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丽说,你也太瞧不起人了,这是我们自个家里养的,不管值多少钱我也不能收你的。要不是这次回家,也拿不出来送你呀。就当我进店的学习费。苏曼丽突然不叫孟老板,改称孟姐,倒叫孟欣茹陡生了一种责任感,仿佛以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失职。接过项链的那一瞬就在心里打主意,一定找苏曼丽好好谈谈,从现在开始她可以给她开工资,只要她不再把客人带进那间小屋。孟欣茹深信自己为苏曼丽着想,并不仅仅是怕砸掉自己的牌子,毕竟都是女人,她现在年龄小,一时失足,将来总要嫁人,总不能一辈子当这个名曰按摩女实为妓女的角色吧?孟欣茹突然觉得自己高尚起来,她决定事不宜迟,一会关了店门就谈。
没有等孟欣茹找苏曼丽摊牌,小唐却已把那间小屋的门从里面锁上了,他把钥匙交到孟欣茹手里说,姐,你收着,我已和曼丽讲了,上下班她从剧团大门绕过去,开了那面的小门。虽然不方便,却免去了许多麻烦。
孟欣茹喜欢小唐的善解人意,他怎么就知道我的心思,而不用我出面就把这事给办了?她问,苏曼丽没说啥吧?孟欣茹看到小唐刚才为苏曼丽吹头时在说着什么,电吹风嗡嗡的响声使她没有听见内容,此刻才明白了小唐的用意。
小唐说,她能说啥,不是姐的面子和人缘,她怕是还在里面蹲着呢,不蹲着也少不了几千块。
孟欣茹有些感动,脱口就说,小唐,我想从明天起也给她开工资,秀秀和芳芳两个辞一个回去,芳芳看来不是这块料,几个月了都不敢下剪子,再学也是没多大出息。
小唐说,姐你真是好心肠,苏曼丽真该一辈子感谢你。你给她开多少呢?
孟欣茹说,你说说看,该开多少姐心里也没数。其实孟欣茹心里早想好了,她只是想听听小唐能不能说到她心上。
小唐沉吟了一下说,总不能拿我的工资吧?还是按咱们每个月做美容的三分之一开给她也就不少了,再说,辞了芳芳,前面的活她也得干,太少了她没积极性,太多了店里吃亏,就这样最合适。说完看着孟欣茹。
孟欣茹心里一热,那眼里就流露出许多情意,难得他为她想得那么细心周到,要是他再大几岁,这不是最好的人选吗?自己找了好久好久的人儿分明就站在眼前,却是如同隔着一道鸿沟。好像那是别人的一件心爱之物,她只是借来欣赏几天,那还没到来的别离之苦,已时时刻刻盈满心间了。
那晚,孟欣茹去剧团的一位同事家赴宴,酒席上好几个人都说,孟欣茹怎么越活越年轻了,真不愧是搞美容的,有什么秘诀让我们也学学,是不是外国的化妆品啊?
孟欣茹笑着敷衍道,你这恭维的话把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我从来不用什么外国化妆品,吃好睡足就是最好的美容。
人们笑道,那你是天生丽质国色天香啊,这就叫清水出芙蓉嘛。
孟欣茹急了,你别肉麻了好不好,越说越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是你条件太高嘛,你降一降我立马离婚。那个男人说着朝对面的老婆眨眨眼睛,老婆也笑了。
孟欣茹对那女人说,你还管不管他那臭嘴,成心是拿你们的恩爱气我。说着,眼泪倒下来了。众人一愣,说孟欣茹是怎么了,一句玩笑就成了这样,看来她是活得不痛快。便笑着纷纷地骂那对夫妇,站起来倒酒。孟欣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里藏了太多的内容,有几分甜蜜和辛酸。
多喝几杯,孟欣茹迟迟不能入睡,眼前尽是小唐的脸孔,耳边尽响着小唐的声音。夜色水一样漫卷了她,窗后的剧团大院寂然无声,整个凤城都睡了,睡得很沉。孟欣茹慢慢站起,开了房门。隔壁小唐的门却是关着的,她推了推,知道里面是锁上的,她有点吃惊。知道小唐晚上从不锁门,要照看前面的理发厅。孟欣茹没有敲门,她知道苏曼丽今天回来了,就睡在美容室后面那间小屋里。
躺在床上,孟欣茹有点怅然,却又感到一种欣慰,她为小唐的细心而感激。她在心里说,男人就是男人,年龄再小也不能改变他的本质,这一点女人真是自愧莫如。
那晚她竟然睡得很香,踏实的一种香。
一个月内,孟欣茹为小唐置办了四套服装,加上领带皮鞋还有一件毛料大衣,花去了她一个月的收入。并悄悄地买了一枚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她是为他未来的新娘准备的。她没有别的,只有钱,能够帮助他早日攒够钱自己开店,娶媳妇,仿佛成了她的一份责任。只有这样,她才心安理得。可当静下来时,她又想,真的那会儿,他和新娘站在她面前时,她是什么样子?是笑呢还是流泪?如果是笑,那么自己这是逢场作戏吗?演了十几年的戏,在这件事上她可清楚自己绝没有“戏”的成分,如果是哭呢?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明白自己这种资助只是加快了他离开自己的速度,并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可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啊。孟欣茹就在日复一日的矛盾中为心上的男人算计着,又为自己悲哀着。
店里生意却是不如以前,好一阵坏一阵,孟欣茹找不出是什么原因。她只觉得苏曼丽很卖力气,并没有为丢失那笔“小费”闹情绪。小唐当然是不用说的,以前就干得很让她满意,如今已是这样的关系,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转眼就是深秋,树上的叶子一天天地黄了,凤城的风沙似乎没有了遮挡,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美容厅天天挤满了女人。孟欣茹从早到晚地忙,不是为顾客吹头,就是为老熟人做面膜,一天到晚下来腰酸腿疼。有时客人多了,这中饭就吃到两点,晚饭就更没了时候,什么时候客人离店,才能喊送饭。苏曼丽自从拿了工资,便随着她和小唐一起吃,三个人的开支明显的大了,孟欣茹也不能像以前两个人那样吃得精致,可又不忍看着小唐受苦。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在四个菜里经常变换花样,尽量拣小唐喜欢的点。可小唐似乎不明白她的心,总是把好菜先夹一筷子给她,接着就尽让着苏曼丽。苏曼丽倒也不客气,每次都吃得尽情尽性,仿佛她不再是店里的雇工,倒像是她和小唐嫡亲的妹妹。孟欣茹心里就有一点不自在,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打工妹,我抬举你是我的宽容,你不能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那脸上就多多少少有了一点不自在流露出来。
这一天,孟欣茹又赶上来例假,心情本来就不好,偏偏市里搞什么文化艺术节,从早上四点钟店门被叫开,一直忙到下午七点,等把最后一拨参加晚上演出的女人们送走,孟欣茹已是筋疲力尽,躺在床上连话也不想说。她喊来小唐说,你们先别收拾,叫上秀秀一起去饭店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今儿也够累了。回来给我捎点就行了。
小唐说,你想吃啥?
孟欣茹想说你给我从粤菜馆端点,看到苏曼丽来了,就说,随便。
小唐给她点的是粤菜馆的松仁玉米和一小碟日本海草,还有一碗三鲜汤。看着那黄绿白三种鲜明的色彩,孟欣茹就有食欲。只是碍着苏曼丽,不能让小唐陪她一块儿吃,多少有些怅然,那个中秋节的夜晚又闪现在眼前,潮水一般地涌动在胸间,使她一时竟有些不能自持。孟欣茹知道那魔鬼一般的东西又在诱惑着她了,女人就是这般没有出息,经常陷进感情的漩涡不能自拔,看来女人要想活得纯粹真的太难了,首先要战胜的不是别人,竟是女人自己。
那一夜竟又是彻夜无眠。到了天亮,孟欣茹才想到秀秀昨晚上临走时说的悄悄话。秀秀说,阿姨,我说了你可别对唐师傅讲哦,昨晚上苏曼丽看到唐师傅为你点菜,也要去吃粤菜,唐师傅说,这怎么能行。苏曼丽骂他小气鬼,不能用自己的钱请她吃粤菜。
孟欣茹笑秀秀多管闲事,只要小唐愿意请她就请嘛,看你神神鬼鬼的。
秀秀说,阿姨你看不出来啊,我看他俩有点不对劲。
孟欣茹心里别的一下,想到自己和小唐的事,这丫头是不是看出来了,就说,快回去吧,一会儿你姑夫该找来了。秀秀一直借住在亲戚家,过了春节就准备回自己的小镇去开店。
这会儿,孟欣茹想起秀秀的话,突然就想起当初介绍小唐进店的不是别人,就是苏曼丽。
第二天,孟欣茹果然从苏曼丽脸上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毕竟是过来人,她只用眼角那么一瞟,就看到苏曼丽在小唐面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小唐却是没有理她,仍是忙着手里的活计。孟欣茹装作没看见,只在心里多了一点提防,要防什么,却是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到了下午,苏曼丽的一个熟客来了,做完头部按摩却磨磨蹭蹭不走,她看见小唐在里面为一个姑娘文眉,就对孟欣茹说,孟姐,吴老板要请我吃粤菜馆子,吃完去跳舞,我请一会假好吗?
孟欣茹说,去就去吧,难得吴老板一片心意,早点回来,剧团十一点关大门呢。看着苏曼丽像蛇一样钻进了吴老板叫的出租车里,孟欣茹突然有点后悔,她本不该让她去。这些日子,她一直本本分分做事情,从来也没见她带男客到小房间去,就连与客人打情骂俏也收敛了许多,可是今天她一反常态,就因为那顿粤菜吗?孟欣茹进了美容室,对小唐说,做完这个就算了吧,反正苏曼丽也请假了,咱们早点吃饭。
小唐的手不知怎么就抖了一下,那姑娘喊起来。等站在镜子跟前时,那姑娘骂道,你魂丢了还是咋的?这眉怎么比那个高,我还怎么见人?
孟欣茹走过去,那眉是一高一低,蚕一样趴在脸上,让人不忍目睹。这怕是小唐最坏的一次手艺。
小唐硬是做到十点,才算把姑娘的眉整好打发走,孟欣茹自然是赔了不少好话,临了还没收一分钱。
两人总算坐在了小折叠桌前,酒菜很丰盛,心情却是今非昔比,孟欣茹显得很主动,关了大灯点两支蜡烛,高脚杯里斟满了酒,举起来说,不就百十块钱吗,也值得这样?谁没个失手的时候,再好的厨师也有烧焦了菜的那一会儿,再说,你文的眉是全城有名的,她一个人也葬不了你的名气。喝酒。说完看着小唐,那眼神里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欲望。
小唐像是猛醒了过来,忙举起杯说,喝,这个臭丫头不能搅了今儿的好心情,来,还是我斟酒。说完抢过孟欣茹手里的杯子倒酒,那做男人的霸气就袒露无遗。
那一晚,苏曼丽没有回来。
上午,孟欣茹要去参加市里个体协会的会,讨论在精神文明建设中如何发挥个协作用,她没有在会上吃饭,一是惦记着苏曼丽会不会出事,二是想和小唐一起用餐,冥冥之中她好像觉得两人分手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绝不会是小唐说的,“我就是结了婚也要在蒙娜莎继续干”。
秀秀在扫地,店里没有一个客人,美容室的门是关着的。见她回来,秀秀赶紧拉她到门口说,出事了,两人在里面吵架呢,唐师傅把吹风机都摔了。
孟欣茹问,你知道为啥吵?
秀秀说,好像是为苏曼丽昨晚没回来的事,唐师傅骂苏曼丽贱货,苏曼丽还骂唐师傅也是贱货……好了,忙你的去,出去别讲,秀秀嘴牢我知道。孟欣茹打断秀秀的话,脸却是红了。想了想还是掏出钥匙轻轻开了美容室的门。
美容室里没有那两个人,吵骂声是从苏曼丽的小房间里传出来的。那锁子却是开了的,孟欣茹看看钥匙分明是挂在自己的钥匙链上的,便一切都明白了。孟欣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着脚走过去……
孟欣茹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卧室的,那一个下午,她也没有开门。无论是秀秀还是苏曼丽,还有自己熟悉的客人,都不能使她走出那个房门。后来,听到小唐要撬锁子了,她才把门开开,自己挡在门口说,就不能让我歇一歇?放你们一百二十条心,我不会寻死的,我还没浪够呢。说完啪地关上门。
那一晚又是彻夜无眠,她是怨恨?愧悔?是气愤?是悲哀?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黎明前的寒冷一点一点地从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弥漫在屋子里,裹挟床上的女人。豪华艳丽的床,雪白的被褥,枕上散乱的黑发和蜡黄的一张面孔,如同一幅冷色调的油画,死气沉沉。烛台上的蜡泪在晨曦中闪出暗红颜色。像血。
蒙娜丽莎美容厅的牌子换成秀秀发廊是一个月以后的事,那会儿孟欣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正在飞舞的雪花,突然怀念起刚刚逝去的日子。
他们现在在哪儿呢?她不由得就想起小唐和苏曼丽,尽管她不愿意想。可临别的那一刻已刀子般刻进了心底,小唐站在她面前很久很久,才说,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要这东西。
孟欣茹说,这东西早就给了你的,你不拿,也只能扔了,我要它也没用。
小唐慢慢地提起那个皮箱,慢慢地转过身,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又喊了句,姐。
箱子里是孟欣茹买的那四套西装、皮鞋和领带,最漂亮的那件西装口袋里装了那条金项链和那枚金戒指,小唐不知道。
苏曼丽一直在门外等着没有进来,也没有向孟欣茹告别。那会儿,孟欣茹突然羡慕起苏曼丽来,她只用一个牛仔包就包了她的全部家当,跟着小唐走了,那是她的男人。
是的,有了男人,也就有了万贯家产。
那年冬天,蒲剧团的大门一侧挂出了一块崭新的牌子:欣茹女子健美中心。剧团原来的餐厅里热闹极了,除去开饭的时间,下午是演员们在排戏,上午则是一阵节奏明快旋律优美的曲子反反复复地响着,从七点钟开始响到十一点,一群群的胖的不太胖的甚至苗条如柳的女人们往大厅里涌去,孟欣茹站在女人的最前面,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喊着,今天是形体训练第三节,大家跟我做。女人们不再嘻嘻哈哈,认真地舞起来。那不太优美但绝对整齐的动作伴着音乐,倒也和谐。
剧团年终的福利是每人一床拉舍尔毛毯,团长亲自给孟欣茹送了去,孟欣茹说,我又不是剧团的人了,拿了算什么?
团长笑着说,你还在记仇呀?下一幢是集资楼,我给你留套三层东面的,说老实话,要不是你那几万元租金,日子还真不好过呢。
孟欣茹说,茄子是茄子,豆子是豆子。我租房子付租金,名正言顺。
团长说,说是那么说,谁都知道你是亏着呢,那房子也值不了那些钱,你是为团里。
孟欣茹没有说话,眼泪却是打着旋儿,终于没有滴下来。那一刻,那双美目如两泓秋水,是清澈明朗、温柔而多情的。
(原载《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