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刚停住车,就有管事的来接过木兰车推到大门口一边,喊了一句来客啦……里面就有人迎出来让她院里走,人们把她当做主人家的亲戚了。踩过厚厚的鞭炮屑站在院子里,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她的脸突然红了,毕竟与人家素不相识,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她来的目的,不骂她才怪呢,哪有在喜宴上来讨账的?还是问唢呐班子讨,不是正忙得不可开交么。可不到喜宴上你去哪儿找他们?一入冬就进入了结婚旺季,这唢呐班子里人人都顾不上回家,要干到腊月二十三呢。有时候赶上个好日子,一个班子就得赶两家,还是哪家钱多先去哪家。过了二十三,没有娶媳妇的了,却会有老人熬不过年的赶着去了,于是哪怕是腊月二十九也要把人送到地里,这班子也就得忙到年根儿。尤其是八音会会长刘金子,也就是老板娘说的王八头的班子,就更是红火得天天有酒宴吃。
这会儿正是新媳妇进了门拜过天地开酒席时候,院子里的十来张桌子上全坐的女客,男人们则涌向村巷里的帐篷。照壁前摆两张桌子,坐着两班唢呐队,此刻正嘟嘟哇哇地吹。刘金子眯着眼,头也不抬地握着手中的板胡,像是睡着了一般。夏萍知道,只等唢呐一停,他的板胡就会响起。那一段蒲剧曲牌是他的开场拿手戏,也是他的保留节目。夏萍每听一次,就会加深几分对蒲剧的热爱。那时而高亢时而委婉时而热情奔放时而如泣如诉的旋律让她百听不厌。尤其是刘金子那入痴入迷的神态,那随着弓弦摇摆着的身子,那紧紧抿着的嘴唇,都会让夏萍胸中涌起一股热流而眼眶湿润。
理事的看她穿着不群,请她进上房与新娘子同坐,这是待客最高规格。她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就在台阶下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并不拿筷子,只是盯着刘金子手里的弓,等他动的那一刻。院子里端盘的送酒的拿烟的安座的川流不息,在桌子底下钻的小孩子们都被女人们按在凳子上拿起筷子,杯盘碗勺的碰撞声随即响起,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院外的帐篷里猜拳声此起彼伏,只有夏萍丝毫没有吃的意思,她呆呆地望着刘金子,连同桌女人的异样目光也没有察觉。
一曲《黄河水》拉完,夏萍已是泪光盈盈,等意识到这是别人的婚宴时已经迟了,女主人赵大胜的老婆站在脸前笑着说,想是我招待不周吧,进屋里坐,喝杯新媳妇的酒算是赔礼,来。说着拉了夏萍的手往屋里走。
夏萍急忙擦去眼泪站起来说,嫂子别见怪,我是爱听这板胡,一听就忘了场合。我不是你家的亲戚,我是找刘会长有事,见他忙着,说过会儿再说话。
女人恍然大悟,笑道,这越发不能走了,既来就是亲吗,无论如何也要喝一杯,刘会长早着呢,等会子再说话,误不了你的事。说着就喊赵大胜,他爹,你过来请请贵客吗。夏萍赶紧跟着女人往屋里走,这一喊,满院的女人都站起来看她了。
两个唢呐班子开始对阵,刘金子班吹的是传统曲目,《将军令》、《百鸟朝凤》、《大登殿》,一曲比一曲热闹;小翠花班吹的是流行歌曲《纤夫的爱》和什么天不下雨天不刮风,熟悉的旋律从唢呐这种独特的民族乐器里流淌出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让夏萍忍俊不禁。吹到中间,化了妆的小翠花竟然臂挽竹篮在桌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扭起来,吹唢呐的老大身子一弓一弓扮演着电视里的纤夫,边吹边扭,动作夸张又滑稽,唱到“让你亲个够”那句时,把唢呐扭过来直戳到小翠花的嘴上,院子里的年轻人都噢噢地叫起来,女人们笑骂着该死呀之类的话,却看得津津有味。就连小孩子也大声地跟着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相比之下,刘金子班似乎被冷落了,虽然那唢呐吹得确实地道,那板胡拉得没人可比,用“艺术”两个字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但人们更喜欢这种带表演性质的,没有人感到俗不可耐,也没有人觉得不伦不类。夏萍看着小翠花的媚脸,顿时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受欢迎。
夏萍终于把刘金子拉到大门外,刘金子说,你都等不得我们回去?要让主家知道你是来讨账的,非把你打出去不可。
夏萍说,谁敢打我?我还坐上席喝酒呢。长话短说,你们年初定的数目不变,一人十块。我是想把明年前半年的提前收了,赶到这个月底,通知你们的人,一人十五块,给我送到站上,谁不交我就扣谁的许可证。
刘金子说,这是咋啦?文化市场管理费可从来没有提前收过,你让我咋跟弟兄们讲,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还以为我出风头呢。
夏萍说,今年县里要大搞春节文艺汇演,咱们要保证一台戏,乡里现在没钱,你们先交了,明年少交不就行了?又没让你们多交,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嘛。就这全乡十来个班子,百十来号人,也不过一千多块钱,只勉强够排戏的,其他的几项活动经费还没影呢。
刘金子说,既是你的事,你就别管了,我给各班子捎个信,让班主把钱扣下来,不会有大问题。就是……就是什么?夏萍问。
就是有些特困户怕是难交,眼看着过年了,谁家不等着用钱。刘金子说。
再困难也就十五块钱,你们整整演一个冬天,谁不挣个千儿八百的?要是在县城,管理费是按收入的百分之三征收的,咱们是大包干,一年十块钱,你们不要不知足。
刘金子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谁有头发爱装秃子?就说小翠花,不是家里等钱用,女人谁愿出来当王八?她男人得了癌,医院像个无底洞,就是把她卖了也填不满。你看她在人前笑呢,哪天不哭几鼻子?十五块在她就当一百五使呢!
夏萍愣住了,半天没说话,心里翻上翻下的,小翠花的媚脸就在眼前晃,媚中有一丝掩不住的忧伤,怪不得那么迷人。沉默了片刻,夏萍说,我不了解情况,你也没说过。像这样的特殊情况就免了,一分也别收,我那儿再紧也不指望这点钱。你掌握吧,可别让该交的溜了过去就行。我走了。说着去推车。
院子里仍然热闹非凡,哪个班子像是在演《王婆骂鸡》,那捏着鼻子的男演员学着老婆婆的声调,把丢了一只鸡站在村巷里骂街的王婆演得惟妙惟肖,一阵阵笑声抛过墙头,直往夏萍的耳朵里钻。夜幕却是落了下来,只有夏萍的车灯划出一道强光,疾驰而去。
定好了剧团,夏萍才松了口气,又拿出计算机一个劲按。从上台口章村乡接团,再送到下台口曹村乡,比从地区接团就省了五百块的车费,挣五千块是没问题的。离剧团来的日子还有十天,提前三天做准备,夏萍还有一星期的时间修改剧本。剧本是早就写好的,根据地区一位作家的小说改编,题目叫“好戏连台”。夏萍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再好不过,只是顶多演五十分钟,这一个晚会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剩下的四十分钟总不能让其他乡占了吧?以前汇演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两个单位一个晚会,总是为了节目的顺序闹得不欢而散。谁也不愿意开台,那会儿台下不是乱哄哄的正进人找座位,就是稀稀落落的没座满,节目再压不住台,演完观众都不知唱的是什么。还有一次开台的单位有意见,就故意加节目延长时间,等另一个单位发现时演员已经到了前台,这后面的单位索性拂袖去,硬是把观众晾在剧场莫明其妙。
夏萍打算送走剧团就开始排戏,只是这演员难找,能唱几句的大都进了唢呐班出去挣钱,乡里的供销社邮电所农机站怕是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前年搞家庭音乐会,还是乡中学的音乐教师一家三口勉强出台,才算没给乡里丢脸。虽然没拿奖,起码不是空白,刚到石沟乡一年的夏萍已不再觉得脸上无光,回县文化局开会理直气壮的。看着躲在墙角的两个推了光头的文化站长蔫蔫的样子,心里涌上一丝同情。只有干这行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失败的原因和此刻的心情。
夏萍在20世纪70年代末曾是县宣传队的副队长,一身的武艺也是那时候摔打出来的,就连进文化站到正式招干,也是凭了这一身的武艺。不过那时是演别人写的剧本,演得久了,自己试着拿起笔,也觉得不是太难的事。这个剧本也是平时没事时写着玩的,明明白白知道投到《剧本》杂志是没门儿的事,想让县剧团排更是不适合,只有农村文艺调演才能让它露露脸。可这几年都忙着抓经济,县里已是几年没有搞过农村文艺汇演了,去年地区首先搞了奔小康农村文艺调演,夏萍就想着这剧本该派上用场了,果然就按她想的来了,而且声势规模都是前所未有的,平时被冷落的文化干部们都兴奋起来,摆出一副大显身手的架势,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个奖杯,谁不想捧一个回去?有些人甚至跑到专业文艺团体去请导演借演员找节目,还神经兮兮地对外保密。夏萍对这些全都不屑一顾,这样做,群众文化的意义又在哪里?夏萍要演自己写的剧本,而且是农民自己演。
刚摊开剧本,计生办的小惠过来了,说,夏姐又写什么大作哇,拿了稿费也不请客。夏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刚在地区报上写的关于农村文化建设要常抓不懈的那篇小文章,就笑着说,那豆腐块才几个钱,只能请你吃一碗羊肉泡馍。小惠说,瓜子不饱是仁(人)心哪,你这县里干部就看不起我们这社办人。
夏萍忙站起来让座说,看你说的啥话,哪天不到你那里跑一次。
小惠说,我不坐了,马上要下乡,孙主任说让你也去,范村是你包的点,今个儿有个做人流的,是个马王爷,孙主任亲自出马。
夏萍看看剧本,为难地说,不去不行么?
小惠说,不行,这几天正紧着呢,你忘了是计划生育月了?连主任都出马了,你这包村干部不去能行?要忙十来天呢。
夏萍只好放下剧本,跟着小惠走。边走边问小惠,我跟孙主任讲过有事的,是他叫你来叫我的?
小惠说,不是他下命令我敢叫你么?夏萍就有点不快。
晚上回来吃饭,夏萍看见书记的灯亮着,赶紧推门进去,也不管沙发上坐着的其他人,张口就是,书记,今年的奖杯你就别想要了。
书记说,为什么?你这有名的站长就没这点志气,甘愿落后?当年怎么就为城关镇捧回那么多奖杯?
夏萍说,城关镇什么条件咱们什么条件?我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乡里的事倒都来了。你能不能找个人替替我,包我那个村?今天是计生办下去罚款,要搞十来天。听说明天还要下去突击收农林特产税,马上还有征兵动员会,土地办要查乱批宅基地,妇联要选拔女强人演讲会代表,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啊。
书记沉吟了一下说,这一个萝卜一个坑,派谁顶你呢?乡长你说?
夏萍这才看见乡长副乡长还有副书记们都在沙发上坐着,想是开会呢,心里想自己下乡回来不知是一副什么头脸,顺手就捋了捋头发,抿了一下干裂的双唇。
乡长说,就找个在家值班的替替,你定吧,看来明年不能让夏站长包村了,不然咱们的精神文明建设可就排不到前面了。这临阵磨枪也不是个办法。
夏萍听到这番话,心里突然一热,就瞟了一眼乡长说,平时包村倒也不矛盾,只是这两天太紧,啥事都堆到一起了,再加上几年没有搞调演了,光这一摊子就够张罗的。过了这阵子我再下去,我还想把范村搞成个精神文明示范村呢,这群众文化才是其中一个内容。
乡长的目光就从沙发上射过来,夏萍的身上都热了,她熟悉那目光,脸上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点羞怯,灯光下的脸就多了许多平日没有的妩媚。她把脸扭向书记,书记看了看乡长就说,那就让办公室主任去顶几天,这几天他的事就让通信员先跑着,大事咱们反正要碰头的。
夏萍出了门,乡长的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到她耳朵里,明年怎么也不能让夏萍包村,人家本来就拿的是县里的工资么,专职文化干部让人家打杂,咱们这观念也得变变了。
跑了一天,炉子已是奄奄一息,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夏萍看看还得有炉子,不然这晚上就别想改剧本了。床底下掏出两根柴火,用菜刀劈了,又倒上一点煤油塞进炉子。一股浓烟随即冒了出来弥漫在屋子里,呛得她又是咳嗽又是流泪,她赶紧打开窗户,又把烟筒敲了敲,火苗呼呼地窜上来,还伴着哔哔剥剥的响声,顿添了几分生气。她想先烧一壶水,泡上茶再洗了头脚,然后舒舒服服坐下来改剧本。分居两地也有分居两地的好处,要是在家里,这会儿还在刷锅洗碗,忙完了还要监督儿子做功课,给婆婆灌暖水袋铺床。有时遇上丈夫的朋友来家,那就得陪着说话,他们有时搓几圈你就更不能安生,端茶倒水不说,半宿都不能睡觉。这发配也有发配的好处,当初和局长闹点小矛盾,就从城关镇调到最穷的石沟乡来,用大家的话说是发配。你要是从这种发配中去寻找到一点乐趣,也就不再觉得苦。夏萍已经来石沟乡四年了,哭鼻子的阶段早已过去,穷是穷点,工作难以开展,但淳朴的民风和浓浓的人情味却是在其他地方体会不到的。
水哗哗地开了,夏萍泡上一杯茉莉花茶,一股馥郁的清香使她不由得吸吸鼻子。她解开盘在头顶的长发,打开小收录机的开关,边洗头边欣赏刚买的一盘“蒙古人”带子,腾格尔的歌声使她陶醉不已,听到动情处就停了手呆呆地站着,头发上的水珠嘀嘀哒哒滴在她的毛衣上,如同挂满了一个个晶莹的珍珠。她仿佛看到了那辽阔的大草原上,牧马人拉着马头琴,唱着优美而略带苍凉的歌,蒙古包里冒出淡淡的青烟,飘散在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和奔驰的骏马,挤奶姑娘的长裙随风荡起……一股热热的东西开始在她心里流动,如奔腾的江水,又似潺潺的小溪,柔柔地撞着她的心扉。她突然明白了腾格尔为什么会写出这样好的歌曲,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唱得那么动情,只因为他是那块土地上的儿子,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养育我的这块土地,如我身躯一样爱惜,沐浴我的江河水,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夏萍的创作灵感就在那一瞬间降临。
突然就停电了,夏萍只好就着炉子的微光点着了煤油灯,一股呛人的烟味慢慢弥散在屋子里,冬天的夜晚常常是这样,这里不是县城,停电的日子倒比有电的日子多。所以夏萍早就打消了买电视机的念头,想看新闻和哪个专题,就到乡政府的办公室去。凡事只要习惯,就觉得很平常。正想着,窗外传来了车子的响声和说话声,没等她站起来打开门,就听外面喊着,夏站长,给你送炭来了,往哪儿卸?
夏萍赶紧跑出来,连连喊着谢谢,就端着煤油灯出来照亮,让卸在墙角的台阶上。外面是办公室的两个干事,都是社办人员,通信员手上高举着一盏应急灯照亮,雪亮的灯光如电灯一般。外面卸着炭,夏萍就在抽屉里找烟,偏偏用来待客的那包烟用完了,就接过通信员的灯说,我来照亮你去替我买包烟,钱我明天给老板娘送去。
通信员笑着却不动身,那两个人连喊着,夏站长你可别谢我们,这是乡长派的,要谢就谢乡长。
通信员说,乡长说这灯也给你留下,说你晚上可能要加班,没电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