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的周五,晓恬刚从公司大门出来,迎头看见浩然等在门外。浩然常给她惊喜,但今天这个,的确让她开心,因为她实在太累了。今天跟着分析员一起去郊区的分厂检测样品,来来回回跑得腰酸腿疼,一想到还要在公交车上站一个多小时,晓恬恨不能爬回去。
心里高兴,嘴上却不饶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今天怎么想起来接我下班了?”
“你这是骂我还是骂你自个呢?我对你献殷勤还就得是为了鸡鸣狗盗的事,那咱俩不就成一对狗男女了?”
想到不用拖着两条腿挤公交车,晓恬心情极佳,也不生气,“我们去吃馄饨好不好?我知道一家馄饨铺,很好吃的,而且蛮干净,离这也不远,我们公司的人中午常去,很受欢迎呢。”晓恬生怕浩然又带她去见世面,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谁想浩然一口答应,“也行啊,今天就随便吃点吧,待会儿还有正事呢。”
“正事?什么事?”
“我们公司年底有个新年party,说是可以带家属的。我前两天忙昏了头,把这事给忘了。今天得赶紧给你把出席宴会的衣服买了,人家都要求穿得很正式的。到时候哥哥还等着你给我长脸呢。”
晓恬叹气,还真说中了,果然没好事。“干嘛又要花钱?我又不是没有衣服。”
“没人说你要光着去,但那时正式场合,公司里的大头都出席。林伯伯,就是介绍我进公司的那个我爸的朋友,也会去的。要想给上司留个好印象,当然衣冠外表是最基本的,绝对不能马虎。”浩然苦口婆心地给晓恬讲道理,“拜托,晓恬乖,哥哥的前途很重要,我们不任性好不好。”
相处的最初,每次浩然用这种哄小孩的声音对她说话,晓恬都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用指甲疯狂地挠玻璃,同时感觉智商受到了严重侮辱。可时间久了,却又觉得能被一个人当孩子宠着还是很幸福的。由此可见,恋爱真的可以有效地降低人的智商。
接下来的一小时内,两个人用救火的速度吃完馄饨,然后以抢银行的速度飞奔到某购物中心。
开始一切顺利。晓恬以超强的心理素质抵挡了导购小姐一轮又一轮的轰炸,在一堆降价服装和小姐的白眼中挑了一件白色吊带长裙,裙摆处有浅浅的银色花边,式样极其简洁,但穿在晓恬身上却效果极佳。有时候,青春亮丽便是最好的时尚和品牌。
问题就出在浩然为晓恬选的鞋子上了。有着常年陪老妈买衣服的丰富经验,浩然还知道一点颜色式样的搭配。晓恬的本意是买一双普通的白色皮鞋即可,这样一后上班也可以穿。可浩然在裙子上省了大价钱,心有不甘,决定从鞋子上把钱再败出去。一番挑挑拣拣,浩然选中一双银色高跟凉鞋,鞋面嵌了一圈小小的碎钻,当然在晓恬看来是镶了一圈小小的玻璃。
晓恬看着店员小姐手里的鞋,也不接过来,只是歪头看价格,然后一声惊呼,“三千二!!浩然你疯了。”
店里其他客人应声扭头看过来,浩然叹气,“你才疯了呢,嚷什么。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有双好鞋子,乖。”
晓恬乖乖接过来,烫手一般地捧着那鞋子,仔细端量三千二和三百二到底有什么不同。这一看,晓恬差点又一次惊呼,咬咬牙,倒吸一口气,把惊呼给咽了下去。
鞋子的底部一丝花纹都没有,既光且滑,完全可以当旱冰鞋用,敢穿这种鞋子的人必须要有超常的反应速度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估计设计者在鞋子的设计后期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急忙亡羊补牢,从武林高手飞檐走壁时穿的钉子鞋得到灵感,给鞋子添加了一个无坚不摧的锥子式鞋跟,试图让穿鞋者以在地面挖坑凿洞的方式来防止打滑。
付了款,还没走出店门,晓恬便一脸可怜的看浩然,“我穿不了,真的穿不了。太恐怖了,我有恐高症,平衡能力又差,真的没法穿这种鞋子。我们把它退了吧,太贵了,我怕穿着烧脚。”
浩然听见身后传来轻笑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耐着性子说“不会穿没关系,还有两周的时间呢,天天练就行了。来,把鞋穿上,我们现在就先熟悉一下鞋子。”
俩人走到购物中心的一个拐角处,晓恬穿上鞋子,颤颤悠悠地走了两圈,弯腰驼背的,恨不能连腿也弯起来,全没有浩然想象中的优雅飘逸。走的人痛苦,看的人更痛苦。浩然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被晓恬逼到了极限,板着脸也不说话。
晓恬越走越没信心,挣扎着走到浩然身边,一屁股坐下。心里懊恼自己怎么这么笨,连双鞋子都搞不定。
“怎么不走了?”
“累了,走不动了。走得那么难看,再走就要招人围观了。”晓恬低头用怨毒的眼神看着脚上那双中看不中用的鞋,满腔仇恨。
“再走两圈。你这个年纪的女孩都这么穿着满街跑,人家都行,怎么到你就不行了。”浩然也在看那双鞋。三千二啊,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他的苦衷呢?
晓恬咬牙,心说又来了。“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我做不来就是做不来。我从来不认为别人做的事我一定要跟着学。没那个能力,也不感兴趣。认识你之前的二十年我就这么过来的,而且我打算以后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也这么活。有问题吗?”
“你这人怎么这么爱抬杠?以前那是因为一些客观原因,现在遇见我了,我来帮你重新融入主流社会,这不是很好么?搞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么大的抵触情绪。你马上就要毕业进入社会了,我只是想让你了解一个正常的二十来岁女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怎么就这么喜欢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浩然越说越生气,想想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自己的苦心从来就没有被晓恬理解感激过,真是不懂事。
“主流社会?正常人的生活?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我一直是个过着非正常人生活的社会边缘人物呢。”
浩然试图重新解释刚才的话,晓恬根本不想听,打断他,“我要上厕所。”说完猛地起身,忘了自己还踩着高跷,一个趔趄脚腕重重地崴了一下。
浩然急忙伸手扶住晓恬,“没事吧?”
“我好得很,不用你管!”晓恬忍着痛站直,丢开浩然的手,踉踉跄跄地走了。
浩然看着晓恬的背影,不禁后悔话说得太重。妈妈说的对,童年遭遇不幸的人多少心理都会有些问题,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难免偏激,自己应该多体谅她,多给她点时间慢慢适应新生活。
浩然正想着待会儿晓恬回来了该如何道歉,只觉头顶乌云压阵,一个巨大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呦,这不是然然吗?怎么一个人逛店啊?”
浩然抬起头,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胖女人站在他面前。这女人见浩然一脸诧异,笑着说,“咦?忘了阿姨了吗?你小时候我可喜欢你了,总给你糖吃。”
卷头发,有点胖,爱笑,人有点絮叨。。。记忆中妈妈的描述一一对应上,浩然恍然大悟,“是张阿姨吧?我怎么会忘了您呢?”
张阿姨喜笑颜开,“这还差不多。哎呀,瞧瞧我们然然长成大小伙子了,多精神啊。”张阿姨一边夸,一边吧嗒着嘴上下打量浩然,很形象地表现着秀色可餐这四个字。“我说你这孩子可真够挑的,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子多好啊,人家可是一看照片就答应要见面了,结果你这么不给阿姨面子。。。”
“没有没有,就是因为那女孩儿太优秀了,我觉得心里有压力,才不敢答应的。实在不敢高攀。”
“你就嘴甜吧,你妈都跟我说了,说你挑得厉害,介绍了多少个,你都看着不顺眼。。。”
“阿姨,那什么,您这是来买东西啊。”浩然实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是啊,你叔叔下个月要出国考察,我带他来买衣服。哎,我得走了,我让他在一楼大厅等我,老头子等久了就发脾气,我得过去了。”
浩然忙不迭地说,“那赶紧去吧,我不耽误您了。替我向叔叔问好。”
张阿姨笑着应着,一转身差点撞到一个高个女孩身上,只见这女孩上身穿羽绒服,下面却光着脚,手里拎了双凉鞋,也不知道怎么那双脚就那么怕热。女孩挡了道也不道歉,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一旁让了让。张阿姨扫了女孩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厌烦,一边急匆匆地走开,一边嘴里嘀咕着,“现在的孩子疯疯癫癫的,缺少家教。”
晓恬刚才在厕所揉了半天脚腕,却依然痛得不敢沾地,心知是崴伤了,看看地也算干净,不顾旁人的眼光,脱下鞋子,光着脚就出来了。走到近处才发觉那个背对着她的胖女人正在同浩然讲话,下意识地想回避,却被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定住了。
张阿姨刚一转身,浩然便看见了她身后的晓恬。他不知道晓恬到底听到了多少,也不敢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发现晓恬竟然光着脚,立刻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一把将晓恬拉到座位前,“你,你怎么把光着脚就出来了?现在是冬天哎,小姐。快点坐下穿鞋。”
嘴里唠叨着,浩然已经蹲在晓恬面前,顺手将晓恬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掏出纸巾把脚擦干净,穿袜子,穿鞋,系鞋带。。。
晓恬呆呆地看着浩然,心里告诉自己,他一定是爱我的,才会这样心疼我。。。耳边却交叉回荡着胖女人和妞子的话。“你妈都跟我说了,说你挑得厉害,介绍了多少个,你都看着不顺眼。。。”“那他交了个女朋友,他爸妈也没说急着审查一下你合不合格?你可在北京实习了好几个月了。。。”
深吸一口气,晓恬轻声问,“浩然,你在相亲吗?”
浩然的脸腾地红了,没敢抬头,低着头继续摆弄那已经系好的鞋带,“没有的事,都是我妈瞎闹。我,我都拒绝了的。真的,你也听到了。”
“哦。。。可是,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她为什么还要让你相亲呢?是她对我不满意,还是你根本没有跟家里说你有了女朋友?”
浩然愣了,抬起头,看着晓恬,晓恬也在看着他,一脸平静。浩然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想缓和气氛,同时在脑子里拼命权衡选哪一个理由危害会更小。慌张之下,脑子转得太快,滑脱了轮,怎么也想不清楚。心里忙乱着,眼神便作了贼一般四下躲闪,嘴里也不之所以的支吾着。
浩然的表情实在是让晓恬失望。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做了错事,既没有勇气承认,又没有胆量撒谎。晓恬只好自问自答,“我想他们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吧?”
“我,我在等合适的机会。那个,晓恬,我其实是早就想告诉我爸妈的,真的。可是,我妈很在意家庭背景。我不想太贸然跟她提起你,这样只会让她反感。我们家是我妈说了算。。。我是说,不管她反不反对,我都是要娶你的。但是现在如果就把关系搞僵了,将来婆媳关系就更不好处了。。。我妈和我奶奶就是个典型,吵了几十年了,大家都痛苦。。。”浩然脑子一片空白,低着头盯着那个已经被他拧成麻花的鞋带,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浩然此刻抬起头,会看见晓恬眼中的一抹温柔与感动。晓恬并不在意浩然父母的态度,对她来说,那只是两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他们是否接受她,对她并不重要;只要浩然在乎她,在意他们的未来,那就足够了。而浩然刚才的一段语无伦次,恰恰回答了晓恬心中的疑问。
很可惜,只顾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的浩然,完全不知道他已经进入安全地带。相反,他正懊恼着自己的笨嘴拙舌,努力试图想把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于是一头钻进了雷区。
聪明与愚蠢的最大区别就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张嘴,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其实,为了让我妈接受你,我真的做了很多努力。我妈是搞医的,特别相信基因,遗传对一个人的影响,认定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努力想让你多见些世面,多接触一下我的生活圈子。我知道你觉得这都是很虚荣,很物质的东西,可是一个成功的第一印象,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衣着穿戴和社交礼仪上。我本来是想安排你在公司的圣诞晚会上和我爸妈见面,让你先给他们一个好印象,然后再告诉他们你的家庭背景。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你和那个家庭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个家庭除了生了你,对你的人生,性格没有半点影响。。。”
浩然说到激昂处,起身坐到晓恬身边,顺便活动一下蹲麻了的右腿。就是,既然误会解释清了,当然就可以平起平坐了。
晓恬默默地听着,下意识地握紧双手,手里的银色舞鞋鞋面上的碎钻硌得手心生疼,她却感觉不到。
“你是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脱胎换骨,是么?”晓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如常,“是为了让我能够成为你们那样的人上人,是为了让我从此脱离苦海,是么?”
浩然有些惊愕地扭头看晓恬,只见她面无表情,脸色苍白。浩然有些拿不准到底是苍白,还是铁青,他一向不会看脸色。如果是苍白,说明晓恬很伤心;如果是铁青,说明她很愤怒。但不管是哪一种,显然晓恬并没有理解他的话。
“不是,你没弄懂我的意思。。。”
“我弄懂你的意思了,是你没有弄懂你自己的戏码。”晓恬嗤之以鼻,“你们家把自个当豪门,你把自己当王子,我被临时拉着配戏演了回茶花女等着麻雀变凤凰。”
浩然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这三个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角色跟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但晓恬语调中的刻薄尖酸却激怒了他。
“这都哪跟哪啊?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王子了?我们家什么时候装豪门了?我妈只不过想让我找个正经人家的孩子,这有错吗?我讲了这么多你怎么就听不懂呢?别人对你好你难受啊?怪不得我妈说你们这种人容易心里阴暗呢。”
晓恬冷笑,“没办法,像我们这种脏水沟里长大的孩子就是心理阴暗。要是跟你似的见天晒太阳,我肯定也阳光灿烂,自我感觉良好。拜托你下回自我欣赏之前先搞清楚一点,遇见你之前我过得很好,不需要等着你来拯救;遇见你之后我也没有一步登天,犯不着对你感激得痛哭流涕。”
浩然做梦也没想到平时温柔内敛的晓恬撒起泼来竟然如此刁毒,俨然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兽,口口见血,嘴嘴见肉。他气得要死却说不出话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偷笑,一回头发现坐在身后的两个女孩此刻正听得津津有味,不禁大怒,转身冲她们大吼,“听够了没有,听人家吵架都能美成这德行,**精神生活就这么贫瘠啊!”
如果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两个愤怒的女人绝对顶得上一千只乌鸦。一千只乌鸦对着浩然拼命呱躁,浩然全无招架之力。晓恬看不过眼,只好拉着浩然起身走人。
走出商场,两人漫无目的的走着,沉默不语。天空下着小雪,街道已是灯火阑珊。晓恬仰头看着远处的灯光,心中一阵酸涩无奈。
“浩然,你说,如果没有水晶鞋,灰姑娘会遇见王子吗?”
浩然愣了愣,“晓恬,刚才我气头上说了那些话,你别生气。”
晓恬自顾自地说着,“其实,就算遇到了,王子也不会爱上她的,对吗?王子爱的是穿着水晶鞋会跳舞的公主,而不是睡在灶台边蓬头垢面的灰姑娘。”
“晓恬。。。”浩然打断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晓恬停下来,想了想,摇头纠正自己,“其实,我连灰姑娘都算不上,灰姑娘总是会变成公主的,而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公主。对这点,我一直都很清楚。我所设想的美好生活,就是好好读书,努力打工,毕业后找到一份好工作,这样我就可以自立,不必再向我爸要生活费。然后。。。然后,总有那么一天,我会遇到一个人,一个对我很好,很可能跟我一样穷,一样卑微的男孩子。一开始我们会过的很苦,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租一个小小的地下室,就像我和妞子现在住的那种。我会生炉子,会讨价还价地买到很便宜的菜,我们可以过的很省,只要他愿意。这样一点点地积累,一点点地建一个我们自己的小窝。。。然后我们会要一个小孩,我会做一个好妈妈,全心全意地爱她,全心全意地经营这个属于我自己的家。。。浩然,你看,我的梦想,和你的梦想,是完全没有交集的。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本来也不该有任何交集。。。认识你,仅仅是一个意外。。。”
“晓恬,刚才我们俩都有点激动,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累,所以经常吵架,过段时间就好了,别把问题想得这么严重,好吗?我妈那里,我今晚就去跟她说,行吧?你别生气了。我也是有我自己的苦衷的。”浩然停下来,无助地看着晓恬,他感觉到晓恬将要说出口的话,努力想阻止她,却不知该怎么继续。
晓恬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浩然,目光湿湿亮亮,清列如繁星。恍惚间,浩然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情人节。那晚,晓恬有着同样温柔如水的目光,目光中满是怜爱与不舍;那晚,她曾伏在他的胸口,心疼地问他为什么那么傻;那晚,那个披着一身雪花,疲惫不堪的他曾经如此幸福。
晓恬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浩然,我们分手吧。”
。。。。。。
“浩然,我们分手吧。”
似乎有火车在浩然耳畔轰鸣而过,一瞬间,将曾经的美好撞得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