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马腾举从地里回来,洗了脸,端起英子给他温在锅里的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随着外面脚步声,听得有人叫他:“腾举,腾举在不在?”马腾举占着嘴顾不上答话。英子躺在炕上搂着孩子喂奶。说话间,来人已走进屋里。腾举赶紧放下碗站起来说:“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文奎老弟呀!难得你肯过来串串,先坐下再说。”“咱弟兄俩又不是外人,还客气什么?日子过得真快。咱们俩分开,转眼也快五年了吧?”来人边和腾举说话边就着炕沿坐下。马腾举说:“你还没吃饭吧?让给你做点吃的吧?”“我来时在家里吃过了,快吃你的吧!咱们边吃饭边拉呱。”“你真的吃过啦?”“到了你这里我还能做假?”“那就抽烟吧!”马腾举说着,拉开连二柜抽屉,取出一盒福字牌香烟,抽出一支来给了文奎,从身上掏出火柴给他点上,便又坐下端起碗来,边吃饭边说:“你也是家里的没了好几年了,就父子俩人汉手汉脚地过着,也该想法找上一个才是。”文奎叹了声说:“腾举哥,你是不知道情况,‘好的人家不来,赖的自家不爱’,说过多少了也没个对的。再说,咱这人又没多大的本事。娶过人家来再拖带上一男半女的,赶上这年代,挣不下大钱连活也活不了。我算是看透了,人生在世根本就没啥意思!活一天算一天,将就着过吧。何必自找苦吃呢?”腾举说:“那是你,要是换了我,家中没个女人的日子一天也不好过!”文奎说:“说到女人咱又不缺。拱极村几千口人,寡妇婆姨有的是,也用不着破坏别人的家庭。我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无论是钱财还是女人都是‘咱的不轻舍,人的不白要’。我爷爷教我的做人的原则打小时就背熟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就是哪天蹬长腿死了也是‘舒长由地’。”腾举说:“咱们在煤矿上一块儿相处了二三年,你的为人我当然清楚,就说回到家里这几年你在东头、我在西头,咱们虽说不是一个队可也是一个村里的人,我听说你们那条街上的人叫你是人精,他们怎么会叫你人精呢?要叫我说,他们应该叫你人金才对,金子的金。”
文奎听了,激动地站起来说:“腾举哥,听你这话我得对你说声谢谢呢!真乃‘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马腾举也’。说实话,我是天生下最爱讲公平的人。可这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就看不惯那些假眉三道胡作非为的干部们,多吃多占集体的东西不说,还要在村里乱搞别人家的女人,真是太不像话了。我早就盼着多会能再来个‘四清’运动,好好地整整他们。”见英子从炕上抱着孩子起来瞅着他笑,就又拐转话题说:“我也是,光顾咱弟兄俩谈天说地,也没顾上和嫂子打声招呼。常听人说嫂子是中堡有名的贤妻良母。又给我们腾举生了个公子,还是千金呢?”英子笑着说:“是个三闹小子!你们坐着谈,我出去一下。”说完,抱着孩子挪身到炕沿,低头在地下找到鞋,趿拉着下了地,瞅了眼腾举说:“你们好容易坐到一块儿,多拉呱一阵子吧!我和孩子到隔壁院里串串。”说完她就抱着孩子出去了。文奎瞅着英子的背影说:“我就没你的福气,找到嫂子这么个好内主。”腾举说:“我看你那口子才好呢!可惜早早地走了。你今天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呢?”文奎说:“其实也没啥,只是前两天发生了件不愉快事,觉着不痛快出来散散心。”腾举边找杯子给他倒水边说:“前两天我听到点风声,东头起的人们全都夸你厉害呢!说你真不愧是人精,连侯支书和叫驴杆儿都治住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正想要问你呢!”
一提到侯支书,文奎马上就来气说:“侯阎王算什么东西?不就凭当了几年兵,混着参加了共产党。有啥本事呢?开会时绷着一张太师爷脸,装着满肚子鬼主意,还不知道在花花肠子里绕多少道弯弯才肯崩个响屁呢!那也就是他的所谓厉害。这些年上面提倡一元化领导,他好像是更占着理了。看见干部们三天两头开会,谁不知道那只是走的一下过场,实际上咱们村的大小事都由他一人说了算。就凭他独裁专制这一点,就不知道贻误多少事呢!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他手下用的那些个人,不是叫驴杆儿,就是独眼狼,还有你们中堡的康麻子,干工作欺软怕硬,成天思谋着别人家的好媳妇。你说,他那种人和叫驴杆儿比较能强多少?”马腾举打断范文奎的话问:“唉!我听说康宝全家老婆和咱们村的一把手也‘不怎地’。这事你知道不知道?”范文奎说:“我看你这是明知故问。拱极村的人谁不知道,康麻子的老婆是有名的肉型好。康麻子这几年稳稳地当着政治队长下不了台,还全靠他老婆的那一身好肉型呢!不过,我听说康麻子也不吃亏。听说,你们中街年轻点的好媳妇全上过他的手?”马腾举摆摆手,用眼睛朝着窗户外面暗示了下说:“小点声,先不说别的,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对付侯支书的呢?”
文奎说:“可不是,说着说着,就走题了。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咱们村召开‘一打三反’运动,你参加了没有?”马腾举说:
“那天我出门不在,没有参加。”文奎说:“没参加吧?没参加我就给你简单说说。最近这些年,村里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干部们多吃多占的问题比‘四清’运动以前还厉害呢!大家都希望这次运动能像‘四清’运动那样,把那些不自觉的干部们好好地整整,让他们把多吃的东西吐出来。宣布大会开始,走上台来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新派来的工作队长孙自成生得大脸、大耳朵、大眼、大嘴巴,唯有鼻子不大,配在脸部让人看了有点陷进去的感觉,整个一副短嘴猪八戒模样。姓孙走上台来目不四顾,两眼盯着台下,发言根本不用底稿,胸有成竹,说了一大堆假话、空话、套话。开完会人们在路上议论,大家一致认为这个人的嘴巴厉害,许多人还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我听了以后,不由得就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你们就别指望了!我看这个孙队长是经过千锤百炼,提前修炼成的一个人精。他这次来村里办事的态度怕是:你好、我好、他好、咱们大家都好’。我说话的时候没注意,正好被站在身后的叫驴杆儿听见了。咱们村里的人全知道,叫驴杆儿的外号是我给他起的。因此,他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他听我说了这话,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就在侯阎王面前奏了我一本,指控我说工作队长的坏话。侯阎王听了感觉问题非常严重,他心里最怕得罪下工作队长,失去自己的官位,立刻就让叫驴杆儿把我叫到大队,教训我说,‘王文奎,我看你这人是胆上过铁了!你竟敢漫骂党派来农村的工作队长是人精。你是人精,还说别人是人精。你给我说说,什么叫人精?’侯阎王只管训话,我却是沉住气稳稳的。等他训够了,我才慢条斯理地说,‘老侯,我可是一点都没说错话。请你别冤枉好人!’侯阎王一听,狠狠地拍了下桌子站起来说,‘你还敢狡辩?你骂工作队领导的话,可是有人亲耳朵听见的!你敢说,你没有骂工作队的孙队长是人精?’我笑了笑说,‘老侯,你先别发火!人们不是叫我人精吗?你说这人里的精华还不好?再说,你没听我说的那句话吗?我说的可是经过革命锤炼成的人精。你说,我这话有什么错?况且我还说,我好、你好、他好、咱们大家都好!我说的可都是过大年的吉利话。怎么,我说好也不对了?难道你是想让我说不好的话吗?’我的一席话,把侯支书说的心里虽然想不通、嘴里却是对不上词儿。眼看没个说的下不了场,候阎王只好回头板着脸孔问叫驴杆儿‘他是这样说的吗?’叫驴杆儿说,‘没问题,他就是这样说的。’候阎王又转向我说,‘真要是这样说的,这话也就没啥问题。你先回去吧!你这张嘴,以后说话可得多注意点。’我笑着说,‘侯支书你放心吧!我这个人已经是习惯了,只会拣好听的说。’”
马腾举听了笑着说:“有意思有意思!你这个人真不愧是人里头的金子。”说完,两个人又拉了些别的家常话。文奎说,出来时间不短了,家里的小黑狗还等着他喂便告辞。这时英子从外面回来,彼此打了个招呼。腾举把文奎送出街门外面,看见巷子里头耿老四家门前停着一辆绿色吉普车,周围站着几个穿新衣服的人。他转身回到家里问英子说:“巷子里头停着一辆小汽车,那是谁家的客人呢?”英子说:“怎么你不知道?那是耿老四家亲戚开来的汽车,是来接耿老二家儿子陶亲去阳泉当工人的,我刚才还过去看了看,是陶亲家在阳泉市委当干部的姨姨回来了,是她给陶亲找的工作,和陶亲相好的几个年轻人,看见人家陶亲当了工人,馋得他们连眼珠子也快掉出来了。”腾举说:“现在的农民当工人就像是上天当神仙一样,谁能不眼红呢!”英子说:“可惜咱们家云龙命苦,外面也没个靠山。”马腾举说:“各是各的命,眼气别人不中用!人家耿老四多半辈子积德行善,身后就那么一个儿子,她娘们孤儿寡母的,眼看着陶亲已快三十岁的人了,要是打了光棍,老汉就没后了,耿老二那样好的人,我想老天爷也该帮帮他了!”说完,脱掉鞋上炕躺下睡了。
耿老二父母早亡,没有兄妹,人姓耿,性格也特耿直,因为村里耿姓人家中有个叔伯哥哥,所以大家就都叫他耿老二。耿老二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勤劳多半生好不容易积攒了点家业却累坏了身子,早早地就离开人世。父亲死前给他留下了几亩好地,还买了一头骡子驾起了一辆单辕马车,土改运动便把他定成了上中农成分,除给他娘们留下两间住房而外,大点的东西全部归了集体,其中包括耿老二最心爱的大红骡子。不知道哪个不掏良心的赶车夫,给他的大红骡子起了个外号叫“傻老二”。
耿老二只在小时候读过几天三字经,根本没上过多的学。长大以后只会老老实实做人、正正经经种地。解放以后,他把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产都被归了集体,心里一时想不通,经过反复思考,终于还是想通了。以后听见有人依着他的名字骂他的骡子,耿老二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也强忍着不和那些人计较。为了大家的利益,耿老二照旧还是老老实实做人、正正经经种地。后来一股接一股的怪风把人的神经吹乱了。那些年,拱极村周围方圆几十里地流传着一段顺口溜:“上面要高效,下面胡乱报;产量年年超,社员肚子叫。模范由人定,评分全靠训;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革命好与坏,历史盘三代;辈辈都受穷,才是真光荣。”据人说,这段顺口溜就是耿老二编的。没文化的人竟能编出这样的词语,因此人们都夸奖耿老二有才华。可惜没等那场运动结束,耿老二就离开了人世。他临咽气时眼里含着泪,握着老伴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孩他娘,这话我只能对你说,也只有你心里最清楚,我确确实实是中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