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举急着想见日夜思念的心上人,连家里也没有回去。他骑自行车径直去到梁堡村,把车子放在姨妈院里,对坐在檐前洗衣服的小花说:“告诉你妈,我到对面院里去了!”不等对方回答,早已转身出去。马老汉在大门旁边的猪圈上喂猪,马腾举没有看见,匆匆忙忙走进院里,英子正在上房炕上躺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在窗户上睨见是腾举来了,心里感到高兴,却装着不想和他主动说话。马腾举正要进屋,却不想马老汉已从外面赶了回来,他把手里提着的猪食盆往台阶上“咚”地一扔,抢先一步跨上台阶,挡住门口,板着脸孔说:“我女儿病得不能见人!你哪里来的哪里走吧!”腾举听了一愣说:“大叔,英子病了,我更得进去看看她!”“她用不着你看!”英子见父亲挡在门口不让腾举进来,心里非常着急,就在屋里大声喊叫:“爹!你就让他进来吧!”腾举也央求说:“大叔,你就让我进去看看英子吧!我们迟早还是要到一起的。”“死了你的心吧!你们那边的人我们惹不起!”腾举一听更加急了:“大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这意思!”英子在屋里却一直叫嚷着要腾举进去。腾举急得不行,用手往旁边推马老汉。马老汉更加火了:“你这是干什么?还想动手?我看你这人是给脸不要!”马老汉说着转身四下里看,又想要找家伙,腾举乘次机会闪入房间,看见英子在炕上靠被子半躺着就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英子说:“没什么,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好好的?你为什么在炕上躺着?”“以后你就会知道的。你妈最近说什么来?”
他们正说着,马老汉手里提着个长笤帚把子进来了,对着腾举比划了两下,粗声粗气地问:“你是怎地?好走,还是歹走?”腾举朝后仰着脖颈,斜眼看着英子,希望得到对方的救助。英子说:“爹!你怎么能赶他走呢!”马老汉说:“孩子你不懂,咱们高攀不起人家,你没听他妈说的那话?你嫁过去还不知道怎么难活呢!”腾举赶紧说:“我们俩的事,我妈已经同意啦!”“我才不相信呢!既然她能说出那种话来,恶人的禀性是不会改的,我宁可把女儿扔到粪堆上,也不会嫁给你。知趣点,你赶快给我滚!要不我可就动真的了。”马老汉说完,又扬了扬手里的武器。英子心里暗想:父亲的脾气很倔,认准的道是九头牛都难往回拉的。今天这事,如果自己不出面调解,让他们两人闹翻脸,腾举就不好意思进她家的门了,那样子,他们的婚事就算彻底完了。英子知道父亲对她特别疼爱,便一本正经地说:“爹,你是想叫女儿活呢?还是想叫女儿死呢?”马老汉说:“傻闺女,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爹怎么能想让你死呢?这是你一辈子的终身大事,爹为你负责,还不是想让你活得好点呢!”英子说:“爹,我想你是最了解女儿心思的,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你要是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以后也就没法见人了,倒不如死了干净!”英子说完顺手操起放在窗台上的剪刀,比划到脖子上,好像专等父亲下命令判她的死刑。马老汉知道英子的性格,一看女儿摆下自杀架势,着了大急,赶紧把手里的笤帚扔在地下,“哎”了一声说:“孩子,爹认了!这都是俺孩儿的命。”老汉说完,眼里噙着泪水转身出去了。
就在这一年六月,双方的老人在儿女们为了争取婚姻自由、以命相逼的举措下作了妥协。后又经腾举姨妈的一番通说,以拱极村马家做主,张氏请街上有学问的老者择了个黄道吉日,定于七月二十六日为他们两人正式举行婚礼。结婚所需的物品,张氏平日里早已安排齐全。定下的日子眼看着就快到了,马腾举向周国忠请了假,骑上车子通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像周国忠和高局长那样的头面人物,专门打发人下了请帖。家里的事主要由张氏安排,两个妯娌平时虽然和她不和,遇上这等大事也过来帮着料理了两天。新房窗户上贴了一对鸳鸯戏水的大红剪纸窗花,室内四面墙请村里的油漆匠画了二十四孝图案。屋里的家具陈设虽不算太好却也称得上齐全。举行典礼的前一天,小王帮腾举把需要的面食、蔬菜、调料之类购买齐备,宰杀了家里喂成的一口大肥猪。下午,城里来的几位弟兄俩帮忙在院中搭起喜棚。一切都预备得差不多了。这天晚上,张氏和马虎儿合计了一下,光城里来的人就得安排十桌以上,远近朋友估计也得将近十桌,连上自家人和亲戚们估计最少也得按三十桌计算。
第二天,张氏起了个大早,先吆喝全家人起来,把院里清扫干净洒了水,接着帮忙的亲朋好友做饭的伙夫也来了。周国忠派来刘秘书让他专管礼房,大家各忙各的。马虎儿在家里不管事是早已习惯了的,他右手握着长杆烟袋,左手捏着个烟盒子,这儿看看,哪儿转转,遇上看热闹的邻居们道喜,他也只是摇着头含糊其辞地说:“这世事就这么回事!”安排大伙儿吃过早饭,乐人们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院子正中间摆着一具福禄寿三星的娶嫁屏,地下铺着一张席子。专门挑选出来四个儿女双全的媳妇,趴在张开的大红印花棉被上说说笑笑,飞针走线。张氏和几个女人,正在家里仔细端详腾举穿衣打扮。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叫唤:“马大嫂,已经安排好了!咱们准备起身吧!”刘秘书忙从房间出来找马虎儿:“腾举他爹呢?腾举他爹在哪呢?”旁边的人说:“和他妈说吧,他爹不管事。”接着又喊:“虎儿嫂,刘先生叫你呢!”“哦,来啦!”张氏应声踮着一双小脚走进上房里问:“叫我做啥?”刘秘书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就起身呢?”张氏说:“都是自家人,该怎么你们看的办吧!”“那咱就准备起身,告诉外面的乐人,让他们响动吧!”刘秘书说着拿出纸烟来交给帮忙的,让出去散给吹打的每人一包。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的锣鼓声热热闹闹地响开了。腾举由两个年轻媳妇陪着从屋里走出来,前后左右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院子里“噼里啪啦”放开了鞭炮。腾举走到轿前,叔伯三哥把放在盘子里预备好的鸡蛋点心让他各样咬了一口,拿起小圆镜来照了下脸,开了开心锁,然后就坐进轿子里。前面两个人扛着大旗,旗杆上吊着两面大铜锣,鸣锣开道。八九个十几岁的儿童,扛着古代皇帝出宫时用的全套执事金瓜、日罩、龙凤旗,六七个乐人细吹细打。后面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一直跟随出了中堡的南门。院中的娶嫁屏前,围着一群年轻媳妇和半老婆子。张氏坐在被子中间,手里端着个盘子,里边放着用年糕面捏成的小人儿(因为是用糕面捏成的所以就依着高字的谐音叫高小子),由四个年轻媳妇提起被子的四角把她包起来。有专人站在旁边,大声问:“虎儿家的,你坐啥哩?”张氏说:“我坐福呢!”旁边的人又问:“虎儿家的,你等啥哩?”张氏又说:“我等喜哩!”旁边的人接着问:“拱极村马家高?还是梁堡马家高?”张氏接着说:“还是咱拱极村马家高!”(本地农村自古流传下来的乡俗,因为,英子娘家也姓马,共同富裕的口号那年月还不时兴,这边的人当怕那边的亲戚把自家的福分偷走了,所以,经长舌婆们建议,问张氏话的时候,务须在前头加上梁堡与拱极村的村名。)临近中午,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腾举的同事,还有过去和日月昌来往近的几个老相识,差不多都来了。这时,听见外面“笛笛”的几声喇叭响,从堡门口开进来一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汽车开进中堡,在马虎儿家住的胡同口停下,立刻就引来许多看稀罕的人,围了一圈。大人低头看,小孩子用手摸。大家都在认真研究:这个如同怪物一样的东西,为什么跑得那样快?“闪开!闪开!”刘秘书吆喝开看热闹的人群,走近前去。车上总共坐着六个人(连司机和领路的小王),周国忠和高局长,还有两个女的,一个是金镶玉另一个是高局长的太太。张氏已预先安排好了,这些人必须马虎儿亲自迎接,刘秘书领着两位头面人物刚进院门,马虎儿就急忙从家里出来,站在院中对进来的周国忠和高局长躬身含笑。他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之乎者也出口成章:“承蒙诸位对犬子的错爱,有劳二位大人亲临寒舍,马某实乃三生有幸,恕愚一时疏忽,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还请二位大人多多包涵!”周国忠随口应道:“老人家不必客气,免礼!免礼!”高局长跟在后面附和着点了下头。
马虎儿把客人让进房间,倒下茶水,又给高局长他们敬上纸烟说:“招待不好,请各位坐着随便聊吧!马某还有别的事情,失陪了!失陪了!”说着话抱拳作揖地退身出来。在两位大人物面前表演了一会儿就把马虎儿窘出一身虚汗来,心里感受就像是第一次登台的演员。刘秘书陪周国忠说话。金镶玉乘机出来参观马腾举布置好的新房。她自从那次和腾举抱着亲过嘴后,心里总觉得他身上像是有她的一份儿似的。听说腾举成亲,金镶玉更加关心,她想看看马腾举娶的媳妇究竟是个啥模样?心里自然不希望对方比自己长得好看。
刘秘书在家里招应了一会儿,出去找到张氏说:“大婶,时间不早了,咱们安排开饭吧!赶早不赶晚,等娶亲的人回来更怕忙不过来呢!你过去问一下伙房,看除了周县长他们那桌上席,一下子开几桌呢?”张氏走出去问过伙房回来说:“王师傅说就按十桌开吧!这样子也快,分三拨就吃完了。”刘秘书走进里屋,一会儿又出来叫住张氏,说:高县长他们桌子上还差一个人。
“大婶,就让马大叔坐上吧?”张氏说:“他一个自家人不用了。再说,他原本就是个不上派场的人。你让我想想,对,按大理说是挨上我大哥了。我大哥没来就让他小子坐吧!儿子顶替老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张氏说着就让马莲叫来她大哥的儿子牛小进屋坐上,接着又和刘秘书计划后面的十桌,吆三喝六地乱到半下午才算把饭吃完,最后计点看有没有遗漏下没吃饭的人。马莲说:“怎么我好像没见我二舅呢?”张氏这才拍了一下头说:“对!好大一阵子没见我二哥了,里里外外都不见他的人影,这人去哪里了呢?”本家里的马大伯说:“前一阵子我看见他一个人出去了,我也没顾上问他,我还以为他吃过饭了呢!”张氏说:“这可差了,这人十有八九怕是生气走了。我让牛小替我大哥坐了上席,他一定是认为咱们小看他,所以就不吭声走了。这下子可惹下麻烦了!其实,这事我也衡量过,我知道我大嫂那人爱说闲话,我大哥没来让牛小顶上,按道理也能说得通。可我二哥他肯定又是一种想法,他认为以大轮小,老大不在就挨上他老二了,牛小是下一辈的人不能和他相比。”一旁站着的马虎儿听了,摇头说:“这叫个啥事呢?哼!世事难通!世事难通!这世事就是难通!有啥办法呢?随他去吧!”说完就又摇着头走了。
院里乱哄哄的,刚把吃饭的摊子收拾完。从街上跑进两个小孩子,口里连声嚷嚷:“回来了!回来了!”随后又进来几个女人,口里磨叨着说:“已到了堡门上了,尽这大半天,那也不算迟。”几声炮响以后,接着听到的便是开道的大锣声,由远而近。马大伯拿着一挂鞭炮出来点燃,噼里啪啦响着。转眼间轿子已到跟前,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个子小的女人踮起脚尖、脖子伸了老长;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戏耍着;帮忙的人把棉布口袋从轿前一直铺到院内的洞房。腾举从前面轿子里出来,后面的媳妇依照娘家吩咐的规矩,迟迟不肯下轿。周围许多妇女,还有几个半大小子,大家摩拳擦掌,准备下手脱新娘的鞋或拽扯首饰之类的东西。目的是执掌住新娘物品换取喜钱、喜糖。小王和几位同事,拖着训着让腾举过来背新娘子。腾举被拖到新娘的轿子跟前。新娘坐在里边不下来,看热闹的人们耐不住性子,便毫不客气地动开了手,其中有两个手快的年轻媳妇,掰着英子的脚往下脱鞋。急得两个跟随的伴娘大声喊叫:“别扯衣服!别扯衣服!”边嚷边用手使劲拨拉周围的众人,却是无济于事,许多只手东拉西扯地把新人从轿子里拖出来。英子脚上的两只鞋已全被脱光,还被捋去一只胳膊上的银手镯。
马大伯手上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切碎的干草,边撒边念:“头撒街门开,二撒新人下轿来,不下来,两个老母猪拖下来……”他编的滑稽词语逗得人们哈哈大笑。扬在空中的碎草星星点点落在新郎新娘和看热闹的人们身上。马腾举被一帮弟兄吵吵闹闹地簇拥着,把新媳妇背回到院里的娶嫁屏前面,站起来松了口气笑着说:“好哥儿们,也该让人歇会儿了吧?”“歇什么?背媳妇还累呢?先亲个响嘴儿让大家看看。”众人说笑着,马腾举一转脸看见在人群中挤着的金镶玉,眼光对在了一起,他们俩都显出不自然的表情来。金镶玉羞了,赶紧把目光移向腾举身旁的新媳妇身上,心思:身材倒是长得不赖,可惜头上还没有揭去盖脸,看不见啥模样儿。这时,听得刘秘书在院里叫唤:“所有亲戚长辈们都出来,要开始拜堂认亲呢!”腾举揭去英子头上的盖脸,“好媳妇!”许多人都在啧啧称赞。金镶玉看了也觉得不错,但比起自己的俊模样来她认为还是差些,心里便有一种比较满意的感觉。
拜堂相亲先从他大舅开始。主婚人大声吆喝着:“他大舅呢?”“他大舅在外头没来!”“那她大妗子!”紧挨着又是他二舅、二妗子,两人都不在,接着是姑姑姨姨……刘秘书手里把着名单,按次序把亲戚们全拜完了。接下来是自己家里马腾举的双亲。“他爹!”马虎儿从家里出来。马腾举叫了声爹,然后说:“我给你老人家磕头了!”英子也跟着叫了声“爹”,“虎哥!你不是耳背?往近前走走吧。”看见马虎儿站得远远的,旁边年龄差不多的人和他说笑。马虎儿点着头,口里听不清是哼还是哈,含糊答应着,从身上掏出礼钱来往刘秘书手里一塞,就摇头晃脑地躲到人群外边去了。轮到张氏,听到英子叫过“妈”,她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她要仔细认认,牵着儿子腾举的心,让他舍不得放弃的这位姑娘究竟是个啥模样?因此,她特意走到英子跟前仔细端详了一番,把拜礼钱给了刘秘书,临走时她还又回头重新看了一眼。她认为怎么看都不如自己偷相过的那个姑娘好。这时,张氏心里好像买了件不如意的东西似的难受。“他大伯、他大娘,他三叔、他三婶”,刘秘书一个接一个念着本家族里长辈们的名字,大家说笑着把堂拜完。眼看着天快黑了,周国忠走过去对马腾举说:“小马,时间不早啦!我们也该回去了。”金镶玉在旁边笑着插话说:“小马,你娶过媳妇可别把我们全给忘了!”腾举笑了笑,这才想起来没有互相介绍了一下,便叫过英子来,两人毕恭毕敬地给周国忠、高局长和他们的两位太太鞠了个躬。金镶玉又逗着说了两句玩笑话便说要赶紧回去。马虎儿两口子跟着送到街上等他们全上了车,目送着汽车开出堡门,后面拖了许多看稀罕的小孩子,喊叫着追出堡门外面,直到看不见汽车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