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二家儿子凭关系当工人的事，引发了英子的忧虑，便开始磨叨：“眼看着云龙也到二十多岁了，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几个孩子，南门外的肉肉、东头起的狗球，一个去了晋川，一个去了县上的化肥厂，尤其是东头起的傻福则，谁不知道他是傻得连春夏秋冬也分不清的人，可人家也凭关系当了煤矿工人了。”“哎！小时常在一块儿玩耍的几个孩子我们云龙不比他们谁强，可咱没人呀！为谋个出路想当兵人家还不要。按理说，咱们家是地地道道的贫农，老的又是烈属，难道这还不算是革命家庭吗？可人家偏就揪住你的那点历史问题不放！”马腾举听得心烦说：“哼！前些年还一股劲地拉我的后腿，不愿意让我当干部！这会也感到没权受制了吧？”英子说：“就是你那挨打队长？即便就是当到现在，我看也是扯淡！”听英子说着他的短处，马腾举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骂道：“祖爷们就是不行！有本事你重找上一个行的！”
马腾举的骂声惊醒炕上睡着的云闹，哇哇地哭开了。云龙和云虎正坐在炕上下军棋，为了一步走错的棋弟兄俩争吵起来。马腾举有气没处撒，顺手提起立在炕灶旁边的添炭铲子，照马云龙头上狠拍了一下。云龙双手抱着头，眼里流泪却不敢哭出声来，一股鲜血从指缝间溢出。见此情景，夫妻俩全吓愣在那里，也顾不上争吵了。英子拿起炕头的一块儿抹布捂在云龙头上，腾举匆忙出去到邻居家里找来止血的药物，忙着给云龙把头包住。刚腾开手，英子就哭着说：“不知道哪里的不高兴却在孩子身上出气，你干脆打我吧！把我们娘俩儿都打死，剩下你一个人就好过了。”说着，把头撞向丈夫的怀里。马腾举见英子动了真火，也不敢再说什么，双手使劲把对方推开抽身走了。马云龙见父亲出去，扑在母亲怀里“哇”地大声哭开了。英子更加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摸着儿子的头说：“也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恶逆，让我跟了他这么个人！你这个爹是浑身的毛病，有些事情我是不能说。这会儿生气出去，怕是又到赌博场上了。他就不知自己根本就不是赌博的材料，耍钱老是输，可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因为他耍钱，我们俩年轻时吵过无数次了，可他就是不改，也不知道他图的是个啥？就说他当干部吧，人家当队长是发财呢！他当队长是全家跟上他受人欺侮呢！这些年连俺孩们也跟上他受罪，过着缺吃少穿的日子。要不是凭咱们糊几个火柴盒子，家里连称盐打醋钱也没有。稍微说说他的不好，就动了他的心肺五脏了。眼看着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安家的窝窝也搭不起，我看他咋办呢？”听母亲这样说，马云龙擦干脸上的眼泪，心想，说来道去还不是因为个穷字。当时的工农和城乡差别真是太大了，他暗暗地下定决心，长大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脱离农村到城市里生活。
孩子们逐渐大起来，又新添了个云闹，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紧。英子看着长大的儿子，瞧着眼前的日子，每天围着锅台磨叨，发愁往后的生活。马腾举却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家里有父亲留下的几本古书，得着闲空，他就拿在手上硬啃，里面虽有许多不认识的字，大概意思还能凑合读懂。书中的许多故事他记得非常清楚，结合社会上留传下来的许多俗话，诸如“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大丈夫能屈能伸”“亲不讲理、熟不见过”“有夫从夫、无夫从子”“娶过的媳妇、买到的马，想骑就骑、想打就打”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渗透了他的灵魂，对他的人生影响很大，使他成为自私古怪的特殊性格。最不应该的是他看了《东周列国志》齐国王侯诸儿与其妹文姜私通的事，这竟令他怀疑英子和她的亲兄弟冬儿有染。因此，马腾举最不喜欢他的内弟冬儿，一见冬儿来看姐姐，他就摔盆子扔碗给对方难看。冬儿走了以后，他还要故意找借口和老婆大吵大闹一番。英子从小失去生母，只有冬儿一个亲兄弟。马腾举千方百计破坏他们的亲情关系，使得姐弟俩好多年不能正常来往。英子心里非常痛苦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忍气吞声自己心里暗暗地难过。为了避免马腾举和她生气，冬儿来家里看她，英子故意对弟弟显出冷淡的态度，冬儿感受不到姐弟之间的温暖，便误会姐姐是铁石心肠，对他不近人情。
有一年的中秋节，冬儿提着一盒月饼从太原回来看姐姐。进门时，马腾举正躺在炕上看书，冬儿叫了声姐夫，马腾举却故意装作没听见一样。冬儿还当他是真的没听见，便又加大声音，连叫了两声姐夫，见对方还不应声，气得冬儿把月饼放下和姐姐说了两句话，连饭也不吃就走了。因此，夫妻俩又大闹了一场。英子赌气扔下家里的一摊子不管了，出去到邻居家串门。马腾举自知没趣，躺在炕上抱头睡了，赶上下雨天气无人打搅，自自在在地睡了一下午，醒来觉得肚里有点饥饿，下炕倒上开水泡着吃了两个月饼。这时，英子从外面回来了。马腾举见老婆脸上阴沉沉的，就拣对方愿意听的话说：“我想，咱们该考虑修房子的事了！”英子一听这话，窝在心里的恶气立刻云消雾散，苦笑了一下说：“说得轻巧，全家人连眼下的生活都顾盼不住，拿什么修房子呢？”马腾举很自信地说：“你悄悄地等着吧！我这个人一旦任务压到头上是坚决执行！”
马腾举平时爱看闲书，增长了不少见识，遇事心里自然也就多了些主张：“怕什么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中国人有句俗话叫“逼上梁山”。马腾举心中有数，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是能上梁山的人。这些年谁家的日子不是过得紧紧地，只有当工人和当村干部的人生活过得好点，他也当过几年干部却没占过集体的便宜。眼看儿子已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家里连两间住房也修不起。任务逼在头上，无路可走，唯一的办法只剩下偷了。马腾举最大的特点是善于为错误找理由。这阵子，他忽然记起“李铁拐偷锅”的民间故事，心想，神仙都有一时不便的时候，何况我马腾举是一般的凡人呢？到了逼上梁山的时候了！老天爷，你要真的有眼，就应该谅解我马腾举，是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逼着走投无路才去做贼的！
吃过午饭，马腾举从家里出来。见在胡同口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群众，有几个中年妇女用手刮着嘴巴，贴近对方的耳朵窃窃私语，听不清她们说话的内容。“好狗日的个不精明东西，你知道个啥？尽给老子们闯乱子！”马腾举出来正碰上队里的贫下中农组长贾桂山，腋下夹着集体粮堆上专用的木刻大印，涨红着脸从他家院里出来，快步往南，朝堡门外的方向去了。贾桂山前头走，他家的半傻子二柱从后面追出来。贾桂山的老婆双手拖着儿子的一只胳膊，使劲往回拉他，口里连声说：“鬼子则不通和的东西，你给我回去！你给我回去不回去？”二柱使劲挣扎着，朝住父亲的背影大声叫嚷：“掌的是什么印呢？我还替他羞呢！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让大家听听，晚上粮堆上盖得好好的印子，第二天发现有人动了却不敢吭声，是在自己家里悄悄地说呢！你们说，他当的这个贫下中农组长冤不冤？我把木印给他扔到房上他还受曲呢！”“你再给我说！你再给我说！你要是再说，我撕烂你‘鬼子则’的这张嘴！”急得他妈边骂边在他嘴上使劲拧了一把。二柱的喊叫声更大了：“等着吧！哪天惹得我起了大火，非给他把那个不起作用的印印扔到火里烧了不行！”“啧啧啧！怪不得呢？只说是人家当队长家的孩子们出来脸上的光色不一样，原来粮堆上盖那个‘木头印印’是假的呀！”
马腾举站在街上看了一会儿，回到家里自言自语：“哼！你们当干部的多吃多占不要说，轮上当工人的好事也是照顾自家的子女，这哪里还有好人活的道道呢？”马腾举左思右想，认为自身的处境已是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和那些多吃多占的干部相比，即便干点出格事也是问心无愧的。有句俗话叫：“胆大的福大。”干！想通了，他便把“偷”字改成“干”字。马腾举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心里有事睡不好觉，挨到午夜十一点多，他悄悄起来穿好衣服，下地推醒了在床上睡着的马云龙。父子俩拿着两条口袋一前一后从家里出来，走到集体打场外面。夜静更深，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打场中间用木椽支着的三脚架上吊着150瓦的灯泡，显得格外明亮。打场的围墙不高，从豁口处可以看见场里堆积如山的高粱捆子，透过高粱捆的旮旯，还可以看见场中间堆着金黄色的玉茭穗子。马腾举从围墙豁口悄悄地爬进去，装满一口袋玉茭，扛出来转交给围墙外面的马云龙，再过去装另一条口袋。老子在里面装，儿子扛着往家里送，父子俩配合得很好。通过几次考验，马腾举对云龙有了新的认识，当着全家人的面，夸他特别有胆量能干。马云龙听了父亲的表扬，越发来了精神。为了进一步体现自身的能力，他决定亲自动手给大人们一个惊喜。他把心里的想法和弟弟云虎商量，云虎见哥哥得了父亲的表扬心中羡慕，也想乘机展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一天晚上的半夜时分，马云龙悄悄地起来推醒炕上睡着的云虎，两人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拿着口袋出去。到了集体的打场的围墙跟前，云龙从父亲爬过的那个豁口爬进去，说好让云虎在外面等着“接水”。当他装满一口袋玉茭穗扛过来时，在外面等着的云虎却掉头跑了。云虎的突然举动吓得云龙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以为被人发现了，赶紧就把肩上的口袋扔下，跑到场内堆着的高粱捆子里隐藏起来。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动静，他才又出来把装满的一口袋玉茭穗扛回家里。这时，两个大人全惊醒了。母亲用右手指杵着他的前额，说：“你这个猴鬼，真是胆上过铁了！”云虎一个人跑回来，也说不出个长短。云龙埋怨云虎说：“看见我出来，你为什么反倒跑了呢？”云虎说：“我还以为是里面看场的人出来了呢！”云龙说；“你这个人也太胆小了，明明知道我在里面，要逮也是先逮我，你怕啥呢？你这一跑，反而把我也吓愣怔了！”马腾举听了，指着云虎说：“古人常言‘从小看大、七岁至老’，通过这件事情的考验，我算把你这个人看透了，胆小如鼠，成不了大事。”从此以后，马云龙在父亲眼里的分量明显偏重了。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马家父子偷粮的事虽然没被外人碰上，却难瞒过一个院里的邻居。东房里住的年轻媳妇，无意间便把马家父子夜里外出的事透露出去，在街上暗暗地嚷成了一股风声。
当时，正好赶上队里发生了一桩盗粮奇案。有人趁着夜晚没人的时候，在村北的一块儿玉茭田里挖了一个大坑，埋下满满的一坑玉茭穗子，准备等地里的庄稼拉完，护田的人员全部撤了偷拉回家。第二天，事情被社员们发现了，大家议论纷纷，却不知道是何人干的。队里每天晚上花工分雇下范大贵、冯世元，还有另外一个叫刘三的年轻后生，三个人专门看着。出事以后，把他们三人全叫到大队审了一顿。大贵和刘三都是街上有名的懒人。大贵的本家哥哥当着队长，刘三不但是弟兄多，他二哥还当着村里的民兵营长。他们两人合起来死咬一人，三下五去二便把责任推到冯世元身上。当时的治保主任狗儿，让几个年轻后生把冯世元捆住，吊在大队会议室的大梁上逼供。吊起来他就承认是自己干的，放下来就又不承认了。保卫人员对冯世元下了几天刑罚，最后却是说不清楚，无法定案。冯世元白白地挨了一顿吊，躺在炕上半个月不能下床，从此以后便和大贵结下冤仇。社员们都说冯世元根本就没有那胆量，事情十有八九是大贵和刘三他们合伙干的，事发后两人又往冯世元头上栽赃。大家只是在背后悄悄地议论，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挑明了说。
这天晚上九点多钟，马腾举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墙上挂着的广播盒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突然停了。两声轻微的咳嗽声过后，紧接着便是大队广播员王玉全的连续喊话：“六队的马腾举，听到广播马上回大队来！六队的马腾举，听到广播马上回大队来！”王玉全也在中堡街上住着，王玉全的父亲王德善和马腾举是姑舅弟兄。过去的两个广播员是村东头的弟兄俩，哥哥叫丑丑，兄弟叫二丑。丑丑会理发，刚开始丑丑学理发是给邻居们白理，后来熟练了，成为拱极村理发的一把好手便开始挣钱。村里找丑丑理发的人很多，不管大人小孩一律收费两毛。和丑丑一条街上的队长侯阎王头发长了，丑丑给他理发从不收钱，后来侯阎王升成村里的支书，就让丑丑当了村里的广播员。从此以后，丑丑就顾不上给一般人理发了，几个大队主要干部的头发他却完全包了。特别是对侯阎王，丑丑更是格外孝敬，不但是给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免费理发，侯阎王家担水推磨，老婆孩子生病请医生买药的营生他都一揽承包下来。那一年村里来了招工指标，丑丑理所当然地就被推荐上走了。丑丑临走以前，把村中广播员的职务转让给了他的弟弟二丑。二丑连同哥哥手里的一套理发工具接到手，继续给大队干部们理发。王德善在县城百货公司当保管，遇上机会能购得些便宜货物。王德善原是群联站一派的，“文革”两派斗争激烈的时候，和村中群联站的头头铁柱子有些来往。“九八”事件以后，“红司”一派的人暂时败下阵来，侯阎王被赶下了台，铁柱子当上了大队的革委会主任。时间不长，村里又来了招工指标，二丑也被照顾当工人走了。王德善早就看上了大队广播员的差事，明明是当工人的一块儿跳板。利用“文革”和石柱子是一派的关系，又暗自送了些礼物，王玉全便顺理成章地当上大队广播员。
广播里的叫声把全家人都吓愣了。马云龙听见本应该叫他父亲大伯的表弟玉全，在广播里嫩声嫩气地直呼大人们的名字，气得连饭也不吃了。英子站在那里，吓得两条腿直打哆嗦，不由自主地说：“这下子肯定是撞下大乱子了，广播里不会无缘无故地叫你。”马腾举听英子说的话不吉利，马上火了，大声骂道：“我看你就是第一个‘倒咬儿’！也不知道你是盼祖爷倒霉呢？还是怕祖爷倒霉呢？”说着，把手里的碗往锅台上一扔，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英子心里最了解马腾举的脾气，他平时常肯念叨：“没事不寻事，有事不怕事。”他说云虎是胆小如鼠，实际上一遇到事情他也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听到广播里叫他的名字，自己心里有鬼自然更觉得害怕。他躺在炕上暗暗地发愁，怎样过今天晚上的这一关呢？听得广播里又一次叫他的名字，马腾举赶紧从炕上爬起来说：“不管好歹，我都得去一下！”说完，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家里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