狗说:“过去的事,谁就当记着呢!我们也是听村里的人嚷嚷说,你父子俩发了财了,在这里挖出来许多砖。回到家里和我妈闲说起来,才知道这地方原本是我家的祖业。我爹虽然死得早,但这事情我妈也知道,她还保存着原来的房契呢!”马腾举说:“既然有字据就拿来出来让我们看看。”铁狗说:“字据是肯定有,但那东西不想让人随便看,除非咱们动了公!”
一听对方说动公,马腾举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便转换口气说:“那你的意思是想怎样呢?”铁狗说:“我和我妈商量过了,虽然是我们家的产业,可也算你们辛苦了一场,咱们把挖出来的这些东西按三七分开就对了。”马腾举听了说:“我七你三?”铁狗说:“是我七你三,那也算够意思了。本来是我们家的产业,你们只是下了点苦挖了挖,就分给你们三,这还不等于让你们白捡了个便宜!”马腾举说:“侄儿子,你这是把话说颠倒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又辛辛苦苦挖出来的东西,是你想白捡便宜,反倒说我们是白捡便宜!”铁狗说:“腾举叔,我因为咱们都是一个村里的老邻旧舍,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想因为这么小的个事情和你们动公。要是实在商量不妥,那咱们就只好回大队说去。这事你看着办吧!”他们俩正争执间,拱极村的名人,外号“新称八两”的常国茂背着箩筐走过来,用羡慕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一大堆地基砖“啧啧”了两声,对马腾举说:“兄弟,这就叫‘走运气不在迟早,摸睾丸摸着元宝’。我捡了好几年半头砖也没你这几天挖出来的砖多,你这真是交上好运了。”马腾举叹了声说:“国茂哥,你说是运气来了?这又遇上破运气的麻烦了!”常国茂见铁狗板着脸孔在砖堆上站着,感觉有点不对,把头转向马腾举,问道:“你们这是咋回事?”马腾举当铁狗的面,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常国茂听了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自古常言道‘不是冤家不碰头’,‘冤也是缘’,既然你们碰到一块儿了,也算是前世有缘。依我说,你们两家都让一步,干脆就来个二一添则五,把挖出来的这些东西两家均分开算了!”马腾举和铁狗对望了一眼,看似双方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常国茂接着说:“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闹到大队去解决,那就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家全都得不到好处。”说到这里,常国茂故意瞅着马腾举挤了挤眼,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兄弟,别怪我多嘴,你也是个聪明人,队里边改建库房也正在折腾着到处找砖呢!”经常国茂提醒,两人都觉得无话可说,当场就用步量着,在堆着的一长溜砖头中间捡开一条缝隙。就这样,马家父子捡得的果实无条件地被别人分取了一半。第二年春天,马云龙已经虚岁十八了,由于小时受饥荒折磨的原因,个子长得十分瘦小。英子给他借来打土坯的工具,马云龙咬着牙干了半个多月,打现成几千个盖房用的土坯。准备下的材料,连捡下的半头砖加起来能盖两间房子。这时,马虎儿老两口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直就在中堡土改时分下的三间东房里住着,因为地形偏低,每逢下大雨院子里可以撑船。英子心思,不如把他们住的三间东房拆出来凑在一起,盖成整整齐齐的五间新正房。老人年龄大了,快到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了,盖起新房全家人住在一起,伺候老人也比较方便。她把心里的想法对马腾举说了,马腾举又过去和两位老人商量。在炕上半躺着看书的马虎儿听了;口里哼哼哈哈地朝正在地下做饭的老婆仰了仰头。意思是,这事我不管,和你妈说去,便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聊斋》。
张氏的听力不好。马腾举用手掴着嘴巴,凑在母亲耳朵上嚷嚷了半天,她才听明白,马上拉下脸来说:“你们倒谋划得好,想‘四置’呢?等我们死了以后,你们再‘四置’吧!”说完,把手里的切菜刀重重地扔在案板上。马腾举最了解母亲的脾气,见她那样子,便不敢再往下说了。他回去把老人的话转告了英子,英子听了非常生气,本想狠狠地骂张氏一顿,想到对方是老人,就又硬把话噎住,只是叹了声说:“听听你妈说的这话!这是什么样的老人呢?啥话也别说了,只怪咱们命苦,克不动人家!”马云龙在旁边站着,心里也感到愤愤不平,怪爷爷奶奶太不近人情了。和老人们谈判不成,马腾举只好用准备下的材料,在新批的地基上盖了两间半砖半坯的房屋。夏天把房子修成,快到秋天的时候就搬进去住上,大半辈子串房檐住,搬过无数次家,这次总算是住上了自家的新房子,英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两年以后,马云龙和好友双平在一块儿干了一冬天学会了木匠,家里又积攒了点钱财,置买了些材料。这一次是马云龙亲自动手,在原来两间房子的基础上又接了一间,盖成了三间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