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的高音喇叭此起彼伏,一直响到黎明时分才完全安静下来,扰乱得人们大半夜不能入睡。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天气特别晴朗。陶城西门外从龙城方向开来一辆接一辆的敞篷大卡车,上面载着满满的人。前边的几辆车上的人,头上都戴着明晃晃的铜盔,手里拿着两米多长的钢筋棍,这些人从车上下来排成整齐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就像是历史上记载的古罗马武士。据说,戴铜头盔的这些人是杨成效的队伍,号称“龙城革命造反决死纵队”,后面是由各大厂矿和学校的工人学生们组成的群众团体。从龙城来的两大派革命造反组织——“红联站”“红总站”原本是敌对势力,为了保卫陈永贵这个特殊人物,双方达成暂时性的统一,两家的精兵强将合在一起来到陶城。站在马云龙身旁的两个老头低声议论:“喏喏喏!日本人打过来、八路军解放陶城我都经见过。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势头呢!”一个老汉有点大惊小怪,另一个老汉头摇的货郎鼓似的,口里连声啧啧……陶城以及附近村里看热闹的百姓人山人海,把偌大的西关拥挤得水泄不通。从龙城来的队伍照直开进城里。经过一番激烈搏斗,临近中午就把“红司”方面的据点全部攻占下来。一批接一批的“红司”俘虏,被手里拿着钢筋棍的武斗队员押解着,关进东面离陶城中学不远的天主教教堂里。马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看着一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举着双手表示投降的“红司”俘虏,有不少好事的人,你一拳他一脚地抢着在对方身上占便宜。金生不知在哪里找了一把打铁用的铲子,长度足有一米五六,看着哪个人不顺眼就把手里的家伙伸出去,朝着那人的肩膀或脊背上捅上两下。挨了打的人举着双手也不敢回头,缩一缩肩膀赶快朝前紧走两步。站在金生身旁的云龙手里提着一条捡到的方桌腿子,看着眼前的情景,觉得这种场面和在村里看戏打群架没什么两样(不知是谁无意间踩了一个人的脚,即引起一场无端的争斗。一旦打起来,就有人趁机浑水摸鱼伸出手脚乱占便宜,前几年拱极村的一个人在外村看戏被乱人打死,找不到打人凶手。冤枉事只好到阎王殿里去说清楚)。他心里一直想不通人与人之间无冤无仇的,那些人为什么就好在打人的事上找乐趣呢?云龙看戏时也被人踩过脚,但知道对方是无意的,便原谅对方,往旁边躲躲也就没事了。这时,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手里拿着一条方桌腿子,目的只是为了吃面。“嗨!你看咱们街上的丁二少!你看他那副德行!”顺着金生手指的方向,马云龙看见曾经打过父亲两次的丁二少,发头乱蓬蓬地举着双手,脑袋耷拉在胸前,额上淌着鲜血,被押解的人推搡着,跌跌撞撞正往前走,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情况,往前行走的俘虏队伍突然停住不动了,这就给了众人对他们拳脚相加的机会。丁二少被两样莫明其妙的武器击打着,身体左躲右闪,两条胳膊举在空中胡乱摆动,护着像乌龟一样缩着的头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马云龙把心一横,伸直右臂,举起了手里的方桌腿子。“穷寇莫追,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忽然想起老百姓常说的几句劝人心话,举到空中的武器便不由自主地放下来。被押解的队伍开始走动。丁二少的肩膀上,不知被谁伸出棍子杵了一下,身体朝前打了个趔趄。马云龙看着手里的方桌腿子,摇了摇头。
对“红司”实行的这场突击战,延续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基本结束。捉到的俘虏天主教教堂里放不下,剩余的人被关在陶城中学斜对面的药材公司院内。马云龙他们奉命在此值班。整个院子楼上楼下全被横七竖八卧着躺着的“红司”俘虏占满了。有不少人头上包着纱布、胳膊上架着绷带,其中还有伤了腿拄着木头棍子的人。马云龙手里提着他的特殊武器,绷着一张娃娃脸,显出很严肃的样子,楼上楼下来回走动着。招致眼前的俘虏们,用一种奇怪和好笑的眼光看他。马云龙感觉到对方好像都有点瞧不起他的意思。俘虏们的眼光触及到了马云龙的灵魂,牵涉到他怕人的弱点,由此而引发他内心的不平衡。他正这样想着,忽然看见曾在拱极村当过公社书记的黄卫光,和开会惯于用诈唬口气讲话的公社武装部长阎天栋。他们两个人紧挨着坐在靠墙角的一个地方,低着头尽量躲避和熟人的眼光相遇。这两个人肯定不认识马云龙,自然更不在乎他这个小孩子。马云龙走到他们跟前,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斜转眼睛看他。黄卫光的半片脸被打成黑青,右胳膊上架着一条绷带。阎天栋的帽舌朝下捂着前额,鼻梁骨上贴了块三角形纱布。
看着他们的样子,马云龙突然生出来一种放肆念头:如果这时拿方桌腿子朝这两个落魄人身上杵一下,对方肯定不敢大声哼哼。他想利用这种特殊的机会试试,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了不起。马云龙这样想着,使了个大胆,把手里的方桌腿子举起来,伸向眼前的头面人物。他这一次没有半途而废,真的就照着黄卫光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黄卫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云龙说:“怎么?还有点不满意?”果然不出所料,姓张的啥话也没说,只是把头扭向朝墙的一面。马云龙把手里的武器抽回来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眼坐在墙角的两个人物。他有点忍不住想笑,赶紧用牙齿咬住舌头,没让笑容显露出来。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战,经过一天的激烈搏斗结束了。“红司”的阵营被彻底击垮,群联站取得了胜利。吃过晚饭,群联站总部传下命令来精减队伍。马云龙因为个子尤其小,当天晚上就被打发回家。第二天吃过早饭,马云龙从家里出来,找玉鼠下军棋。路过井儿头,听见以吴大为首的几个年轻后生,坐在井儿头的条石上,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跑了,昨天晚上贺开盛带着不少人从南面城墙上跳下去,跑到南山里了。”“跑了有多少人呢?怎么还能让他们跑了呢?”“听说跑了有二三百号人呢!谁知道是怎么跑的?我怕是群联站里面有内奸呢!要不,怎么就会让他们跑了呢!”马云龙站住听了一会儿,听说丁二少逃跑回来,天还没亮就又被群联站的人抓上走了,心里感到非常高兴。他觉得别的事情与自己没啥关系,便抽身走开,到玉鼠家里下军棋去了。
这一年农历八月里的一天晚上,马腾举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在炕上躺着和老婆睡觉。这时,从外边走进一个年轻人来,穿着一身灰衣服像是当兵的模样,进到屋里不说话,只是站在地下怔怔地看着他发愣。马腾举不认识对方,看上去却又有点面熟,正自纳闷,对方忽然开口说:“拿过我的头来,我是来要我的头的。”言辞不善,说话的声音却不是很凶。马腾举觉得莫明其妙,问对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兵的说:“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马腾举听了,越发糊涂,正准备往下追问,一股阴风扑面袭来,眼前的人变得无影无踪。这时,马腾举突然想到了鬼,惊得呼地一下子坐起来,浑身上下毛发悚然,赶紧钻到老婆的被窝里。过了一段时间,英子感觉肚子里有了动静,第二年农历六月,马家又添了一丁男婴,孩子生下来的第三天,马腾举发现其左手大拇指上有一颗黑痣。孩子手上的黑痣,引马腾举想起替他当兵死去的弟弟,左脚大拇指上也有和孩子手上差不多大的一颗黑痣。他记起去年七月里做的那个怪梦,掐指一算,不多不少距今正好十月。马腾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怀疑新生的三儿子是当年被抓去替他当兵死去的兄弟,转成儿女向他讨债来了。等接生婆走了以后,他把自己心里想的和前面的梦症告诉了老婆。英子听了这样巧合的事情也觉得奇怪。夫妻俩经过商量,请来村中有名的阴阳师唐先生说明原因。唐先生解释说:“是有点意思!但阳间阳间的冤孽是很难说清的!”唐先生帮他们“纸纸灯灯”祭奠了一番,也算是解了夫妻俩内心的疑忌。老来得子,两人亲得“口小衔不住”,打小时就“闹儿,闹儿”得叫惯了,长大随着两个哥哥的“云”字,取名叫马云闹。
马腾举不当村干部已有好几年了。因为年龄较大,没有正式卷入两派的斗争,他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心里却有自己的观点,他是拥护群联站一派的人。马腾举天生好说,在外面接受了什么新闻,回到家里就在老婆英子跟前发表:“唉!‘红司’这下子算是彻底完蛋了,‘九八事件’已被定成‘反革命叛乱’了。因为‘红司’的人放火烧了汾河铁桥,听说为首的头头还得挨枪子呢!跟上贺开盛跑到山里的人也怕是躲了和尚躲不了庙,迟早是个问题!陶城小报上,已把贺开盛说成贺匪了!”英子不爱管那些闲事,听他说的话不耐烦,反驳道:“你这个人,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自家的穷日子还闹不过来呢,还管人家‘黑匪白匪’呢?说这些与咱毫不相干的话刚够惹是非!我想,你这人是苦果子还没吃够呢!”“我只是在自己家里说说。怕啥?”“在家里说也没有好处!你不听有句‘墙里说话墙外听’的俗话吗?何况你那张讨人嫌的没风水口,剥了皮子、卖了肉,我也认得你的骨头。”“行了行了!就不能和你说两句话,一说话就是生气!”英子没有接马腾举的话茬,夫妻俩免了一场不该生的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