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孟欣茹时而悬心时而舒心中飞快地流去,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只到昨晚上的扫黄大出击,才把孟欣茹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她想到自己也许有一天会像那个开旅馆的老板娘被铐上双手站在摄像机镜头前时,她就再也睡不着。昨晚上苏曼丽是跟着那个男客走的,大概刚刚拐过街角,公安局的就进来了。里里外外转一圈,临走时说,孟老板,可要保持文明店的牌子哦,他们经过苏曼丽的小房间,只是掀起门帘望了望,说,这房子也能住人?孟老板你可不要虐待雇工哦。整个一晚上孟欣茹都在想,如果那男客就在那小房子里,后果会怎样?反正她是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连自己也牵连上呢。离婚的事已给她够多的教训了,明明理在她这边,满城却风传她是有了外遇,甚至连那男人的鼻子眼也说得清清楚楚。你总不能到处去给人解释吧?这五年她一直没有结婚,却又风传是那男人离不了婚,老婆要价二十万,孟欣茹如今拼命赚钱,就是为了那男人的自由。说得多了,孟欣茹反而不在乎了,就是这样一个人,由你们说去,什么时候找了称心如意的男人嫁了,也许才能安生。
苏曼丽打扮得光彩照人,袅袅婷婷走过孟欣茹和小唐身边,望着她的背影,孟欣茹说,小唐,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小唐像是没听见,一口饭含在嘴里,眼睛也在盯着出门去的苏曼丽。
孟欣茹发现小唐眼里,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忧郁,这个男孩子,莫非也在为她担心吗?为这样的女孩子值得吗?
一天早晨,孟欣茹刚刚起床还没洗脸,西城派出所的民警小刘就进来了,孟欣茹那蒙娜丽莎般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小刘说,孟老板,跟我去领人。里间的小唐也闻声出来了,站了站又退了回去。孟欣茹把解了半截的头发散了开来,笑着说,先坐下,小唐快去买烟。
小刘摆摆手说,不抽不抽,你这儿不是禁止吸烟吗,说着指指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
孟欣茹两手一拍,笑得咯咯咯,这牌子还管你呀,尽管抽,烟还管得起。你要看得起大姐,天天来抽。说着拿起梳子梳头。孟欣茹的长发又黑又亮,缎子般披在肩上,衬着白皙的鹅蛋脸。从墙上的大镜子里映出来,要多妩媚有多妩媚。
看着小唐出去了,小刘才说,真的是你店里的人,昨晚在凤凰宾馆被堵住了,一会儿上了班才审呢。我是来给你报个信。
孟欣茹故作镇静地说,你可别吓唬我,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一次扫黄也没有我的份,我这可真文明店。可别砸了我的牌子。
小刘说,那丫头没说,我看像是你店里的苏曼丽,上一次我吹头就是她做的,手艺蛮好,尤其是头部按摩,舒服得很。
孟欣茹知道确实是苏曼丽出事了,昨晚上跟着那个老头子走时,孟欣茹眼皮跳了一下,她好像感觉到小唐也不怎么高兴。可又想,只要别在店里,她就不管。经过那天的扫黄大出击,这两天公安局常常搞突然袭击,孟欣茹已经决定不让苏曼丽再把客人带进小屋。万一不听,就把这边的门堵上,让她从剧团院里走。谁能想到她会在凤凰宾馆被堵住呢?
你给姐出个主意?按说她真是不算我店里的人,我又不管她工资,她只是挂在我这店自己做。洗头按摩都是与她分成的。孟欣茹看着小刘,手里的长发盘在脑后挽成一个俏皮的髻。
小唐拿着两条红塔山来了,随手从化妆品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装了进去,放在孟欣茹脸前的柜台上进里屋去了。
孟欣茹倚在柜台边,指指烟说,小意思,以后女朋友或是姐姐妹妹的做头脸只管来。
小刘想了想说,我去想想办法,只要这女孩子嘴牢就行,让她去哪儿躲两天再回来。我走了。说着拿起烟转身出门。
孟欣茹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
这一天,来做按摩的男客出奇的多,一看是小唐做就皱起眉头问,那位小姐呢?我是专门找她做的。
孟欣茹真想骂他们两句,忍了忍耐着性子说,苏小姐请假了,要不改天再来吧。
看着客人一个个离去,小唐急了,说,姐,这样不行,让秀秀试试。
我来教。
秀秀高兴地说,我会做,曼丽姐做时我看过。正说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进来了,边坐边打着哈欠,手中的皮包往柜台上一扔就闭上了眼睛,看来是打了一夜麻将,连衣服上都散发着浓浓的烟味。
小唐赶紧朝秀秀摆手,秀秀拿着干洗液走过去,孟欣茹叹了口气进卧室去了。
当秀秀那声尖叫传过来时,孟欣茹刚刚眯瞪过去,小唐的喊声急切而温柔,连连喊着姐,姐,孟欣茹翻身坐起问,怎么了,又出事了?
小唐说,那客人大概是摸了秀秀,秀秀从没经历过,就喊了。
孟欣茹说,她不是抢着要做吗,喊啥?她以为苏曼丽能做的她也就能做,那钱就那么好挣?
小唐说,她也是为店里吗,这会儿那客人躺着不走,还没做完呢。你快去看看。
孟欣茹说,我去能怎样,也代替不了苏曼丽,你去给他做完打发他走,不行了别收他钱。
小唐为难地说,他非要叫老板,说不来就吃不了兜着走,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税务局长的啥亲戚。
后来,孟欣茹硬是站在那里,为那位顾客做完头部按摩。孟欣茹做时,小唐正给一位女客文眉,做得特别用心,比往日的时间多了一倍。那男客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掏出一百元扔在柜台上说,别找了,扬长而去。
秀秀后来站在孟欣茹身后说,阿姨你别生我的气,我多做一个月不要工钱。秀秀和芳芳都是来学艺的,吃住不管半年期间白干,说好了下个月开始开工资的。
孟欣茹叹了口气说,秀秀啊,还有芳芳,你们俩是当地人,这才十七八岁,将来还要嫁人。要么正经学点手艺,将来自己开个店。要么回家去种地,种地不也照样致富吗?你们可比不得苏曼丽,她是南方人,混个几年拍拍屁股走了,她们家人谁也不知她怎么挣的钱。那钱是要代价的,你们怎么就看不明白。今儿懂了吧?幸亏是在店里,他也就摸摸你,要是跟着出去,叫人卖了你们怕都找不着回来。秀秀和芳芳点点头,各自做事去了。
孟欣茹这才发现,小唐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苏曼丽一个礼拜也没露面,蒙娜丽莎美容厅显得格外冷清,除了小唐那几个做头发的包月客人,再就是零散来吹头的。要不是小唐还有几个做面膜的固定女客和偶尔来文眉的,美容厅可真是有名无实了。
孟欣茹这几天总不出去吃饭,她已习惯了和小唐面对面坐着边吃边聊,并且不自觉地接受了小唐的建议开始吃肉。小唐说,姐,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还是丰满点好,瘦了容易显老。说着就挟一块麻辣鸡块放进孟欣茹的碗里。那动作是随意而又自然,不知什么时候这种主仆的位置就颠倒了过来,这会儿的小唐好像不再是她雇的打工仔,而是一个会体贴女人的男人。
孟欣茹很容易地就被打动了。心里别地一跳,抬头看看对面的人儿,脸就先红了,小唐仿佛浑然不觉,仍在那里认真地啃着那只鸡腿。孟欣茹奇怪自己并没有对他讲过爱吃什么,可他就能猜准,每次只要点鸡块,那鸡翅和脖子总是夹在她碗里,而鸡腿从不给她吃,她好像不记得在他面前讲过自己从不吃鸡腿的。有两天孟欣茹正好来例假,小唐不点川菜,从对面的粤菜馆里点了清蒸鳜鱼和松仁玉米,这两样菜虽然价格不菲,但特别对孟欣茹的口味,使她晦暗的心情顿时好起来,那笑意就整天挂脸上,使店里一天到晚充满了和谐的气氛,暂时忘掉了苏曼丽带来的不快。
这一天是八月中秋,早在前两天小唐就说,姐,过节她们放一天假吧,肯定没几个顾客,我一个人就做了。晚上咱们早早关门,去植物园看月亮。小唐说这话时一脸的关心,孟欣茹知道他是想让她休息一天散散心,其实,他是可以回家看看父母的,不过四个小时的火车。孟欣茹为他把月饼都提前买好了,就等着他开口,没想到他倒做了这样的安排。
这天的晚饭是摆在孟欣茹的卧室里的,面对面坐在小折叠桌前,烛光闪闪烁烁,彼此便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月光从后窗里一点一点地流进来,水一般朦胧了一切,桌上的菜肴和水果如同一幅油画,美得让人不忍动箸。小唐把两人的酒杯斟满,那是小唐刚进店时送她的一瓶长城干白,小唐说,女人每天晚上临睡喝一杯有美容作用,孟欣茹一直没动。双双举起杯时孟欣茹突然说,小唐,你不说一句祝酒辞么?
小唐说,你急什么,这就是女人。
孟欣茹惊讶地看着小唐,只觉得那话就不是他说出来的,倒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小唐高举的手一直没放下来,眼里露出一种她未见过的热情,说,姐,祝你青春永驻。
孟欣茹笑了,说,不是真话,青春哪里会永驻?罚一杯。
小唐一饮而尽,举着酒杯说,姐,第一杯还没喝就先罚我,是不是不配与你碰杯?
孟欣茹赶紧一饮而尽,举酒杯说,这是什么话,再说还罚。说着去拿酒瓶。
小唐挡住她的手说,挨不上你倒酒,今儿过节,就得听我的。说着又满满地斟了两杯。
三杯酒下去,孟欣茹已面若桃花,乜斜一双美目连连说,不敢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丑了,一会儿还要去植物园赏月呢。
小唐说,不行,才三杯就不喝了,没有诚意。一会儿赏月有我呢,大不了背你回来。
孟欣茹说,你能背动我?你比我还少五斤呢,就这还没娶媳妇呢,娶了……说了半截觉得有点失口,便赶紧举杯说,喝喝,就听你的,再喝一杯咱们就走。
小唐却说,再怎么样是男人对吧?你不喝我替你喝。说完一气干了自己的酒,夺过孟欣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小唐喝了六杯,又替孟欣茹喝了两杯,才站起来说,你披件外套,我去叫车。
植物园是凤城才开放的一个景点,就在城郊,每年都是九月九赏菊花,没有人在中秋月圆时晚上来。可她竟然一切都服从了小唐的安排,说不出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与这个异地的打工仔在一起很轻松很惬意,用不着防什么。再说,自己心里似乎还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欲望,模模糊糊涌动着,似乎已经好久了。等她站在那一片林子前时,她心里豁然开朗,觉得神清气爽,一种说不清的花香还是草香扑鼻而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盈在胸间,像潮水一般漫卷了她,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是在哪儿。
姐,咱们上去吧,那上面才是赏月的好地方。小唐几乎是在她耳朵边柔柔说着,自然地扶着她的腰肢,顺着林阴道向小坡上走去,孟欣茹知道,那坡上有一间小小的六角亭。
亭子里空寂无人,有风轻轻吹来,孟欣茹下意识地裹紧了披肩。她没有拿外套,这时候穿风衣太早,穿背心又太俗,特意选了红色真丝披肩,配黑色连衣裙,显得高雅年轻。
你冷了?这小小的动作也没有逃过小唐的眼睛,他把手伸过去,揽住孟欣茹的肩膀,孟欣茹的心跳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两人一时却都无话可说了。
月是升高了,银盘一样悬着,深邃的天空仿佛大海一般浩淼而又神秘,远远望去,凤城的灯火一片辉煌,霓虹灯不断地变换着颜色,使人想到此刻的热闹。孟欣茹突然就有想哭的感觉,心中掠过一阵悲凉,像是被人抛弃在这冷清的地方,深埋心底五年的冤屈就等着这一刻倾吐出来,只差一个合适的对象。小唐像是猜中了她心思,那种默契让孟欣茹吃惊而又感动,不等她开口,提起来的话题竟是她心中想的。
姐,你这样出众的人才,这几年就没有一个合适的?怕是条件太高了吧?一个人也太苦了。小唐望着天上的月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语,那话里没有使她难堪的同情和怜悯,倒像是在埋怨她?
孟欣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哪,你这样的年龄哪能体会做女人的难处,尤其是我这岁数的女人。
小唐说,你总是说我小,不就比你小十岁吗?再小也是男人。你不过觉得我是打工仔罢了。
孟欣茹赶紧说,看你扯什么打工仔,姐啥时把你当打工仔待了?
小唐说,那你有啥就讲嘛,老闷在心里会闷出毛病的,我也二十八了,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幼稚。
孟欣茹说,难得你这么细心,我亲弟弟也没你这份心,倒叫我惭愧了。
小唐不再说话,只是搂紧孟欣茹的身子,听她幽幽的叙述,断断续续,清晨树叶上的露珠一滴滴滚落在山坡上,湿漉漉的,有几分凉意。
见到苏曼丽时,孟欣茹正在算本月的营业额,跟上两个月相比,纯利润少了四百八十块,这正是苏曼丽一个礼拜不在店里的损失。孟欣茹有一种淡淡的遗憾,用这笔钱可以为小唐做件档次不高也不低的西装,她已经决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这个男孩,她清醒自己跟他是没有结果的,一开始就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自己只能是他生命中匆匆的一个过客,或者说他是这样的角色。他迟早要走,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苏曼丽仍然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串珍珠项链捧到孟欣茹面前说,孟姐,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些东西,可这是我们家乡的物产,也算是我一点心意,你可不能不给我脸。
孟欣茹接过项链说,你才几个钱,说个数,哪怕是批发价。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孟欣茹知道那是串人工养殖的珍珠,最多也就值两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