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王租住的小院离按摩所十来八步,不去豪宅的日子,他准时八点出门二十一点回家,中午让师妹烟子为妹妹送快餐。在他心中,除了母亲,就是妹妹了,当然,还有烟子。如果母亲还在世,该有多好。母亲看到他终于能像一个正常男子自食其力,能看到他养活妹妹,能看到他有了女朋友,该有多么高兴。他永远忘不了母亲临走时,紧抓住他的手,母亲那时已说不出一句话,农药的剧毒烧坏了她的腹腔和喉咙,但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他说妈你放心,我会有出息的,我马上就毕业了,毕业就能工作,工作就能挣到钱。我会照顾好妹妹,我一定能照顾好妹妹。
和母亲一样,让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他和烟子走时妹妹还没醒,烟子把一个馍夹菜放在小桌上,让妹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它,她就不会去翻腾纸箱里的方便面,去啃没有用水泡过的生面块。中午按摩所管饭,每人一盒米饭,或几个包子,由烟子给妹妹送回去一份。妹妹喜欢看电视,只要坐在那个老板娘淘汰给他的旧电视前,看那些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就高兴得叫唤。等他们回家,电视的音量总是开到最大,妹妹在那张旧沙发上呼呼大睡。
烟子第一件事,是到沙发前摸起掉在地上的毛巾被,给妹妹盖上。后来,烟子给妹妹穿上一件裹肚,花五块钱让巷口的赵奶奶缝的。胳膊腿不怕,只要肚子不凉。烟子对他说。他知道烟子一晚上要给妹妹盖多少次。遇到下雨天人少时,他们提前回家,顺路买一包四川人的卤猪头肉,夹在烧饼里,再做一个西红柿蛋花汤,与妹妹在一起吃晚饭,说话。这是妹妹最高兴的时候,会拉住烟子不让她洗衣服做家务,要烟子帮她画电视里小燕子的妆。烟子就有神奇的本事,就能知道小燕子是什么样儿,就能摸着妹妹的眉毛嘴唇,把眉毛描黑描成弯弯的柳叶。把嘴唇涂红,红得像鲜艳的樱桃。当然,他是看不到这些的,这是他的猜测。是他从妹妹的笑声中猜测到的。妹妹其他方面弱智,却在这方面不差。
画完后妹妹拿起烟子在小摊上为她买的那顶清代宫廷嫔妃的帽子,扣在头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咯咯咯如同鸽子。
妹妹喊,哥哥你看我头顶的大红花好看不?他说好看好看。
妹妹又喊,烟子姐你看好看不?烟子连声说好看好看,姐给你买的哪能不好看。
烟子也笑得咯咯咯,她是因为妹妹高兴她就高兴,因为烟子知道妹妹高兴他才会高兴。看来女人爱美是天性,就连妹妹这样的女孩子也具有这种天性,可惜烟子就因跟他一样看不见,就不能像妹妹这样去打扮自己。烟子自从跟他住在一起,就把自己摆在家庭主妇的位置,除了按摩所那份工作,回家就是他和妹妹的保姆,让他时时会想起母亲。母亲没有一双明眼,就是靠着耳朵和一双巧手,拉扯大他们兄妹。他想这也是女人的天性。他没有更多的奢望,想就这样做下去,再过两年,他就能为妹妹雇一个保姆。就能让烟子解脱出来。也许有一天能买下这个小院,他们就会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
今天效果最佳,舒服极了师傅。美人榻上的女人突然说话,让按摩王又是陡然一惊。她又大声地喊道,阿姨,给师傅泡杯龙井,用冷藏柜里的泉水。声音亲切,态度温和,却仍然透着不可抗违的力量。听《二泉映月》、《胡笳十八拍》、《高山流水》这些曲子,喝龙井最贴切不过。她说。把音响又调小了点,声音飘荡在屋子里,一改往日冷肃的气氛,温馨了许多。她从没去过杏花巷按摩所,不知道他熟悉那些旋律,像熟悉他手指下的女人身体一样。
后来,他一直按着女人的要求做下去。这天,他嗅到,女人的香水换了,原来的那种似有若无的清幽淡雅消失了,周身弥漫着一种朦胧的气味,如同盛开的玫瑰。那气味浓烈热情,似乎是一只魔爪,驱使他的手指蠢蠢欲动,想去那几个穴位试探。他不敢想象试探后的结果,但他清楚女人面对那种试探会有的状态。按照他的职业习惯,他是不会去动那几个穴位的,那是太敏感太危险的几个穴位。他从事这个职业以来,还从未动过那几个穴位,这是师傅当初对他的警示,他牢牢记在心底。师傅说,咱们这种人,要想不饿肚子,没有别的,就凭手艺。你有吃这碗饭的天赋,你手下没有男人女人,只有病体,只有经脉和络脉。那时他对师傅的话不甚明白,后来师妹烟子让他知道了病体与女人是有着巨大区别的。病体是被动的,任他摆布,一旦变成女人,就像活蹦乱跳的鱼,就让他像猫闻着鱼腥味一样,按捺不住,想奔目标而去。
龙井茶的清香弥漫开来,空气变得清澈透明,但刹那间就被女人的香水味所遮盖,茶水的味道也似乎变了,音乐也被强大的气味逼退到似有若无的境地,按摩王突然一阵心慌。他手指曾在无数女人的身体上抚摸过,但从未对哪一个身体动心过。当他进入工作状态时,肉体就不再是肉体,而是隐藏在皮肤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颗粒,集结在肌肉间那些僵硬的块垒,阻塞在经络间那些看不见的气体,以及散发出的某种病症的气味。可这个身体,在重新焕发出生机后,第一次使他感到恐慌,那缥缈却又浓郁的气味像是一剂勾魂药,使肉体充满难以抵御的诱惑,使他一刹那间魂不守舍神情恍惚。当他有一天知道女人换的那种香水叫“毒药”时,他已经深深地陷入其毒中不能自拔了。
在床上的效果怎么样?这美人榻太硬,恪得腰疼。女人说。他发现,此刻女人的声音不再像命令,有点商量的味道,温和柔软。在后来的日子里,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撒娇,只有他才能听出来的那种撒娇。是女人都会的那种撒娇。按摩所里,丈夫来接妻子时女人们通常的一种状态。还有,烟子想要他时的口气。但他明白,那种撒娇不是给他的,是给这座宅子曾经的男人,是她曾经有过的状态。这状态使他仿佛看见了女人的娇媚。忘情。甚至疯狂。他心里泛上一丝不明的情绪,后来他想,是妒忌。
试试吧,只要床垫不是太软。按摩王冷静地说。走出房门时他听到女人对保姆命令,把卧室的床垫换了。
烟子是按摩王的校友,从进这个按摩所开始,就喊了他师哥。烟子有一副好嗓子,像巧嘴八哥。在他毕业留校代按摩课时,这只八哥就天天在他耳边鸣叫。上课不懂了叫,下课做实习叫,去食堂吃饭时叫,叫得他一天听不见就如同少了点什么。烟子是从哪一天开始在他面前撒娇的,他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从那天起烟子就成了他的眼睛,他的拐杖,甚至,他的保姆。尽管烟子的眼睛也跟他一样,但烟子的耳朵就是眼睛,能听到明眼人看到的花花世界,能听到明眼人听不到的声音,还能做明眼人能做的事情。烟子使他常常想到母亲,一想到母亲,就会想起还呆在亲戚家的妹妹,想起亲戚对妹妹喜欢乱跑的叫苦不堪和描绘出的不可想象的后果。
后来,烟子搬来与他同居。烟子的敏感和聪慧,勤快与活泼,以及管家的能力,使他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和色彩。但烟子不知道,在他内心深处,是不想与烟子结婚的,起码是现在不想。他想只要有钱,要结就找个明眼的,哪怕是个瘸子或者短只胳膊。要不就单身。他忘不了母亲所受过的磨难,从他懂事起,他就发誓,自己能挣钱了,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他不但要给母亲买个带功放的音响,还要让母亲天天去剧院听戏。他知道父亲因为听不见,就不许母亲听戏。那年马武舅舅送来一个小收音机,父亲掂起锤子就砸。母亲趴在地上与父亲争抢,被父亲砸了手指,仍然摸索着捡起那些碎片,抱在怀里哭喊着:这碍你啥事了你非要砸了它?我不唱戏了还听不得么?父亲满脸的愤怒,似乎在说,就不许听,就不许你想着那个光棍。说着抢过母亲怀里的碎片,抡起铁锤继续砸。
母亲号啕的声音终于引来了邻居,他听到邻居惊叫着找布条为母亲包扎手指,邻居说父亲,你啥地方不能打要打她手指,打坏了还怎么织毛衣?他从未听过母亲那样的哭嚎,像是在撕扯着什么东西,吓得他搂住妹妹也跟着哭。他想那一刻母亲怕是忘记了无论她怎样哭父亲是听不见的,他又想因为父亲听不见所以他无动于衷。可是他始终不明白,既然父亲听不见,那么母亲为什么不能听收音机呢?收音机里有说李自成的,还有夜幕下的哈尔滨。母亲最爱听戏,眉户、秦腔、蒲州梆子都喜欢,可惜刚让马武舅舅教会怎么扭到有戏听的台就被父亲砸了。从此,家里再也没有过收音机。
后来,他从邻居的议论中知道了母亲原来是文化馆说唱组唯一的女演员,马武舅舅当着组长。母亲从生了他后就被父亲叫回家,再也没有说过书。他后来还知道,文化馆的说唱组解散了,那些人都去了一个福利厂上班,马武舅舅喜欢听戏,就去了剧团拉大幕。再后来,剧团也散了,马武舅舅就来凤城捡垃圾,换了钱就去追着剧团看戏。凤城的剧团有国家养着,不会散,但他们不需要拉大幕,他们的大幕是自动的。那时候,他已经在按摩所上班了,有了一份微薄的收入,不需要马武舅舅再接济他生活费。妹妹就是马武舅舅接来的,那天他买了杏花村酒,烟子买了猪头肉,马武舅舅喝多了,一遍遍地说,阳子,你妈傻啊,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傻的女人了。她以为她走了,我就会找个媳妇过日子?我去哪儿找,哪儿能找下她那样好的女人哇!桃花姐啊……按摩王听着他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又一下一下地擤鼻涕,突然明白了好多事情,他知道为什么母亲临死时手心里还攥着那个收音机的按钮了。
烟子送饭回来,掀开里屋门帘依着门框说,你猜妹妹怎么了?她看宋丹丹的小品《超生游击队》,笑得把包子扔地上了。
外间按摩床上的女人说,你妹妹不傻嘛。
烟子说,谁说她傻?她当然不傻,你才傻呢。
女人突然坐起来喊道,我说她傻了吗?啊,我说了吗?老板娘你看看,你这员工都什么素质。我要当老板早炒了你。
烟子揶揄道,你炒哇,你能你咋不当老板?你也就是个老板的二婆子,你以为你是啥!
啪的一声,女人扇了烟子一个耳光,把烟子鼻梁上的墨镜扇到地上。你敢说我你个臭瞎子。抽你是轻的,让你长点记性。
烟子哇地哭了,蹲下身在地上摸眼镜。
正在抽屉前整票子的老板娘赶紧过来,堆一脸笑说,好了好了,烟子不懂事,您大人不见小人怪,生气今天就白做了,一会让师傅给您加十分钟。说完扶女人躺下,盖好白床单,过去把抽屉啪地关上。说,烟子今天没客人了,你早点回家吧。
按摩王一直没吭声。他知道妹妹看懂了,就心里舒展,就不在乎客人的无理和老板娘的脾气。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烟子是个嘴巴没遮拦的人,常常会忘记了自己是谁,凡是来这里做的,哪个都不好惹。这女人是来了两次没挨上他做,又不肯掏钱办年卡,没处撒气,不找烟子找谁?
昨夜里回家他撞到院子的铁丝上晾着衣服,就知道烟子用送饭的半小时把妹妹裤子洗了,心里一阵安慰。前一天他听到烟子到路边的小店买卫生巾,他算着时间有了疑问,回家后听着烟子摸索着为妹妹换裤子,教妹妹怎样使用卫生巾,才突然意识到妹妹长大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忧虑顿时攥住他的心。
烟子没有父母,她是从福利院被送进盲人学校的。他只知道烟子可能比他小十多岁,是比他妹妹还小的女孩子。但烟子比妹妹能干的多,妹妹要是没有智障,该多好啊,起码有一双他没有的明亮眼睛。上天就是如此捉弄人,让他与妹妹一生下来就与众不同,而且不同的如此残酷,如此不公平。他想当初母亲与父亲不知是怎样生活的,他对父亲印象已经很淡漠了,他只听人说父亲的耳朵是个摆设,但他生病前读过几年书,他有一双明眼,他与别人不是说话而是在纸上写话。他背着毛笔走进一个单位,在纸上写道,我是福利厂的,你们今天要买十支毛笔,然后,每月能拿回十八元工资。也是靠着在纸上写话,把在文化馆说唱组的母亲娶回家。父亲是在一次流行脑炎中死在医院的,那时他才五岁,妹妹刚生下不久。母亲靠着给外贸织毛衣养大了他和妹妹,把他送进盲人学校。
与烟子同居,不仅仅是因为烟子会理家,还因为除了母亲,烟子是唯一不嫌弃妹妹的人。妹妹喜欢往外跑,有一次亲戚忘了锁门,妹妹跑出去让砖瓦窑的几个工人骗到一孔废窑里,亲戚说,我要晚去半分钟,祸就闯下来了,裤子都被人脱掉了,她还呵呵地笑。你说,我怎么给你交代,怎么给你死去的爸交代?亲戚站在他面前,质问着他,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有了烟子,他不再为妹妹担心,烟子每次都能把妹妹哄得乖乖的呆在家里看电视,等她回来带给她惊喜:一根雪糕,一个蝴蝶发夹,或者,一把怪味豆。听着妹妹嚼豆子的咯嘣声,他对烟子充满感激。可一想到结婚,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那是个敏感的区域,起码是目前不能触碰。像师傅提醒过的,女人的敏感部位一样。
烟子是个好闺女,但烟子的手指却缺乏这个职业应有的特质,不会因人而异,没有感悟。所以她在按摩所从不受人欢迎,尤其是不受女人欢迎。这个按摩所从有了按摩王后男人们就渐渐成了稀客,烟子的活越来越少。有偶尔消化不良的孩子需要推拿,或者感冒的男人松松筋骨,烟子才有活做。按摩所是按工作量利润分成的,做一位二十元,各自一半。烟子几乎没有固定客人,但从来不会影响她乐呵呵的心情。
那天从豪宅出诊回来,烟子仍等在按摩所,她感觉到师哥有点心神不定,接她递上的毛巾时掉在地上,去摸水杯时却一把撞翻,水洒了一身。烟子说,咋了,那富婆给你气受了,还是没给钱?要不咱们不去了。
按摩王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两张老人头,塞进烟子手心,一把拉过她就往里间屋去。
里间屋是按摩王的专用单间,放着一张精致的按摩床,是专门接待特殊客人的。凡是走进这个单间的,除了可以享受按摩王的手艺,还必须办年卡。这个小小的单间带给按摩所老板豪华别墅和轿车,还有声音经常更换的年轻男人。
按摩王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事毕后烟子娇嗔道,阳子哥你今天疯了?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你没带套子,我还得补喝一片药呢。回家给你煲鸡汤。马武舅舅送鸡架子来了,还有俩酱猪蹄,说给你下酒。刚才老板娘等烦了,要我给你捎话,按时做按时回照钟点收钱,别让那女人给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