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欣茹当年走进春春发屋时,那女孩子春春刚死了三天。小小的一间门面显得阴气森森,四壁墙上还留有那女孩子的血,艳艳的如同一簇腊月里的红梅。若不是与这女孩子的交情,她是断不肯走进这屋子,更不用说当它的主人了。她环顾着小小的屋子,似乎还能听到春春的笑声。她抚摸着那把椅子,鼓起勇气坐上去左右转了转,墙上的大镜子里映出她忧伤的面孔,她的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人生竟是这样无奈而无情,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姑娘就这样消失了,而且是被人用刀子捅死的。凶手是谁,为什么要杀她,是情杀还是仇杀?是不是图财害命?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各样的版本在小城流传。可怜她竟没有亲人来为她伸冤,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家乡的准确地址,她似乎也没有朋友,只有来她店里做头发的客人。
孟欣茹第一次做头发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她那天原是去烫头发的。等她洗了头在椅子上坐定,春春说,大姐,你的发质不好,全烫会伤头发,我给你半烫吧?只烫刘海儿和发梢,看起来蓬松大方,又不伤发根。
孟欣茹后来站在镜子前看着焕然一新的面容说,全烫不是挣得多么?你倒例外,不像个做生意的。前几次走进哪个店,老板都是一个腔调,小姐呀,你这头发全烫起来才时髦呢,别舍不得票子。每一次我都得费口舌解释半天说我发质不好不宜烫。你没看见,走出理发店时老板脸都是长的。
春春说,那你下次别进那个店。
孟欣茹说,可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次一个发型,哪一次也做不到我心上。以后我可是哪儿也不去了,就包给你做。
春春笑了,那我先谢谢大姐了。我给你打八折。
孟欣茹说,打折你不是亏了么?
春春说,有钱难买回头客呀,哪儿就能亏了呢,这一行,有做就是利。只是这儿的人都不愿干这行,全是我们浙江女孩子包了。
孟欣茹细细想想,全城的发廊的确没有一家是本地人开的,就有也是靠了临街的房子当老板,那骨子里是根本瞧不起这一行的。
后来孟欣茹才意识到,那天她坐在春春发屋的椅子上,三分是哭那个外地的女孩,七分其实是哭自己。没想到自己一个蒲剧团的演员,竟然沦落到干发廊的地步,那可是凤城人瞧不起的行当啊。而且,这发屋本来就是蒲剧团的房子,当初把大排练厅拆了盖起这临街的十间门面,是为了给大家搞点福利。她如今在昔日的同事眼皮底下做这个不上档次的老板,心底的那点自尊早就荡然无存,那眼泪是积蓄已久的,只等有个宣泄的去处。哭够了,孟欣茹想起一句名言,在心里对自己说,干就干,孟欣茹不相信眼泪。她脱掉外套开始收拾房间。
三天后,昔日的春春发屋成了蒙娜丽莎发廊,那牌子天蓝色底子金黄色大字,是孟欣茹那文化馆画画的丈夫亲自写的。丈夫还把文化馆门前的艺苑发廊的浙江女孩子挖了过来,高薪聘用,孟欣茹明白了挣钱其实很容易,自己原来献身于艺术的想法是可笑和幼稚的。一个人认识自己是需要时间的,若不是在合团中被刷了下来,孟欣茹永远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天生就是搞艺术的料,只不过领导们有偏见,总是让她这做大梁的料当椽使,她十五年无出头之日。孟欣茹是公认的扮相好的演员,十五岁进了蒲剧团,是作为女一号培养的。第一次上台是演一个女支部书记,灯光下一亮相就引起了观众热烈的掌声。谁知几句大倒板没唱完,台下就乱了。要不是与她对戏的是团里以唱腔着名的男一号把台压住,还不知会出什么洋相。后来,剧团领导在她身上费了不少力气,专门让琴师纠正她的发音,可都是事倍功半,一到高音就离弦半个调,把琴师弄得不敢拉弓。后来连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唱戏唱戏,这唱不好就完了,作为一个演员还有什么出息?她曾想过改学武旦,可她们团是以演现代戏为主,再说,从小就没有练下奶功,现在的腿脚都是硬的,就是强练出一点功夫,在台上虚晃一下凑合,真要演穆桂英杨排风,不要说领导不考虑她,就连她自己都没信心。
后来,她就只能演一些没有唱腔的丫环之类的角色,可总是没人愿意和她配戏,因为她与小姐和夫人往一起一站,那种光彩往往把主角比得黯然无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主角今晚屈就跑龙套呢。剧团的领导背地里叫她白母鸡,意思是不下蛋漂亮有什么用。再后来,就是蒲剧团和青年团合成了蒲剧研究院,格是升了,人却是要裁去三分之一,动员会还没开,孟欣茹想到头一个要走的就是自己。
所以,当孟欣茹拿着第一个月的收入-
五千元的存折不知该往哪儿藏时,她突然就明白了人生,人只有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才能活得像个人。想想自己与丈夫辛苦了这么多年,银行里也没存下一分钱。这五千块钱能办多少事啊,起码把这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换了,还能买台冰箱,或者是为自己和丈夫添几件像样的衣服。那晚上她竟然失眠了,丈夫笑她是叫钱烧得睡不着,只有她知道不是。她在想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明白一些道理。这些钱虽然不能完全证明她的价值,但她毕竟成功了。你能说这种职业就比在剧团跑龙套混日子低几分么?那一刻,她感谢剧团领导给了她这个机会,还有那个死去的女孩春春。是春春让她明白了生意要怎样去做,她才没有走弯路。她承认,尽管她雇了那个浙江女孩子,可她一开始就放下了演员和老板的架子,她像是一个打工妹一样亲自为顾客洗头,并从丈夫弄来的那个叫蒙娜丽莎的女人脸上学习微笑。她一开始就没有去顾及凤城人会怎样看她,看又能怎样?没有人会白给你人民币,也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一切只能靠自己。除非你的男人能够养活你。那时候,丈夫的文化馆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充其量只够他自己的饭钱。
一年后,孟欣茹已经能够傲然地出入各种场合了,包括丈夫机关组织的舞会。她不仅更新了家里的装备,而且夫妻俩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站在昔日的同事们面前一点都不逊色。只有她们羡慕她的份儿,没有她羡慕别人的。当然,那块梅花奖的牌子还是让她有了一点收敛,并在心底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但是百十号人不就两块奖牌子吗,据说还是连吹带买才捧回来的,蒲剧这小剧种进了京城,无论是唱腔还是做派,都无法跟大剧种去比较,这牌子也就在凤城值钱。再说自己就是在团里苦熬苦练一辈子,那块牌子也到不了她手上。况且听说好几个人已经从她的经验里看到了自己的出路,打了辞职报告下海了。
到了今天,孟欣茹已不仅仅是凤城有名的女老板,还是个美容师,除了剪发她没兴趣外,美容的一套她已经很娴熟了,还有一张含金量不低的美容师文凭。其实,她本人就是最好的广告,没有生过孩子的身材依然苗条,三十八岁的脸上没有皱纹,白皙的肤色和她恰到好处的淡妆,掩盖了她的实际年龄,使她比店里的那些妙龄少女更多了一种成熟的风韵。她不赶时髦穿时装,把自己打扮得让人老远就认出那是孟欣茹。她的店生意红火,那些常年包月的,与其说是做脸做头发,不如说是去咨询,选什么颜色的服装,买什么品牌的料子,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成了她店里的一个久盛不衰的话题。在凤城的女人群里,有人可能连地委书记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可没有人不知道孟欣茹。就连孟欣茹当年的离婚,也像在凤城发生了一场地震,很是让人们震动了一阵。这个小城就是这点毛病,仿佛根本就没有秘密。
中午,苏曼丽还没有起床的样子,等做面膜的顾客走后,孟欣茹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走了两圈也没把她吵醒。后窗里传来了团里排练的锣鼓声,那是团里原来的饭厅,现在一厅两用,剧团一年有十个月的时间在乡下演出,两个月的时间回来排戏。八月正是下乡的好时间,听说这次是要参加全国的地方戏调演,专门赶回来排戏的。现在这些鼓乐声已不再激起她对舞台的回忆和留恋,有的只是淡淡的伤感和一种说不清的耻辱在互相纠缠,不时地提醒她曾经为之付出的青春和岁月。
前厅里,小唐的饭送过来了,两菜一汤,一荤一素,主食是炒面。今天中午客人出奇的少,秀秀和芳芳便出去吃饭。孟欣茹突然想和小唐一起吃,便对送饭的小伙计说,告诉你们老板把我的菜也送过来,今儿懒得过去了。孟欣茹自从离婚后就没有了地方做饭,剧团当初拆旧房时她搬到了丈夫的文化馆办公室去住,如今新房建起来了却没有了她的份。找了几次都说,你现在还在乎剧团这破房子,什么样的楼房盖不起?孟欣茹气不过去找文化局长,文化局长却说,欣茹啊,致富不要忘记大家啊,剧团现在有困难,还要你们这些企业家赞助呢。孟欣茹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心想,我这不是下岗女工吗,倒成了企业家了。气归气,想到说不定哪天自己高兴了真能赞助他们几万元,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离婚后,丈夫那儿是不能去住了,孟欣茹就在发廊后面为自己隔了一间卧室,正好隔壁的药店让人给查封了,她把那间门面也租过来,两间打通,前厅一下子就宽敞了许多,后边改造了一下,小间自己住,大间做了美容室。一溜儿排开四张床,角上还能摆化妆柜。有时候,赶上顾客多床不够用了,又都是老熟人,有人就毫不客气地用她卧室的床。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反正是做生意,怎样方便怎样来。
饭送来了,两菜一汤,一小碗米饭。小唐洗洗手过来,看看孟欣茹的菜说,姐啊,你不能光吃素,又不是尼姑。起码的营养也要有啊。
孟欣茹说,我这海鲜汤里不什么都有了吗?你喝点。这老板今天还有心眼,换了大碗,平时可都是小碗呢。
小唐说,这老板会做生意呢,小碗换大碗,不多赚你四块钱?
孟欣茹笑了,说,是个生意精,这一排房子哪个也不是吃素的。就说这饭店,从我搭伙就已经快五年了,哪年不送进去几千块,就这还打六折呢。
小唐又说,现在又加上我,今年怕是更多呢。
孟欣茹说,多就多,挣了钱就是花的,不花还叫钱么?再说,你去哪里吃饭?倘若我再租房子雇保姆,花得不是更多吗?
小唐说,这倒也是。不过姐你咋不盖房子呢,总不是盖不起吧?
孟欣茹笑了,接着又叹口气说,盖了房子谁住?我一天得在店里呆十几个钟头,真要有了房子,早出晚归的,还不让人偷光了?再说,也没这个精力,天生的盖房就是男人的活。其实,买一套商品房也行,可总没有合适的,不是地段不好,就是房子质量有问题。现在的房地产公司有几家是货真价实的?
小唐点点头,继续吃饭。孟欣茹把自己的菜拨了点给小唐说,你多吃点,姐这店里自你来就红火多了,你也看见了,你是吃你的,吃不着姐的。
小唐说,看姐说的,全是姐的人缘好。我干这几年,就数姐这儿舒心,工资高,待遇好,满凤城哪儿再找去?就是在家里,也不会顿顿一荤一素的饭来张口,还给我买衣服。我这工资可就全攒下了。
孟欣茹说,好好攒,攒够了就娶媳妇,你看凤城哪有二十八还不结婚的?
正说着,苏曼丽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唐,吃饭怎么也不喊一声?
小唐的脸无缘无故地就红了。
苏曼丽趿着鞋出了隔间,倚在门框上瞪大了眼睛,随即又笑了,甜甜地说,老板今天好兴致呀,饭都端到发廊里来了,小唐你好大的面子哦,打工仔和老板同桌共餐,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孟欣茹笑了,这番话听起来很舒服,早上对她的一丝不快就丢在了脑后。说,看你说的,我哪天不干活,哪里还像个老板,跟你们有啥不同?不就是这店是我租的么?真要赔了,你们一拍屁股走了,我往哪儿走?还少不了你们的工钱。
苏曼丽说,说是那么说,谁也愿意当老板,没人肯当打工仔。再说,这满凤城的发廊都关了门,你这儿照样红火,谁要咱们老板是又漂亮又有人缘呢?
孟欣茹笑着说,看你的巧嘴多会说,你要不想出去了,就在这儿吃,让他们再送碗饭来。
苏曼丽说,我可没这个福分,我还没洗脸呢,等一会该来客人了,今下午两个呢。说完,回房换衣服去了。苏曼丽的房子是紧挨着美容厅后檐的一间小屋,原来是药店的厨房。也就是药店老板跟剧团团长沾点亲,才死皮赖脸地在后面搭了间披厦。孟欣茹原想拆了它,又想留着也许自己哪一天会用得着。苏曼丽来了后,提出让她在这儿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由她粉刷一下支张小床,没想到这一住就住出事情来了。
苏曼丽比小唐早半年进店,是作为按摩女进来的,至今孟欣茹也不肯对外承认她是店里人。那天她站在孟欣茹面前,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儿,脸盘儿跟那个春春还有点相似。她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要是不介绍,还真看不出她是南方人。她说,孟老板你知道这几天生意为啥不好么?
孟欣茹奇怪她怎么就知道我生意不好了,就问,你说是为啥?总不是因为没有你吧?
苏曼丽说,哪儿就会因为这呢,我是谁孟老板是谁。不过,你整天不出去,不知道外面有了多大变化。现在哪一家美容店不设按摩这个服务项目?再有两个月,你的客人可就全跑了。
孟欣茹不服气,说,哪一家美容店门上写着按摩?这又不是洗桑拿浴。这做头发做脸跟按摩有什么关系?
苏曼丽仍是笑笑的,柔柔地说,孟老板我不拿你的工钱,没事的时候帮你做美容,有事后各分一半,小费归我。你试一试,不行了我就走人。
孟欣茹还在犹豫不定,苏曼丽脱了外套,帮一个刚进来的男客人洗起头来,不知她跟那男客说了句什么,那男客吹完头就要进美容室按摩。半小时后,苏曼丽把三十元交给孟欣茹说,这是你的一半,那一半我留下了。不过今天没小费。
第二天,苏曼丽提出改造那旧厨房。没多久,孟欣茹就明白了“有事”是指的什么,按摩女是干什么。她暗中调查了几个店,店店如此,而且人家还笑她,孟老板真是孤陋寡闻,不过,你钱包都快要撑破了,冒这个风险干什么。
从此苏曼丽每天平均四五个男客,有时候做完美容还带进她的小房间去,那会儿孟欣茹心就悬着,生怕小屋里的响动传到大间里来,让顾客听见。不过每次苏曼丽都做得很巧妙,总是等大间没女客时才带人进去。有一次来了个熟人,苏曼丽的男客也刚刚做完面部按摩,苏曼丽就笑着把那位女客送进孟欣茹的卧室说,今儿算你运气好,睡睡我们老板的席梦思,做完这个,我要收拾房间了。等女客做完面膜,苏曼丽真的换了旧衣服拿块毛巾跪在地上擦地板。那女客说,欣茹你真是好运气,雇的这女孩子嘴又甜手又利索。我要是开发廊就挖了她去。
从此,孟欣茹就睁只眼闭只眼,权作没看见。有客人来大家心照不宣,尽量提供方便,不管怎么说,每个月光苏曼丽的一半就是两千多块。后来,孟欣茹才从秀秀口里得知,那带进房里的给的叫做小费,是事先讲好了全归苏曼丽的,不用问也知道,是远不止三十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