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经常跟晓恬提起他的妈妈。浩然说:他妈妈是个极漂亮的女人,气质极佳。五十多岁看上去像二十岁。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他妈更有气质的女人;浩然说:他妈妈开朗外向,通情达理,开明大度,热情善良。接触过的人都特别喜欢她;浩然说:他爸爸在外留学工作的那些年,都是妈妈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他们父子能有今天,都是他妈的功劳;浩然说。。。
浩然说了很多,但有两件事却忘了告诉晓恬:1。在精神分析中,他的这种言论属于典型的恋母情结;2。相处近两年了,他的完美妈妈却还不知道晓恬的存在。
浩然并不是想把晓恬藏在柜子里藏一辈子。他只是在等合适的机会。至少,他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周五晚上,浩然刚进家门,浩然妈便喜盈盈地迎了上来,“儿子回来啦。”
浩然嗯了一声,低头换鞋。换完鞋一抬头,发现妈妈还是那么一脸喜滋滋地表情看着自己,跟欣赏杰作似的。
“看什么呢?又不是没见过。”他一边说一边往洗手间走。
“没什么,看我家漂亮的大儿子。儿子长大了。”浩然妈跟在儿子身后,继续喜滋滋。
浩然停住脚,很是怀疑地看着妈,“干吗呢?弄得跟多少年没见了似的。今儿早上不还刚骂过我么?”
正在屋里打游戏的巍然闻言跑了出来,贼兮兮地说,“哥,你就让妈多看两眼吧,看一眼少一眼了。你不知道吧?妈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人家出大价钱买你。”
浩然妈怒斥道,“少在这胡说八道,去帮小燕端菜!”随即扭头对浩然温柔地说,“快去洗澡,马上开饭了。”
浩然父母都是医生,一般来说医生都多少有点洁癖,出门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没办法,成天净看反面教材,吓也吓出洁癖了。不过到了浩然妈这里就比较离谱了。浩然家的规矩是进家门之后什么都不能碰,直接奔洗手间刷牙,清洗鼻腔,洗澡,换上在家穿的衣服,然后才能坐下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浩然问妈,“这是要把我卖给谁啊?我可恋家,太偏远的地界咱不去。别到时候您想儿子了还得坐火车倒汽车赶着驴车来看我。”
“听你弟瞎说。妈妈的同事张阿姨你还记得么?卷头发,有点胖,爱笑,人有点絮叨。。。”
浩然一脸茫然,“你们那些同事好像都这特征。”
浩然妈继续启发,“奇怪,你怎么能不记得了呢?张阿姨可喜欢你了,你小时候到医院去的时候,她总给你糖吃。哎呦,这个张阿姨是真喜欢你唉,那时候我们医院家里有电视还不多,她到咱家来看电视,见到你就什么都不看了,说什么电视也不如我们家的然然好看。要说你可真是人见人爱,生你的那天医院里一共十一个小婴儿,就你一个男孩,其它都是女孩,人家都说‘这还了得?你们家然然将来屁股后面的小姑娘还不得排着队追他?’尤其是血透室的孙阿姨。。。”
“哎哎哎。。。又跑题了啊。”巍然用筷子敲着碗边说。
“就是,这都哪跟哪啊。”浩然扭头问弟弟,“哎,你们学校这周末不是有球赛吗?你怎么又溜回来了?”
“咳,甭提了,说来话长。。。”
一直没吭声的浩然爸见浩然妈脸色转阴,急忙开腔,“你们两个待会儿再说那些没用的,认真听你妈说正事。”
浩然妈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今天上午张阿姨来了,你猜她来干什么?”
浩然叹了口气,用筷子漫不经心地夹起一根土豆丝,“该不是让我给她做小吧?”
浩然妈一拍桌子,“丁天成!管管你儿子!”
“别生气别生气。”浩然爸拎着消防水龙头跑来灭火,先是怒斥儿子,“浩然,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然后扭头态度卑微地批评老婆,“哎,你也是,直接说正题不就完了,扯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听着都着急。”
浩然妈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了,颇有面子,于是面带威严地继续八婆,“这个张阿姨啊,有个妹妹,这个妹妹啊,有个女儿,刚大学毕业。人长得漂亮,又聪明,双学士。张阿姨的妹妹非常能干,夫妻俩很早就下海了,炒股弄房地产,什么赚钱干什么,现在光别墅就两个。。。来来来,你看看照片。”说着,浩然妈起身去拿照片。
巍然急忙凑了过来,“呦,别说,妈给哥找的这婆家真不错,够奢侈的哎。”
浩然闷头扒饭,假装没听见。
“然然,别吃了,你看一看嘛。”浩然妈硬把照片塞到浩然鼻子下面。
浩然扫了一眼,只见一个女孩靠在一辆宝马车前,肩上斜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LV包包,右手贴在脸蛋上,摆了个V字手势。浩然立刻满心不屑,“妈,这都什么货色啊,您也拿着当宝。一看就是个暴发户,就差往脸上贴个标签写着‘我有钱’了。还摆了个骂人的手势,够没教养的。”
浩然妈一脸茫然,“骂人?谁骂人了?”
浩然见妈认真了,忍着笑说,“您这就不懂了,美国人骂人是竖中指,咱中国人比较讲究,是食指中指一起上,意思就是‘你丫的’。”
浩然妈很是震惊地仔细研究照片,“这孩子怎么这样啊?”随即自己伸出右手摆了一个V字,盯着看了半天,“嗯,还真像个丫字。我看那街上好多女孩照相的时候都喜欢摆这个姿势,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意思,现在的女孩子可真够过分的。”
爸爸和巍然知道浩然在胡说,也不点破,只是憋着笑任由浩然妈对着那个“丫”字手势大彻大悟。
感慨完了,浩然妈怅然若失,“好好的一个女孩,竟然这么粗俗,可惜了。一定是家教有问题,父母光想着挣钱了。。。哎,所以人家都说买猪要看圈。一个人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在她将来的人生道路上起着很大的影响。你们就记住一点:有什么样的父母就会有什么样的子女。”
原本还在笑着的浩然听到这心里一沉,忍不住插话,“那也不一定,也有那出污泥而不染的。”
浩然妈不屑,“这样的女孩子,在我们那个年代到还有一些。现在的社会,道德沦丧,好家庭养个好孩子都难,何况是那种乌七八糟的人家。所以啊,妈妈这么费心地帮你介绍女朋友,还不是想给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的女孩?咱们家的人都单纯,到时候被人骗了还不知道。。。怎么了,儿子?有什么事么?”浩然妈正滔滔不绝着,看浩然神色有异,急忙问道。
浩然犹豫了一会儿,“没,没什么。我吃饱了。”
当晚,浩然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看来和晓恬交往的事一定要快点跟妈说了。可是,怎么说呢?“妈,您就甭费心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样样都好。。。啊?爹妈是干什么的?她没爹没妈,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家世最清白了。”
第二天浩然睁开眼时,已是上午十点。他大叫一声糟糕,一个高从床上窜起来,冲进浴室。三分钟后,浩然一边系裤腰带一边跌跌撞撞地从楼上奔下来,经过饭厅伸手将巍然正吃着的半个面包拿走,只说了一声我走了,中午别等我,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闻声从客厅出来的浩然妈还来不及说话,儿子已经没影了,对着门发了会儿呆,扭头问巍然,“知道你哥去干什么吗?”
巍然摇头,“泡妞吧。”
浩然妈不信,“瞎说,他要有女朋友肯定会告诉我的。”
浩然爸从书房走出来,“都是你太惯着他,非要我把车给他。从去年到现在,每个月的汽油费都高得惊人。我看八成是有女朋友了。”
其实浩然爸还是冤枉了浩然,去年的汽油费的确很高,因为每两周就要开长途看晓恬。可自打这个学期,晓恬在北京找到实习单位之后,汽油费还是明显降低了。
晓恬找的是家中美合资的制药公司,晓恬本来还犹豫,担心住宿方面花销太大。正好妞子也在北京实习,两个女孩一商量,决定一起合租一个半地下室,价钱便宜不说,而且交通颇为方便。
浩然到晓恬住处时,晓恬早已在楼外等着了,远远地看见浩然的车子,开心地向他招手。在浩然印象中,自从与他交往之后,晓恬开朗了许多。“我的个人魅力实在无穷啊。”浩然心中暗自得意。
晓恬刚上车,浩然便埋怨晓恬,“干吗在外边等我,多冷啊。下回老实在屋里呆着,我进去找你。”
晓恬笑,眼睛弯弯的,“你自己迟到,还要说我。这是带我去哪儿?”
“我有个高中的哥们儿跟别人合资开了一家日本餐馆,我们几个说好了要去给他捧场。”
晓恬听了心中不悦,但见浩然兴致盎然,只好说,“你的朋友都像你这么喜欢出去玩么?”
“差不多吧。”浩然边开车边看路,完全没留意到晓恬语气中的异样。
晓恬在心底叹气。她真是有点后悔选择在北京实习了。每次约会,浩然都要带着她到处见世面,吃她没吃过的,玩她没玩过的。好在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医院体检了,否则真要怀疑是不是将要不久于人世,所以浩然才这么卯足了劲儿地让她临死前把能享受的都享受一遍,免得死不瞑目。
这次吃的是铁板烧,负责表演的厨师似乎不是中国人,汉语说的口音极重,但那日语晓恬听着也拗口。晓恬自小跟爷爷学过一点日语,基本的日用词语还是听得懂。晓恬在心里不厚道地猜测这位“特聘日厨”八成是店家从延边请来的朝鲜厨师,专门糊弄国人的。
晓恬没吃过日式烧烤,自知没有发言权,可是她实在不明白,花这么多钱吃餐馆,不就是为了远离厨房么?为什么一群人还要巴巴地凑到灶台边忍受烟熏火燎,同时还一脸享受地咧着嘴,使劲把油烟往肚子里吸。
“日厨”很会调节气氛,一边讲笑话,还一边时不时地将台面上的料理抛给客人,像喂鸭子一样;而下面的客人也很配合地抻着脖子等着。扔饲料的高兴得手舞足蹈;张嘴接着的,也开心得要死。也不知道是谁逗谁。
晓恬因为怀疑“日厨”是否正牌,所以连带其手艺一起怀疑。每当“日厨”将料理抛向她时,她都很担心万一日厨玩得兴起,错拿了一个正烤得滚烫的料理,会不会把舌头烫坏。更糟糕的是,万一准头有偏差,热乎乎的料理落到她的脸上呢?真是想都不敢想。
偏偏日厨好色,喜欢美女,三不五时地抛一个料理给晓恬。好好一顿饭,吃得晓恬心惊胆战,颈部肌肉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一点没享受到。
吃完饭,一群人还没尽兴,一个哥们提议说去旁边的滑冰场。浩然一听立刻来了劲,大声响应,同时扭头对晓恬说,“那个滑冰场很棒的,你肯定喜欢。”。当着浩然朋友的面,晓恬不好扫大家的兴,只好微笑沉默。
上车后,晓恬对浩然说,“我不会滑冰,而且也有点累了,就不去了。你把我送到前面的车站就行了。”
浩然扭头看晓恬,“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吃得不舒服?没吃饱?这日式料理的确是中看不中吃,我也就是想让你看一看,知道什么样就行了。哎,你还没吃过北京烤鸭吧?不想滑冰咱们就不去滑冰,哥哥带你吃烤鸭去,啊。”
晓恬简直要抓狂了,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宠物猪,被主人牵着到处吃吃喝喝。“我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太多了,男厕所我没去过,大粪我也没吃过,你是不是也要带我去开开眼?”
“这是怎么了?吃顿饭吃出这么大脾气?也没点什么涨气的菜啊?我还不是为你好,心疼你,想多带你到处走走。真是的,好心没好报。”
浩然满心郁闷委屈。去年晓恬生日的时候,浩然特意提前回校给晓恬一个惊喜。他至今还记得小女生快乐得语无伦次的样子,那句不经意间说出的‘已经很久没过生日了。’让浩然每次想起都会心痛。从那以后,他就决定要把晓恬童年失去的快乐,全都弥补给她。可这丫头,根本就不体谅他一片苦心。
晓恬见浩然生气了,也后悔话说得太难听。可这话,实在在心里憋得太久,纵是寒冬腊月也会憋臭了的,所以,难听也是正常。
“浩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每个人喜欢和奢望的东西不一样。那些你认为我错过的东西,其实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每个周末能够见到你,我已经很知足了。其实,我更怀念以前在学校时你接我下班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一起等公车,你给我抢座位,一路聊着学校的事,不是很好么?”
对任何一对情侣来说,回忆最初的眉来眼去总是令人快乐的。浩然的怒气随着晓恬的一番柔声软语立刻一扫而光,瞬间恢复赖皮赖脸状,“原来是想跟我单独相处啊,早说嘛。兜这么大个圈子,瞧我把你惯的,脾气越来越大。咱们今天哪都不去了,哥哥陪晓恬聊未来,谈理想,好不好?”说着,撸挲狗毛似的揉了揉晓恬的头发。
晓恬想解释说她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可又觉得无论如何是她发脾气在先,浩然毕竟只是想让她开心,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有限,为这种事吵架没什么意思,只好由着男朋友拿自己当狗逗。
晓恬回到住处已是晚上八点。妞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听歌,见晓恬进来,立刻很夸张地哼唧着,“太太,打发点撒~~~”。
晓恬把盒饭放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筷子,“我要是半夜回来,你难不成就活活饿死?没见过你这么懒的,跟横二真是天生一对。”
妞子屁颠地爬起来,“就知道你疼我。”打开汤碗闻了闻,皱眉道,“你们家丁浩然是不是跟那个卖汤的徐娘有一腿啊,这么难喝的汤,他竟然次次都买。这碱放的,都可以洗衣服了。”
晓恬不理她,“谁知道你不喜欢啊,每次都喝得底朝天。碱喝多点也没坏处,你就全当洗胃吧。”
妞子撇嘴,“这会儿要是能喝一碗横二他妈做的疙瘩汤就好了。那滋味,真香啊~~”
“你去过横二家?”晓恬好奇。
“那当然,都处了这么久了,总得拜会一下对方父母吧?再说,看看他爹啥样,也好知道将来横二老了能皱巴成什么德性。”妞子吃的吸溜吸溜的。
“见了之后怎样?放心了还是死心了?”
“他长得像他妈,将来八成要变胖。不过他们家人都特朴实。临走时,他妈拉着我的手,哭得呦,抹了我一手的鼻涕。说横二这孩子不容易,孝顺,善良,老实,让我好好照顾他,别欺负他,弄得跟托孤似的。”
晓恬没想到妞子和横二竟然发展的如此神速,“那你爸妈呢?也见过横二了?”
“还说呢,那个没用的东西,去一趟我家,吓得一副尿尿直流的德行。真给我丢脸。好在我爸妈不挑剔。”妞子吃光肉丝炒面还不甘心,耐心地将碗底的肉渣一粒粒吃到嘴里,然后心满意足地爬回床,扭来蹭去地摆了几个造型,终于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好,斜眼看晓恬,“怎么回事?听你这意思你还没见过他爸妈吧?”
晓恬愣了愣,支吾着,“我和浩然还没想那么远呢。”
“切,没想那么远?你们可够纯洁的,处了两年愣没想过以后,合着你们俩折腾大半天在这找soulmate呢?”妞子嗤之以鼻。“那他交了个女朋友,他爸妈也没说急着审查一下你合不合格?你可在北京实习了好几个月了。”
晓恬低头收拾碗筷,“你烦不烦啊?没听说过吃人家的嘴短么?怎么到你这吃饱了就骂厨子。”
“好了好了算我多嘴。其实也是,丁浩然那么宝贝你,这些他肯定早都想到了,也就你这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还啥都不知道呢。哎,你明天跟丁浩然说我想吃鱼香茄子了,别忘了啊。”
晚上躺在床上,晓恬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忆浩然所谈起的关于他家的种种,希望从中能找到蛛丝马迹来证明浩然的父母是知道自己的存在的。
十六岁以来,无论大事小事,晓恬从来是自己做决定,自己负责。乐观主义者把这叫做自由自在,自强自立;悲观主义者把这叫做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全看个人观点。不管到底是哪一种,习惯了这种生活的晓恬想当然地认为她和浩然的相处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刚才妞子的一席话,才让晓恬意识到,对于父母双全的丁浩然来说,也许恋爱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