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每次,女人都会付给他一千块钱,他曾想推托,他想说有保姆给的那份就够了,可女人不容拒绝。这使他接钱的手越来越不自然,钱装在胸前的内衣口袋里,沉甸甸的,如同一块砖头。而且,每次回家把钱交给烟子时,还要编出一套理由。
有一天烟子说,我和你一起去做吧,看看那几个胖女人咋就这么累人,你看你这一脸的虚汗。烟子心疼地用手抚过他的额头。
他说,就你那手艺?还不砸了饭碗!
不然,叫刘师傅和王师傅也一同去,他俩手艺比我好。烟子说。
他摇摇头。
有一天,女人终于问,听说你有个妹妹,还有女朋友一起住?
他说,是,我妹妹需要人照顾,我女朋友能照顾她。
这天女人塞给他钱时说:以后,你不能跟任何人做,包括女朋友。因为我不能保证她是否干净。女人语气轻柔,语调温和,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力,让他连连点头,事后才觉得自己那一刻怎么就犯了糊涂?这不是要买断自己吗,那自己成什么了?
这天夜里,烟子又撒娇了,他说头疼。听着烟子摸索着穿衣服,摸索着开院门去巷口的诊所买药,他的头真的疼起来,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着头皮,在一下一下掏空脑仁。他用头指按摩太阳穴,抵着墙壁,试图减轻那种疼痛。用左手使劲地打着右手,又用右手使劲掐着左手,他甚至想用双脚去惩罚自己的双手,这时他听到了妹妹的梦呓,妹妹在梦中竟然笑得咯咯咯。深埋心底的那个念头一下子就钻了出来,开一家自己的按摩所,他需要钱。他一下就平静了,摸索着整好床铺,等着烟子回来。
事情来得没一点预兆。
事后按摩王回忆起来,只记得临走时烟子那句话。那好像是一个暗示,一个警戒,可他没有在意。
烟子递给他拐杖时说,咱们能不能还是一礼拜去一次?只要你去豪宅,老板就不给好脸子。
按摩王说,你又看不见,管她好脸坏脸!
烟子说,我看不见还听不见吗?我不想听她那张苦瓜脸。她以为我是瞎子,就看不见她养的小白脸吗?恶心!还对咱们说三道四。老板说,你还像以前一周去一次,她会给你涨工资的,出诊费四六开,不然,我就得回家了。
回家就回家,我能养活你,那钱不都给你了吗,多了还是少了?
可是……
可是啥?按摩王不耐烦地打断烟子的话,快步走向等在巷口的宝马轿车。他有点迫不及待。他已经适应了那座豪宅,适应了那里的秩序,甚至喜欢上在那里显示他的手艺,以及性爱。还有,似乎并不只是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几个他们这类人,能让如此高贵的女人依赖他,看重他,欣赏他?他们在一起的那种水乳交融,那种激情燃烧,那种纵情纵性,让彼此痴迷,忘情,疯狂。这座宅子曾经的男人肯定做不到,女人肯定没有享受过,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状态,才会对他这样好吧?要不,他一个瞎子,怎么会让她看上?他的同行们如果知道了真相,还不嫉妒死!让他们嫉妒吧,让那个曾经的男人滚蛋吧,如今他是主人。
按摩王不知道,烟子已经被老板解雇了,烟子不想让他知道,烟子想他只要回到原来的秩序,她就可以重新回来上班了。
仍然是那套程序。
仍然是泉水泡的特级龙井。
仍然是诱惑人的毒药香水。
仍然是女人疯狂的动作和声音。
只是,背景音乐先是《春江花月夜》,中途突然变成了《十面埋伏》,按摩王想,是谁按了快进键呢?这中间还隔着一曲《雨打芭蕉》呢。容不得他多想,身下的肉体已使他进入亢奋状态。他又感觉到舞蹈的快乐。是手指舞蹈后全身肢体的舞蹈,欲望的舞蹈。音乐节奏使按摩王的舞蹈愈加娴熟,愈加忘我,有一种即兴的发挥,也有着刻意的创造。那该是一曲节奏疯狂的摇滚,是威风锣鼓《秦王点兵》,是草原上的骏马奔腾,是排山倒海般的黄河解冻。还有,士兵在战场上击毙一个敌人时的骄傲。小孩生气时撕碎一张旧报纸时的畅快。他顾不得形容了,突然喊出了小心肝小肉肉,我操死你操死你你个大屁股,一声接一声。在最后一刹那,在女人与他的肉体共同抽搐时,他竟然忘记了女人的禁忌,咬住了女人的双唇,把舌头强伸进女人的口腔,以至于涎水涂满了女人的脸颊,脖颈,肩头。
所以,那记耳光突如其来,如霹雳般掠过脸颊时,按摩王仍沉浸在忘我的情绪中不能自拔,那是一个男人征服一个女人的得意。直到自己被一脚揣下床,屁股哐当一下撞翻凳子,音乐顿然停止,接着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只蚂蚁,怎么可以忘乎所以?一阵悲哀袭上心头。
从地毯上慢慢爬起时,按摩王终于彻底清醒。走出卧室前,他推开了女人塞给他的那卷钱。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女人。
拒绝得断然,拒绝得有点悲壮。他挺胸昂头,走出卧室,走过女人身边。他奇怪自己不拿手杖,竟然走得如此顺畅,没有磕磕绊绊。
保姆把二百元钱塞进手心,却飘落在地,他试图弯腰摸索,保姆捡起来又塞给他。票子今天诚心跟他捣蛋,一张又从手掌心滑了出去。他顿了片刻,然后蹲下身摸索着。地毯毛茸茸的,但有点扎手。
给,保姆说。
给,保安说。
上车,司机说。
他觉得自己像个木偶。
车子缓缓驶进小巷。
小贩的叫卖声,哪家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骂声,馒头铺子火炉旁呼呼响着的鼓风机声,发廊里男女的调情声,响在耳边,此起彼伏,熟悉而亲切,把他彻底拽醒过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烟子站在门前台阶上,翘首以盼的样子。也似乎听到了妹妹戴着清廷后宫嫔妃的帽子,咯咯咯地笑着走来。他从胸口衣袋里掏出那二百元钱,紧紧攥着,汗水浸湿了的纸币有点软,如同假币一般。他强忍住涌上眼眶的热泪,像往日一样,开门,伸腿,下车,然后扭身关车门。
可就在一刹那,他的右手被夹在车门上,重新开动的汽车拖着他的身体,向前。他的身后,是血。像是谁的西瓜掉在路上。艳丽。淋漓。他听到人们的吵嚷,听到烟子从按摩所的台阶上摔倒,尖叫着向他爬来。那声音如同瓷片刮过玻璃,使他的心永远停留在痛楚之中。
尾声这天早上,西街杏花巷的人们意外地发现巷子突然间宽了,静了,似乎少了点什么。突然有人发现,按摩所的门紧紧关着。
从一点春发廊的女孩子嘴里,人们知道按摩所女老板的女儿昨天夜里被人强奸,而且被凶手残忍地掐死了,按摩床上有女孩与凶手搏斗的痕迹。据说女老板跟着情人去逛海南,临下班时让女儿来收款。女儿在一家公关学校读书,很少来按摩所。
这都是命,妈作孽让闺女受过。
钱多烧的。人们这样议论。
2006年国庆节前的一天,天空飘洒着细雨,凤城西郊的那道荒坡前又响起枪声。警笛一路响过大街后,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仍然是车水马龙,仍然是彩幅高悬,仍然是喧嚣热闹,仍然是一派歌舞升平。
一辆饰满白花的灵车爬似的缓缓穿过街道,盖着大红缎子棺罩的棺材豪华气派,爬在棺材上哭泣的两个女子边哭边扬手撒纸钱,灵车后一支送葬的队伍,清一色戴墨镜,左手拐杖点点,右手纸幡飘飘,像是去朝圣的信徒。人们看到,领队的那辆破旧的摩托车上,车手白发飘飘,涕泪肆流,他掌握着队伍的速度,边走边扬起手中的竹棍,扯长了声音喊,走好啊,阳子!走好啊……那腔调仿佛蒲剧的一声叫板,悠长,凄婉。
雨在下午密集起来,风夹着雨打湿了贴在法院门口墙上的公告。一个强奸杀人犯人名字下,红色的一杠在雨水中血一般艳丽。
捡垃圾的老头过来了,看看左右,一把撕下公告,迅速塞进编织袋,走下台阶。他身后的一个老女人也提着编织袋,喊道,马武你好胆大,那也是你撕的么?叫马武的老头回头看看,嘟囔着,我不撕,你就撕了,我还不知道?
西街终于被列入拆迁计划,要在五年内建起东城区那样的写字楼和豪华住宅区,使整个城市充满魅力。那些南来北往的谋生人,被彻底地倒出来,纷纷迁往北边和南边,甚至更远的郊区。在一个叫幸福庄的小巷口,一间小小的门面房前挂起了一块牌子:烟子按摩所。牌子下一只小蜂窝煤炉上坐着一只瓦罐,袅袅白气里飘散着鸡汤的香味。一个戴墨镜的女子出来了,一手掀起瓦罐盖,一边朝屋子里高声喊道,小妹,吃饭了。
隔壁小卖部的二军伸头出来,吸吸鼻子,脖子架在窗台上问,烟子妹妹,今儿没见你接活啊,还喝鸡汤?又是捡垃圾那老头送来的鸡架子吧?
烟子没吭声,拿筷子在罐里搅动。
二军又说,我看你把她送福利院算了,你能养她一辈子?该不是按摩王给你留下票子了吧?
烟子抬起头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卖你的冰棍去,一会电再不来卖水都没人要。说完,端着瓦罐进去了。
(原刊《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