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上午,天空阴云密布,五一广场聚集起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马云龙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彼此打着招呼。主席台上有几个穿绿军装的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布置会场。过了一会儿,从西北方向开来两辆敞篷汽车。“来啦!来啦!”接着广场的人群开始向前涌动,有几个带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吆喝着维护秩序。三个穿着黑大衣的老头子,脖子上吊着三尺多长的牌子,分别被两个彪形大汉拧着胳膊揪到台上。三个人拉开间距一溜排开,胸前的牌子上写着用红笔打了叉的名字——卫恒、王谦、王大任。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群众,全不知道对方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蠕动的人群嘈嘈杂杂,整个会场显得非常热闹而又杂乱无序。
主席台上的人带头高呼:“打倒卫×、打倒王×、打倒王××!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看着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不明不白地举起胳膊诅咒三个低头认罪的人,马云龙的胳膊怎么也举不起来,心里暗想,人与人这样子,真是太可怕了。他正想找自己的人商量回去,双平从后面挤过来说:“云龙,我觉得没意思,我不想看了,咱们回去吧!”马云龙说:“有什么意思呢!我是早就不想看了。他们几个人在哪里呢?”双平说:“大贵这会儿没见,小兔儿和玉鼠就在后面呢!我领你过去。”他们两个往后面挤了挤,玉鼠和小兔儿已经看见他们,主动挤过来了。四个人走到一起,马云龙说:“你们想看不想看了,我和双平是不想看了。”玉鼠说:“我们也不想看了,咱们回吧!”双平说:“我们就是想和你们商量回的事呢!大贵呢?大贵去哪里了?”小兔儿说:“刚才还在,一会儿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玉鼠说:“找他干什么?那家伙老好逞强,咱们今天溜掉狗日的算了。”马云龙笑着说:“要溜就快点溜,别让他发现了。”毕竟是顽童,几个小家伙马上行动,嘻嘻哈哈的,便把大贵溜了。四个人回到家里吃过午饭,打了半天扑克,临近傍晚,大贵哭丧着脸回来,想骂人却找不到目标,气得话也不说饭也不吃,睡在床上唉声叹气。看到一惯争强好胜的大贵气成那样,几个小家伙捏着鼻子想笑。二十多天转眼间就过去了,因为吃不上饱饭,几个人的身体都瘦了一圈,特别是生性好动的马云龙,简直瘦成了皮包骨头。该逛的地方都逛了,大家全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经过商量决定缩短原定时间提前几天回家,绕道文水参观一下刘胡兰烈士陵园。这一次总结了路上的经验,他们从五一广场乘坐公共汽车,过了迎泽大桥在河西万柏林下车。没走多远几个人就站在马路中间截住一辆去文水拉沙的拖拉机,把他们拉到了文水云周西的村口上。步行到村里找到接待红卫兵的村干部,他们被安排住在一家村民的四合院里。
房东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黄色脸面,嘴上没有胡须,穿着一件缝着核桃扣门的中式背心,只差头上的一顶瓜皮帽,就和当时连环画小人书里的地主一模一样了。当天中午,他们几个人就被安排在他家里吃饭,老汉问这问那,显出对他们非常关心的样子,还特意指点他们回家的近路。主人待客的殷勤态度,反而引起他们的怀疑,吃完饭出来,大贵低声说:“我看这个人的样子不像个好人”云龙说:“我看他有点像电影里的黄世仁!”双平跟着说:“我更是早就看出来,那个人的长相和黄世仁差不多。”大贵说:“你看他特别关心咱们的样子,还给咱们出谋划策指引回家的路线。我想这其中肯定有问题呢!”小兔儿说:“对!我看过的小人书上就有地主坏蛋害少先队员的故事,就怕他是故意引咱们走那条路,准备在半路上害咱们呢!地主老财啥事都能干出来!”几个人越说越觉得可怕,只有年龄最大的玉鼠摇着头连连发笑,表示不信。
这天晚上关门睡觉,为了以防万一,按照大贵的提议,把主家的屋里的方桌抬到门后顶上。第二天清早,大家分散开到别的人家吃派饭,云龙和大贵被安排在一起,大贵特意向那家女主人打听房东的成分,对方说,她不大清楚人家的事情,只知道他们家姓黄,家底厚实,为人也不赖。吃完饭出来到街上,大贵对云龙说:“哼!你看看,哪里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呢?连姓都与黄世仁一样,看那个女人的样子是不肯对我们说实话,她怕说了实话惹是非呢!”对于大贵的判断,马云龙心里有点半信半疑,没有马上表态。五个人吃了饭在街上碰头,集中在一起去刘胡兰烈士陵园参观,陵园门前拥挤着密密麻麻的许多人,大家全是为了往本本上盖“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红印章。人群挤得咦咦呀呀,还有不少挤掉帽子丢了鞋的人。几个小家伙各显神通,使出全身力气硬往里钻。云龙试着往里挤了挤,觉得太费事便退了出来。他独自一人进到陵园里,先在烈士墓前盯着刘胡兰雕像注视了一阵,便走进当年审问刘胡兰的庙院里转悠。对于院内展室里悬挂着许多宣传品马云龙并不重视,他最感兴趣的是阎锡山手下的大胡子连长审问刘胡兰时坐过的那把椅子,和处决刘胡兰用过的那口铡刀。该看的全看了,马云龙站那口锈迹斑斑的铡刀跟前,心里想着不该想的一个问题:这是原来的那口铡刀吗?
吃过午饭,大家又集中到一起,七嘴八舌叙谈各自的见闻。小兔儿拿出他的小本本来,炫耀他盖上的红印章,双平看见了羡慕说:“你是怎么盖上的?我挤了半天都挤不进去。”小兔儿说:“我是从桌子底下钻进去的。”大贵听了笑着说:“猜见就是,你们还有谁盖上了?”说完,从身上掏出他的小本本来说:“你们看,我可是盖了两样呢!”大家围过去看,见大贵本本上还盖了另外一种印章,即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大贵得意地晃着手中的本本,笑着说:“我可不是从桌子底下钻进去盖的。”小兔儿见了有点惋惜地说:“你盖的这个印印,怎么我就没有看见呢?”云龙说:“两个盖章的地方我都看见过,因为人多挤着太费劲,所以我就没盖。”玉鼠说:“有啥意思呢?还值得费那么大的劲去挤。”双平说:“细说也没多大意思!”大贵得意地说:“你们这就是那种狐狸吃葡萄,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说完,又压低声音说:“我和云龙今清早在我们吃饭的那里打听了一下这家人的成分,那个女人说,他们家姓黄,那老汉的长相又和黄世仁差不多,说不定他是黄世仁的本家弟兄,逃亡到这里的漏划地主?”经大贵一说,大家便有点信以为真,只有玉鼠一人持不同意见,认为大贵是患了神经过敏症。云龙说:“不管是不是吧!咱们还是小心点为好。”晚上睡觉他们照样在关了的门后顶上桌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云龙他们打包好各自的行李准备回家。姓黄的主人特别热情,送他们到村口并指引他们回家的近路,一再吩咐他们路上小心注意安全。主人的热情态度,引起了他们更大的疑心,吓得他们不但没有按房东的指点走近路,而是依大贵的主意,彻底改变了原来从胡兰村直接回家的计划。他们几个人出了胡兰村,截了辆拖拉机重新返到龙城,在当时最繁华的钟楼街逛了一天商店,把身上的钱差不多全花光了。云龙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三元多钱,算计着除了回家坐火车的两元钱路费,和将就着能吃两顿饭的一斤二两粮票、六毛钱,把剩下的八角钱给他最疼爱的小妹妹买了一个塑料狗熊。当天下午,马云龙他们结束了为时一月的红卫兵串联生活,乘坐晚上九点多的火车午夜时分回到家里。英子一见云龙的面就吃惊地说:“怎么能把俺孩儿瘦成这个样子呢?还说在家里吃不上饱饭,看来俺孩儿在外边这一个月受的制更大!龙儿,饿了吧?妈妈给你做点吃的吧?”云龙肚里饥饿,却不忍心麻烦母亲半夜里为他做饭,就说:“不用了,我们临上火车前才买的吃了饭,这阵子还不饥呢!时间不早了,洗洗脸睡吧!”这时炕上睡的马腾举也被惊醒,给儿子讲述了最近县城里发生的特殊事件,说是两派闹得非常厉害,前几天晚上,一派抓了另一派的头头,第二天在大剧院开批斗会,把几个人在台上揪住头发好一顿恶打,为了争权夺利竟那样子折腾人。虽然是在家里说话,马腾举却把嗓门压得最低,好像怕外面有人偷听,招来大祸似的。父亲说话的表情吓人,马云龙听了心里感到非常不安。“这叫什么世事?”
马腾举摇着头,不由自主地说出父亲马虎儿常说的一句话来。英子说:“你这个爹,尽是听上隔壁子王德善神神巫巫的瞎说呢!我可是不喜欢那个人,每礼拜天过来,见了人没个说的,不知道说的是些啥?”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进一步发展,以陶城中学的学生为主组成了革命群众联络站和以政府机关团体成员为主组成的革命造反红色司令部,两大派组织都是打着革命造反派旗号,相互指责对方是保皇派。双方的矛盾很快激化,形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陶城街上经常出现成群结队的人们围观两派干将的激烈辩论,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随声附和胡乱帮腔,两派的人争得面红耳赤难解难分,究竟谁是造反派,谁是保皇派,没有人能搞清。马云龙因为年龄小没有参加进去,但他心里却也有自己的观点,他是属于支持联络站一派的人。九月七号下午,马云龙刚从家里出来走到胡同口,遇上从街北头走过来的金生,问他说:“云龙,你干啥去呢?”云龙说:“我刚从外边割了些猪草回来,有点时间想叫上双平到玉鼠家去下两盘军棋。”金生说:“下军棋有啥意思?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上边下来通知,群联站的人马今天下午全部进城里集中,说是要执行特殊任务呢!你去不去?”不等他回答,金生又接着说:“我想的是,咱们去了好歹不说,肯定能美美地吃两顿饱饭,说不定还有干粉和肉呢?”一听说能吃肉饭,马云龙就什么也不考虑了,很干脆地回答说:“去就去!”他又觉得自己年纪太小、个子长得也不大,心里有些不踏实就反问金生说:“像我这么小的个子能行吗?”金生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怕,那么多人吃公家的饭,谁管谁呢?”云龙说:“你在外边稍微等等,我回去告我妈一声!”这时他们家已从大贵家院搬到街南十字口西巷的一所院子里,还是租住着别人家的房子,房东全家在外边工作几年也不回来。云龙家住的是正房,东房里住着房东的侄儿媳妇,一个矮胖身材略带几分姿色性格很要强的女人,身边带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丈夫在西安工作,因为路程远一年只在春节时回来一次。住到这里比在大贵家院里自在得多。
英子正背朝外坐着一个小板凳,就着放在台阶上的洗脸盆洗衣服。听见云龙回来的脚步声,掉过头来说:“怎么,刚出去就又回来了?”马云龙说:“金生让我和他跟上联络站的人一块儿进城去呢!说是跟上他们能白吃饱饭。”英子听后,从水里拔出沾满泡沫的手,舒了口气说:“你说什么?白吃饭!谁家的饭能让你们白吃呢?世上根本就没那便宜事!你没有听见,隔壁子王德善,那天过来和你爹谈论,这些日子城里搞武斗,前两天还打死个陶城中学的学生,连凶手的影儿也没逮着!快快快!咱不去,咱占不起人家的那个便宜!”云龙心里想着出去能吃两顿有肉的饱饭,就缠着母亲说:“咱们街上的人去的多呢!一块儿去的还有双平、大保他们。我们几个小孩,去了又不惹事。我们只不过是想混着吃两顿好饭,说不定还能吃肉。”“不去不去!咱能在自己家里平平安安地饿点肚子也不去!”英子不同意云龙走,说话的口气很硬。在炕上玩耍的云玲听见云龙说能吃肉饭,就嚷着说:“哥哥把我也带上,我也要吃肉饭。”妹妹云玲自己找鞋穿上从家里跑出来拉住云龙的手不放。“云龙快走吧!”听见金生在院里叫他,马云龙凑到母亲的脸跟前央求说:“妈,你就让我去吧!肯定没有事情。”
英子最疼爱云龙,知道他的性格倔强,不让他去又怕他心里受制。看着从外边进来的金生问:“金生,你妈同意你去?”金生满不在乎地说:“我妈才不管我呢!她还巴不得让我把弟弟也带上呢!她说,我们全走了倒省下她给我们做饭了。”英子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他带上呢?”金生说:“银生比云龙还小,带上他像个啥呢?”英子吩咐说:“金生,论年龄按说你才比云龙大两岁,你和云龙相跟上可得多照护他些,打架斗殴的地方你们躲得远点,尽量早点回来!”金生说:“腾举婶,你就放心好了!我听咱们街上的老左说,他们在城里过得可好呢!一般情况下根本没啥事情,大部分时间主要是玩扑克。每天三顿饭吃得饱饱的,隔上两天还能吃顿白面肉饭。”英子叹了声说:“孩子大了不由娘!能咋地呢?不听我的话,就只好由你们了。”说完,在柜子里找出件夹袄让云龙穿上。两人准备要走,云玲却拖着哥哥的手不放。云玲知道哥哥和她最亲,每当二哥欺侮她时,哥哥总是出面帮她。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只要是能办到的哥哥都会帮她。她见哥哥真的要走,努起嘴,两只小手拽住云龙的袄襟子撕扯着不放。这时,马云龙才发现跟前还有块绊脚石呢,便弯下腰摸着妹妹的小脸哄她,说:“哥哥是进城里打坏人的,哥哥带上你,就顾不上打坏人了。那样,就会让坏人把哥哥打死。”云玲听后,瞪着一双似懂非懂的小眼睛说:“哥哥我想吃肉!”“想吃肉,哥哥给你带回点来。”云龙哄妹妹放开手,便赶紧跑了出去。英子追到街门外面,目送着他们出了胡同,朝住他们的背影喊:“你们两个可千万不敢分开!”
这天傍晚,陶城内的居民们全感觉出来,街上的空气有点异常。坐落在西大街的晋川五一机械厂是陶城内较大的一家工厂,也是活动比较集中的一个堡垒。工厂的灰色大门关着,墙头上扯了几道铁丝网,看上去有点像电影里演的渣滓洞。靠街的围墙上捣开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也不知道是了望孔还是当枪眼使。整个陶城,空气紧张得就像要爆炸了似的。当天晚上,马云龙他们奉命守在陶城中学的三层楼顶上执行警戒。夜间十点钟左右,群联站按在楼顶上的高音喇叭便开始响了。先由当时红得发紫的大寨党支部书记陈永贵讲话,明确表示,他是支持以革命群众为代表的造反派组织,号召总司方面的保皇派赶快觉醒,及早站到群联站这方面来。接着是群联站的干将喊口号:“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了陈永贵……”随后是一连串的“政治攻势”“红司”受蒙蔽的群众,希望你们擦亮眼睛、认清形势,不要执迷不悟,赶快回到革命造反派这边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反戈一击有功,欢迎你们从反动的保皇派里杀出来,参加我们群联站的革命组织……在西面隔着差不多有一公里地方,“红司”设在县政府对面楼顶上的高音喇叭,同样哇哇地大声叫喊,做着针锋相对的反面宣传。因为相隔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对方讲话的详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