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王还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说话。他能感觉到烟子的好心情,甚至想着烟子此刻一定是桃红满面,要是在家里妹妹睡了,烟子还会像面条缠在筷子上一样绕在他身上,还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与他一起憧憬他们的未来生活。烟子不止一次地说过,等攒下钱,如果能遇上一个疼妹妹的男子,就把他招赘回来,两家人一起住。如果遇不上,那就不让她嫁,他俩一辈子养着她。只是,妹妹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不能享受一个做女人的快活,不能做母亲,太遗憾了。说到这里,烟子往往会顿住,把头钻进他怀里,半天不出声。按摩王知道烟子是想什么了。那次安全套破了,烟子吓了好几天,烟子说咱们可不敢大意,如果生一个像咱们一样的孩子,可就惨了。哎,如果咱们挣多多的钱,就可以去精子库买一个,这样生下的孩子就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咱们送他进最好的幼儿园,让他上特长班,哎,你说让他学二胡还是古筝?
烟子的善良往往让他心里一热,回报她的是用双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身子,或者,再做一次他们热衷于做的事。可今天也做了烟子喜欢的事,还迫不及待地在按摩床上,但只有自己知道,那不是为烟子做,而是莫名其妙。烟子要是知道了真相,还会有这样的好心情吗,还会与他一起憧憬他们的未来吗?还会耐心地照顾自己的妹妹么?按摩王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他把烟子往怀里搂了搂,让烟子的拐杖离开地面,靠着他的身子走。可浓郁而又熟悉的香水味,穿过城市上空,总往他的鼻腔扑来,执着而顽固。使他搂着烟子的胳膊僵了似的,有点别扭。两人的脚步声响在小巷的上空,几分凌乱,几分沉重。
这天,从那个卧室出来,按摩王就觉得自己不是了自己,胸前的兜里沉甸甸的,压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不就一千块钱么,为什么会这么沉重?是因为这钱来得太容易了,还是,这不是靠手艺挣来的?
细细想来,没有手指的弹动,那架陈旧的古琴就会一直埋在灰尘里,那长年无人弹奏的弦也许有一天会绷得断裂,成为一堆看不出颜色的木块和线条。是他,赋予那架几乎枯朽的古琴新的生命,使她流淌出畅快而富有激情的旋律。也是他,又为那旋律里注入了新的活力,使那旋律里多了艳丽的色彩,飞扬起雨露滋润后的酣畅淋漓。那一刻,他真为自己的手艺自豪啊,有多少人靠这手艺吃饭,可又有多少人真正地感受到一种艺术的享受,感受到手艺体现出价值时的那种无比的快乐?只有他,不但感受到了,而且享受到了手艺以外的享受,如果同行们知道了,会嫉妒死的。那么,这手艺还是原来的手艺吗?
走出那间卧室,一切都不对了,《高山流水》的曲子阴阳怪气,《胡笳十八拍》乱了节奏,《二泉映月》忧伤中透出一丝嘲弄,似乎都在诉说着他此刻的尴尬,把他在卧室的丑陋行为向众人揭示,使人们看到了他的真实面目。他的耳朵准确地捕捉到,端茶的保姆在撇着嘴角嘲笑,保安在用鼻子跟他哼话,就是司机,也似乎少了往日的周到,扶他上车的手臂僵硬而粗鲁。他们都是见证啊,那发生在卧室的一幕,他们在几堵墙外的院子里也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迫于女主人的威力,他们不敢说出来罢了。因为他们都不愿丢了饭碗,像他不愿意丢了自己的饭碗,才对顾客的要求一退再退一样。
可今天的事是退让的吗?如果他不鬼使神差地去动那几个穴位,如果他不擦拭那架古琴的灰尘,让她继续枯朽,不也是一种选择么?可他为什么就选择了顺从,选择了他原本不愿也不该的方式呢?她是按摩所的大客户,是他固定的收入来源,他尽心地让客人满意,让客人毫不吝啬地掏出兜里的钱,让这些钱带给他和妹妹以及烟子想过的日子,这就够了。可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而她为什么也要这样?
这天回到小院,烟子鼻子一吸说,你洗澡了?他第一次对烟子说了谎,那富婆请了几个朋友在她家做,炫耀我的手艺。那几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胖,给钱倒挺大方,还让我到佣人的浴室冲澡。累死我了。说着把钱扔在床上,烟子摸起来一张一张地数,喊,这么多哇,顶咱们一个月工资了。来,喝汤去,还热着呢。烟子把他扶到小桌前坐下,把勺子递到他手里,他听着床上妹妹轻一下重一下的鼾声,心里突然踏实了,低头大口喝汤。烟子熬汤的手艺实在无可挑剔,能把三块钱一个的鸡架子熬出鲜美的汤,让他总也喝不够。但今天的汤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也许,忘了放胡椒粉吧?
烟子又撒娇了。是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气使烟子一反常态,或者,他自己有点心虚?他与烟子做了,有点力不从心,但烟子的兴奋不减往日,连连喊着阳子哥阳子哥我好幸福啊。只有他知道,身下的烟子,再也不是那个烟子,而他,也再不是往日那个他了。
按摩王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进出那个卧室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次次地下车,听司机对保安说,给,又听保安对保姆说,给,然后让保姆领进浴室,打开花洒,拿走他的衣服。
第一次他站在浴室里,想等着保姆离开再脱衣服。保姆说,快点脱,我都可以做你妈了,你害啥羞?她的声音机械而冷漠,像花洒里刚喷出的冷水。
他愣了片刻,还是背对着这个老女人一件件扒掉衣服,向身后递去,然后关上门。水已经热了,均匀地洒在肌肤上,使他的血液流速加快。汗珠渗出皮肤的毛孔,浑身经络通畅。沐浴露泛起泡沫,使肉体更加洁净光滑。然后,他穿上宽大舒适的浴袍,被保姆领着穿过两个房间,坐在一张大床的凳子前,开始他正常的治疗。
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与那个女人做跟烟子做过的事。
而且,由最初的每周一次变做三天一次,又变做每天一次。每一次都会酣畅淋漓。每一次都会使女人疯狂。每一次也都会使他体会到与烟子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他看不见。第一次穿过两个房间进入那个卧室时,他其实是有预感的。只要他牢记着师傅的教诲,不要去动那几个穴位,他就仍然是他……一个做医疗按摩的盲人。他付技术,她付报酬,最简单的交易而已。像对待进按摩所做过无数次治疗的无数个女人们一样。
可这个女人的肉体不同,似乎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当他的手指透过白色布单,一次次轻重不同地触摸着那些敏感部位,当那些部位变得柔软,舒展时,他对手指下的这具肉体有了欲望。他不再是机械地按照往日的程序,不再是单纯的使用着力度,不再是只让那些颗粒逐渐消失,经脉通畅,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按摩医生,而变成了一个艺术家。他的十指变得格外敏感,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在优美的旋律中忘情地跳跃,在用它特有的语汇与那具肉体进行艺术的交流,融会。那一刻,那手指不再是手指,而是催醒一夜花开的春风,是滋润久旱枯萎禾苗的甘霖,是使那些音符变做永恒乐曲的艺术细胞,是回应“毒药”的一剂更加诱惑人的毒药。那具肉体也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身体,而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一只喜欢唱歌的小鸟,一条从掌中重又滑入水盆里活蹦乱跳的小鱼,一个比烟子更贪婪更可爱更风情万种的“魔鬼”。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实行着蓄谋已久的计划,先是“中府”“阳池”,然后是“大巨”,最后,鬼使神差地到了“承扶”,到了“大敦”,到了“下谬”和“上谬”。他的手指在这些穴位轻抚按压,节奏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他感受到手指下肉体的呼应,皮肤下血液的奔涌,还有,女人的暗示和默许。同时,来自自己腹部那不可遏止的冲动,和心底深处早就积蓄起的想破坏什么东西一样的欲望,像即将引燃的炸药,蓄意待发。终于,女人的肉体在手指的激烈舞蹈中彻底清醒,像点燃起的火把,轰地一声。那一瞬间,他脸前像是一支超大灯泡,灼烤得他眩晕。又像是一块燃烧的火炭,烫得他疯狂。女人也肯定眩晕了,疯狂了。女人的疯狂解除了她的禁忌,激起了他的疯狂。于是,一切就发生了。顺理成章。
事后,女人把一叠钱亲自递到他手中,说,一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