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起源,须从马家近代老祖马吉祥说起:马家祖籍原在陶城北门外五里地的拱极村。马吉祥父母早亡,全靠叔父抚养成人,由此早早就自立起来。他天生聪明善良、勤劳俭朴。凭着一身力气和正气,开始挑担推车、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经过几年的努力,竟然在城内立住脚,闹成一座不大不小的百货日杂铺,并请人起了个字号叫“日月昌”。马吉祥生性耿直,与人打交道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赢得大多数顾客的信任,没多长时间就把个本钱不大的铺面搞得红火起来,不但是在陶城内小有名气,并且和邻县的几家大商户也有了来往。
随着日月昌的兴盛,马吉祥的岁数也就老了。膝下三子三女都已长大成人。三个儿子,老大身材矮胖,四方脸、厚嘴唇,生性比较老实。老三体态适中,眉清目秀、寡言少语,有点像文弱书生。唯有老二虎儿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气,天资聪明、知书达理。马虎儿不但办事果断,并且还喜欢舞弄几下拳脚,明显有股男子汉的阳刚气度。父亲对他特别器重,把继承祖业的希望寄托在老二身上。老汉临终前,把兄弟三人叫到跟前说:“孩儿们,咱们家能闹到今天这种地步,实在不易。到此为止,爹是怕不行啦!爹死了以后,你弟兄们一定要齐心合力管好家业。千万不敢胡乱折腾!古人常说‘人不走险掉不进沟,知觉者常乐!’只要你们能兢兢业业地守住爹闹下的这点家底,就足够你弟兄们这辈子过的。还有,你弟兄们一定要记住,人生在世,无论走到何种地步也不能做亏心事。人要做了亏心事,迟早都会遭受老天爷的报应,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将来是要吃大亏的。切记!切记!”末了,又把其他俩儿支出去,单独握住老二的手说:“孩子,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我看你们弟兄三个唯有你聪明能干,遇事能拿得起放得下。说实话,爹看重的是你,不放心的还是你!爹心里最怕成也……”马吉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说了半句话,便恋恋不舍地闭上了双眼。
父亲究竟还想对他说什么呢?马虎儿含着泪水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老大和老三心里也在想:“父亲临死前说什么来?”特别是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她们心里想得更多……弟兄们忙着办完丧事,便开始做新的打算。一切自然是以拿得起事来的马虎儿为主。当年的马虎儿年轻气盛,受父亲的重托,自然有点飘飘然的感觉!这一天吃过早饭,他把老大老三叫到一起,商量以后的发展计划。马虎儿心直口快,开门见山地说:“父亲一生勤劳俭朴,就是有点胆小。能闹成今天这个摊子真不容易!咱们虽然是亲弟兄,可将来总得有分开过的时候。我怕在一块儿时间长了弟兄们闹下不好。倒不如趁着现在大家都年轻,开始打往后的底。我想在离城远点的大村镇再设两处分店。刚开始先三位一体相互关照,闹腾上几年,等时机成熟了再各把一关。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这样,也可避免以后自家人在一处相互拆台。你们觉得我这想法如何?”老大和老三异口同声地说:“咱爹临死前都托付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我们俩个没啥。”马虎儿说:“那好吧!咱们说干就干。从今天上午开始,先把店里现有的货物和账目核对一下。不管好歹,心中先有个底,然后再计划下一步工作。”弟兄们马上动手,加上管账的王先生还有两个伙计。大家忙忙碌碌,直到深夜才算基本结束。
整理了一天,弟兄们都累了,吃过晚饭连脸也懒得洗,三个人全在账房里和衣睡下。老大和老三一会儿就进入梦乡。马虎儿因心中有事,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在想第二天店里的营生,该先干什么,后干什么。需要考虑的太多了:出去看地方,联系货源,准备做水柜货架,找人等琐事。想着想着,朦胧中感觉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辨不情面貌,印象中恰似其父。正疑惑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喊叫:“虎儿!”马虎儿这才明白,站在面前的人正是他爹。当时,全然忘记父亲已经去世。便问:“爹!你老人家叫我有啥事?”老人说:“爹对你不大放心!有几句话想和你说。虎儿,你一定要记住爹说的话,世上的许多事,都是过后人才会醒悟,可要完全明白还须下去了。你虽然天资聪明,但对世事是不通的,世事不通,祖业难保!爹特别告诉你,世上凡事都是有报应的;可惜凡人只知道六十年为一辈,而在纷纷杂杂的世事中有谁能看清‘六六三百六十年’?人的善恶所为生生不息、冤冤相报,都将在这一大方圆中得到平衡。此乃天地间的玄理妙机!活在世上的凡人永远不会明白。爹说这话,是想让你活着明白点。爹说的话你要切记!”
听到最后三个字,马虎儿猛然醒悟:“哦!刚才是死去的爹对他讲话。”惊得他一下子坐起来。虽然是亲爹,但人死成鬼,未免也有些害怕。由不得打了个寒噤!心突突地乱跳,顿然全无睡意。随手推醒旁边睡的老大老三。老三揉着眼问:“二哥有啥事?”马虎儿将刚才梦中的情景说出。两人迷迷糊糊听完,却没有十分在意。老大说:“梦中的事不可信!”老三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就又倒头睡下。由于这个梦比较奇怪,影响马虎儿一晚上都没睡好。然而,毕竟是个梦,第二天在老妈跟前磨叨了两句,便开始安排别的营生。马虎儿吩咐说:“大哥,你和二成还有王先生,守着铺里的事,把清点过的东西都整理好。最要紧的是把账记清,千万不能闹下差错。我到附近县城去寻找地方,老三去西村咱姑姑家和梁家堡咱姨姨家,先和她们提前打一下招呼,看他们家能不能抽一两个人来?至于工钱什么的,你就说都是自家人,以后再说也不迟!”马虎儿把话说完,又吩咐伙计给他推出自行车来,伸出左手用大拇指摁了摁后胎,抬起右手扶了下头上的礼帽。回头,对众人说:“大家伙儿该干啥干啥!我走了。”便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当时骑辆自行车,犹如现代人开上漂亮的小汽车;加上马虎儿人生得精干,无论去到哪里,一看他浑身上下的装束谁也不敢小看。
马虎儿从家里出来,没长时间就把两处铺面的事情办妥。地点选在距陶城北四十里地的东佛镇,和西北方向距离差不多远的西圣坞,两处全是一千多口人的大村庄,在当时属于人口最多的村落,说是“东佛镇、西圣坞”,两个村里却都没有寺庙,传说,数百年前东佛镇曾叫“东佛正”、西圣坞曾叫“西圣无”;东佛镇的人相信佛祖,西圣坞的人崇拜关圣,两处都有一座大寺庙供奉着各家的圣像,长年累月香火不断。两个村里各有一个崇文善武的大员外,东佛镇的张员外崇文、熟读《四书五经》,西圣坞的杨员外擅武、精通《少林功夫》;明鼎时期东佛镇出了个文状元,西圣坞出了个武状元,两人年龄同庚,就在他们领了状元的同一年,文状元生了个女孩,武状元生了个男孩,长大以后,武状元的令郎娶了文状元的千金,从此文武状元便结成亲家。就在两个状元庆祝六十大寿的同一天子夜里,两人梦见了相同的奇梦。文状元梦见,一位蓬头垢面的跛足老者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子,进门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用扇柄在地下写了三个字“东佛正”,随口念道:“东佛镇应是东佛正,正同真、真同正,真正难分,书正原无形,‘供佛假、效佛真’,效佛应济贫。”老者言毕,倐忽不见。武状元梦见的老者和文状元梦见的一模一样,进门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用扇柄在地下写了三个字“西圣无”,随口念道:“西圣坞应是西圣无,无为天、天为无,无天不差,写无本有意,‘尊圣虚、学圣实’,学圣当为公。”言毕,倐忽不见。两个状元梦醒百思不得其解,过完寿诞两人聚在一起,谈论起梦里的情景“同梦异、异梦同”更加感到奇妙,根据老者的形象结合他最后说的“济贫、为公”,两人同时“哦”了一声,都说梦中的老者是济公显灵。济公是中国历史上传说的最高佛学家,济公尊佛的原则是“佛在我心”。文武状元经过商量达成共同协议,决定把两个村的寺庙拆除,按照梦中老者的点化,把东佛镇改成东佛正,把西圣坞改成西圣无,号召村人以济公为榜样“真心学佛多做善事”。两个状元死了以后,村人们代代相传,传着传着又把村名传回到原来的字样,原来的寺庙却没有重建起来,因此便成为后来假的东佛镇和西圣坞了。
东佛镇和西圣坞相隔五十多里,中间隔着一条河,两处地方与陶城相互应,布局成鼎足之势。出师顺利,把马虎儿高兴得犹如饮了美酒似的,和当年诸葛亮“东吴用兵、草船借箭”的得意心情差不多:“我坐在城楼上向下观看,司马懿你……”一路上哼着晋剧《空城计》里的唱腔,若不是骑着自行车不方便,手脚都想舞动两下。进到城里过大十字口,遇见店里的王先生在街上站着打招呼,他都摇头晃脑地只管唱,没顾上和对方搭话。马虎儿回到日月昌铺面前,一只脚还在自行车上跨着,便大声叫唤:“老三!老三!”老三应声跑了出来。马虎儿问:“手上的事情办得咋样?”老三说:“说是都说好了,特别是六日哥,巴不得就跟了来呢!不过,咱姨倒是没说什么;听咱姑的口气,是怕日后麻烦,想让现在说清楚点呢!”马虎儿说:“说不说,都没啥!用外人咱也不能让人家吃亏,何况是自家亲戚!”
“马虎儿”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意思,原是希望他长大能像老虎一样厉害。岂不知马家哪辈老祖血液里含有不认真的成分,或是这马字和虎字结合不当的缘故,未曾想,全应在了他办事既马虎又草率的性格上,马家铺子的发展大事就这样草草地定了。接着便开始准备两个新开铺面的设施。马虎儿出去买好木料、找下木匠师傅,计划做几套水柜货架子两块牌匾,同时再做一块儿大点的牌匾;他觉得日月昌原来的招牌不但是旧了,而且还有点小,如今马家的生意铺排场大了,外表上更得像个样子。趁此机会,也该把老店内原有陈设整理一下,重换一块儿醒目的大招牌。经过一段时间的忙乱,日月昌的面目焕然一新。门面都用紫红色油漆刷了一遍。新做的牌匾“日月昌”三个字,是陶城有名的才子周举人写的,黑底金字书写颇具功力,并请隔壁胡同里的前清秀才郭文科编了一副对联:日进客千名员外;月添财万两黄金。字同样是让周举人写的,“字词得题、内容吉祥”路人看了大都说好!马虎儿听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整洁漂亮的门面给店铺增添了不少光彩。这样一来,原本小有名气的日月昌在陶城以及附近村庄名声大振!人们都知道日月昌这下子闹大了,生意自然也比以前红火了许多。随之,马虎儿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有了明显的变化。人得喜事精神爽!这几天马虎儿起得特别早,穿一身灰绸衣裤,先在城壕马道里打两趟拳脚。练完功夫,口里哼着秧歌小调回到店前,背着手欣赏郭秀才和周举人的佳作。附近的街坊邻居路过门前,大都点头微笑着对他说一声“马掌柜早”。众人把个马虎儿捧得心里洋洋自得、脚下如步青云。拱极村的人更是对他另眼相看。村里的几家土财主,不用开口便找上门来说:“虎儿,要用钱时吭个声儿!”真就应了那句“人走旺神仙敬”的俗话;连见了一般人常是扬头走路的大富户孔继善,在街上遇见他都主动搭腔:“虎儿还行,真的有股子虎劲!生意闹大了,钱要是转不开了吭声。叔信得过你!”
日月昌由原来的一家铺面一下子支成三家铺面。凭原来老字号的信誉虽然能赊回货来,日用流动资金却不够用,急需要向人借钱。马虎儿心思:“就认准一面大鼓敲吧!”先借了孔继善的五百现大洋,问其付多少利息?孔继善捋着颔下的胡须,含糊其辞地说:“侄儿,咱父子俩还有啥说的呢?这事说到底是有你的才能有我的。钱你先拿着用!到时候挣了按照行款付息;挣不了少给我点也行!”听孔继善说话如此爽快,马虎儿便没有多说。心里暗想:“借人家的钱到时候总不能让人家吃亏!”觉着不够,又在岳父家凑了一些,钱的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
经过一段日子的忙乱,外县的两个店铺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弟兄们商量了一下,请城内有名的风水先生黄半仙拣了个黄道吉日,定于农历二月十六日东佛镇和西圣坞两地同时开业。这天吃过早饭,马虎儿吩咐老三去找表哥团子和表弟六儿,叫他们提前两天过来,帮助店里通知有来往的客商。又派小伙计到漆器铺拿为两个铺面定做的牌匾,字词同样出自城内有名的二位高手笔下。东佛镇的铺面字号叫“日继昌”,中间一字双关,取继承祖业兴盛之吉;三字通读又含日月昌分店之意。另外配了一副对联:信誉能招千里客;公平可取四方财。西圣坞的字号叫“义和昌”,这三个字是马虎儿提议起的,前两字是用来提醒他不忘父嘱,带领弟兄三人团结一致共兴祖业,末尾昌字也示日月昌分店之意。两边对联:来往合理德信义,买卖公平仁善和。眼下不说别的,光这三处店的字号名称和三副对联内容,就把马虎儿高兴得有点飘飘然了。
开张庆典仪式决定在陶城统一举行。前一天下午,日月昌门口就张灯结彩清水洒街,好一派办大事的气势。马虎儿激动得晚上连觉也没有睡好,刚刚鸡叫就从炕上爬起来。这几天拳脚也顾不上练了,在街上胳膊腿的绕了几下,就回到院里大声叫唤:“老三起吧!今天事多,完了还得派人去另两处地方,那么远的路,宜早不宜晚。听见了没有?”他故意把后面的话加大声音,好让大家都听见。听到喊叫,全院人醒的没醒的都起来了。经过一阵刷牙洗脸的忙乱,人们便各就各位开始干事。提前约好的名厨刘师傅,腋下挟着一把菜刀,身后跟着个缩脖驼背的小徒弟。胖墩墩的厨师进到院里,朝马虎儿微笑着点了下头。马虎儿说:“老刘师傅过来啦!今天这事就看你的了,一定要让大家吃好!缺啥少啥你尽管找王先生要就行了。今天的事情多,我可顾不上照应你!”刘师傅说:“马掌柜,放心忙你的大事吧!我这里不用你操心!”说完就到厨房忙活去了。
清早客人不多,除过帮忙的邻居都是自家亲戚,饭菜也比较简单。吃完早饭,帮闲打杂的人忙着收拾灶具。时辰不大,前面的伙计便开始吆喝:“马掌柜,有客!”先来的是郭秀才、周举人、看风水的黄先生,以及平时有来往的东家掌柜之类人物。隔一会儿一声“有客”。临近中午,县府内商局、税局的油爷们,以及一些远道的亲朋好友也都陆续来了。戏中自然少不了某些沉得住气的花脸角色,必须派专人去请。主要把式还得有劳东家亲自出马才能“掇接”过来。忙到中午时分,还差一个唱黑脸的主儿未到。马虎儿说:“警察局的高局长,我早几天就亲自给他送了请柬,怎么也不见他的面?”王先生说:“已经派人去叫过两次了!听他家里人说,高局长前天晚上就没回去。要不咱们就别等他了?”马虎儿没有吭声。他心里清楚,这个主儿可是说什么都招惹不起,因为对方是枪局里的头儿,和那门子公家人都有来往;其为人处世早已习惯了,只讲独理不讲公理。面对这样的人物,马虎儿也是丝毫不敢“马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