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文化馆的人吃喜酒回来,觉得有点异常,忍不住互相串开了门。男的说,哎,这后院里宁宁的,瞎子们也不拉不唱了,平时吵翻天,今个儿咋回事?女的说,咋回事?赛桃花嫁了呗,你要是有妹子,就明白他们这会子是啥心情了。瞎子比你们这些明眼人都有情意,平时把桃花当妹子看,今个儿突然成了别人家媳妇,这心里能好受?可这桃花也不能一辈子不嫁,跟着他们说书吧?只是这聋子又是哑巴,有点屈了她。老天爷咋就叫这么漂亮的女子没有眼睛?咋?老天爷就该叫我们这些长得丑的女人也瞎了眼睛?知道你心里害毛病,桃花要是有眼睛,你们这些男人还不打得你死我活?这文化馆能安宁?老天爷公平着哩,啥叫个红颜薄命,懂得么?不懂不懂,饶了我吧,我这一句话惹出你一堆牢骚,嫌你丑咋还老来你这儿串门?
后院里马武站在茅房门口,觉得桃花姐那间小披厦格外黑,黑的像那没垴窗的窑洞。马武摸摸靠竹棍的门框边,似乎摸到一丝暖意,就觉得竹棍那温润的一端握在了自己手心里,一遍一遍,浑身就燥热起来,就觉得自己与桃花姐又走在刺梨沟的羊肠子路上,两只手把竹棍当了耍猴儿,一节一节地往前移,移到两只手碰住了,倏地又分开,又一节一节往后移。
有一次,后移的手慢了一步,就挨住了桃花姐的手,浑身就激灵一下,像是过电。后来一次次回味,又觉得像是桃花姐故意的,还把手指握住他的手指,那手指像个啥,马武动用了自己肚子里所有的戏词,都找不到合适的一句来形容。时间长了,又觉得那竹棍不是耍猴儿,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精灵,会把两个人的心思告给对方。于是就格外急切,心里巴望着刺梨沟那样的羊肠子路多一些。急切之外又多了一份郑重,郑重就寄托在竹棍上。马武从竹棍上能摸出桃花姐的郑重,洗手使了香胰子,滑腻腻地,香气扑鼻;桃花姐知道马武洗手用了碱面,那是从文化馆灶房窗台上拈来的,有一点涩,却清爽得很。竹棍常常心照不宣地颠来倒去,日子长了,就分不出哪头是你的,哪头是他的,香胰子的气息就和碱面的感觉混到一起,不分你我了。一次小六子拿错了棍,让马武好一顿吼,你是瞎子吗?咋就连自己的棍都找不着?小六子委屈地说,你说我不是瞎子是啥?马组长咋就这么凶?不就一根竹棍么!胡贵说,说你不懂事你就真不懂事,那是竹棍吗?那是马组长的魂!一句话倒把马武说红了脸,偷眼看去,桃花姐脸上也像染了胭脂,艳丽无比。
大宿舍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粗的细的,轻的重的,马武能辨别出哪一声是刘新生的,哪一声是胡贵的。最熟悉的当然是来自小偏厦的,匀匀的,细细的,香香的,若有若无的一缕,从窗户缝里门隙里,一点一点透出来,飘荡在后院里,整个后院就温馨无比,连那茅房的臭味儿也似乎淡了许多。可今夜少了那一缕呼吸,连大宿舍里的呼吸也乱了套,刘新生开始吭吭咯咯,骂胡贵的枕头压住他的胳膊;胡贵在吐痰,抱怨旁边的人挪了他的烟袋;有人使劲擤着鼻子,骂谁忘八羔子踢了他的鞋,害他摸一手臭痰。马武知道他们都没有睡,他们肯定也在想桃花姐,想她在陌生人的家里,陌生人的炕上,怎样度过这一夜。那做了桃花姐丈夫的人,被说唱组的人认为是陌生人,是大家的心照不宣,似乎都在隐隐担着一份心,希望那个做丈夫的能有瞎子们这份心。
马武突然想起胡贵当年那句话:酸酸吃着。心里顿时难受起来,真的像咬了一口没熟的酸杏,又仿佛啃了一口没泡透的涩柿子,连舌根都僵了。酸酸吃着,就是将就着,像说唱组这样,每天走街串村说书,吃百家饭,穿民政局送来的衣服,说将就其实并不差,比那些山窝窝里两个月吃不上盐的光景要强得多。可有些东西却将就不得,比如结婚,自己结了一次离了一次,就知道结婚是啥滋味。桃花姐知道么?她今夜里睡在聋子的炕上,想说话聋子听不见,聋子识字,可写话她又无法看,这日子咋个“酸酸吃着”?
马武突然想到,自己咋就这么傻,为啥到这一刻才想到呢?
马武擂鼓般敲开馆长的门,把文化馆的窗户都敲亮了。
馆长喝成猪肝般的脸红晕未消,扶着门框大骂,忘八羔子!忘恩负义的贼!我是馆长你是馆长?桃花跟聋子咋样说话咋样过日子,是你管的么?我这媒人管了娶媳妇管不了要娃,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你以为桃花是你亲姐?是你亲姐也轮不上你管。滚回去挺尸去,小心我撤了你的组长!馆长的骂声把一扇扇窗户又骂黑了。
瞎子们全站在台阶上,像是一组群雕,默默地迎回马武。马武摸黑上床,习惯性地顺手摸去,那根竹棍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枕边,温温地,润润地,似乎还带着桃花姐的一丝体温,乖顺地依着他的枕头。他猛地搂在怀里,把脸贴上去,那泪就顺着竹竿吧嗒吧嗒滴在枕头上,那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说得什么,只觉得桃花姐又回来了,去上茅房,把竹竿给了他。
盯着茅房门半天,起风了,深秋的风来得有点猛,连月亮也被刮跑了。马武眼睛盯酸了,搂着棍,突然就想到一个问题:桃花姐没有了这根竹棍,怎么办?他翻身起来又跑出去,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潮了水的鞭炮,闷闷地响在夜空。
下篇手艺
西街在凤城人眼里,好有一比:房子火柴盒,巷道鸡肠子,门前垃圾场,住户大烩菜。这些有着五十以上年龄的老房子,像个魔袋,把操南腔北调口音的谋生人,夜里装进去,天明吐出来,倒在菜摊、水果摊、馍夹菜、油炸糕、煎饼、油条、豆腐脑摊子上,旧货、废品、破烂、垃圾堆前,饭店、餐馆的洗碗池前和洗手间里,发廊、洗浴城的小按摩房,汽车、火车站出口,政府门前静坐讨要拖欠工资的人堆中。还有,派出所院子里被铐子磨掉皮的泡桐树下。
西街也有一景,杏花巷医疗按摩所,全城独一无二。小巷深处一座老院子前两间门面房,高出左右邻四个台阶,门侧有白底红字的招牌,屋檐下有霓虹灯箱,早晚有摩托车驶出驶进,小轿车堵了巷口,红男绿女川流不息,制造着热闹中的热闹。好像一筐烂桃子里搁着一个台湾产的火龙果,那么格格不入。这个按摩所有个人称按摩王的盲人,手艺特别的好,他是这一切热闹的制造者。按摩所对面的一点春发廊,左邻的四季香川味小吃铺,右舍的阳城卤肉店,延伸出去的北垣蒸馍铺、兰州拉面馆、欣得过小卖部、一口香包子店、清真点心坊,以及巷子拐角盛着沙子现炒现卖花生葵花子的铁锅、烤红薯的废洋铁桶、煮玉米的小蜂窝煤炉、油炸糕锅子、豆腐脑担子、头戴维族小帽的男子吆喝不停的烤羊肉串架子,还有巷口卖菜、卖水果、钉鞋跟、修拉链皮包、擦皮鞋的小摊,随着也热闹起来。
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渐渐,杏花巷按摩所似乎成了女性专用会所,女人们一个个花枝招展,高跟鞋蠹蠹蠹地敲过泼满污水的街面,脊背上沾满男人的眼珠子,扭动腰肢跨上四级台阶,摇曳在那些白色的按摩床前。交流美容美体经验,讲述小城最新的逸闻趣事,交换各自的人生经验,包括跟踪丈夫和对付情人的计谋与手段。反正,这些瞎子们耳朵再管用,永远也看不见她们是红脸白脸,这就使女人们有了百分之百的安全感,嬉笑怒骂,肆无忌惮,口无遮拦。
女人们不知道,按摩王从来都是用手指感知女人。她们只知道,这个用墨镜遮住他的生理缺陷,下巴如刀削,沉默如山的瞎子,有一副好手艺。这手艺使她们有理由频频光顾这个小小按摩所,大把地掏钱,享受他的手艺带来的愉悦与快感。
这天按摩王出诊。
人们看到,按摩王被司机扶着一级一级走下台阶,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向委屈在巷口的白色宝马。小孩子们一窝蜂般跟在后面,送行队伍似的,看着司机接过按摩王的手杖,用手扶着车门,请按摩王坐进车子,大声喊着躲开躲开撞了不管啊启动方向盘。那架势,领导巡视似的,牛B得很。
接着,有女人陆续赌气般地推开按摩所的玻璃门,嚷嚷着,又白等一回,还讲不讲诚信?不来了。女老板撵出来赔着笑脸,连连说下午,下午,决不会让您再白跑,您走好啊。那笑,甜腻如油炸糕,却从未给过巷子里的外地谋生人。
说着不来的女人,下午肯定又来,卖菜的心想,那瞎子有多大本事,十根手指头在肉上捏弄捏弄,就让这有钱的女人们中了魔似的?看来有钱的人都是傻B,一次按摩费能让他批发两袋胡萝卜呢。
最初,人们像看戏一样看着按摩王“御驾出征”,看着女老板龟孙子一样低声下气,心里竟有了几分快活。当按摩王走在巷子里时,会主动地为他扫清路障,喊着让师傅先过之类的话。与他同居的那个叫烟子的女瞎子来买菜时,会多给她几根萝卜,让她和鸡架子一起炖汤。那鸡架子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送来的,姓马,叫马武,又不是瞎子,却一根竹棍不离手,捡垃圾时也抱在怀里。听说喜欢看戏,常常骑辆像是从垃圾堆捡来的破摩托车,跟着剧团在乡下跑。剧团回城里演出时,就磨蹭在剧场门口,等着有人卖赠券,往往便宜得很。
这天马武又来了,一手握着竹棍,一手提个塑料袋。卖菜的喊,钱又看完了?又给你外甥送鸡架子了?你个小气鬼,少看两场戏买只整鸡多排场。
马武扬手抖抖塑料袋,呵呵笑着说,你懂啥,这鸡身上的营养都在汤里,有钱人从来不吃鸡肉只喝汤的。问的人和听的人大都没有见过有钱人怎么过日子,想不出来为什么不吃肉只喝汤。他们见过的最有钱的就是按摩所的老板娘了,她不也经常买五香炸鸡腿给上公关学校的女儿送去么?一路过去,那塑料袋子里跑出的香味,吸得人鼻子痛。
卖豆腐脑的女人偶尔会把剩下的韭花和卤汁盛在塑料袋里,等着那个叫烟子的女瞎子路过时给她,看着她把拐杖靠在门边,一手提袋子一手掏钥匙开门。卖豆腐脑的女人知道院子里有按摩王的傻妹妹,一次烟子手慢了点,那傻闺女就跑出来直往小摊子前窜,拿起油炸糕就往嘴里塞。等烟子跌跌撞撞摸到油锅子前时,那傻闺女已烫起满嘴泡,哇哇大哭着还舍不得吐出嘴里的油炸糕。卖豆腐脑的女人盯着烟子进去后两扇门又闩上,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巷子里继续热闹着,人群流水一样。
这天,按摩王又进了东城区这座别墅。这是他唯一愿意出诊的地方和女人。
他照旧坐在那把木椅上,为躺在美人榻上的女人做按摩。
他很快就进入一种全新的境地,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滋味,手指像融进女人的身体一般,平揉压放,推拿捏摸,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不像在按摩所里,女人们的身体,粗糙的,细腻的,僵硬的,柔软的,紧致的,松垮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的,会使手指迟钝,失去判断。此刻,他手指灵敏,力度均匀,对手下的肉体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一样有感情。到了关键部位,像一支魔杖,总会使榻上的女人身体发热,情不自禁地呻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就是从她控制不住的声音和颤抖中,感受到她曾经的欲望和自己体内隐藏已久的蠢蠢欲动。
当初,他第一次被请进凤凰山庄,坐在这把木椅上,手指伸向美人榻上的女人时,有点轻微的颤抖。他是被女人的气势所震慑。女人没说一句话,但她的气势弥漫在屋子里,使空气紧张,他也紧张。当他的手指触碰过那张润如凝脂的木制美人塌时,他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在陌生的肉体上,寻找他所熟悉的穴位,然后用手指的不同力度,在皮肤下那些粗细不同的颗粒间游走,使那些穴位发热发酸,让僵滞的经络逐渐疏通,血管重新欢畅地奔涌,肌肉逐渐恢复弹性,机体焕发出勃勃生机。
美人榻上的女人,大概四十岁,也许更大。皮肉松弛,骨骼僵硬,经络阻滞,仿佛把一种气体堵在胸腔里,长年累月,郁结成坚硬的冰块,碰触一下都会撞得手指生疼。肌肉之间的块垒,触摸过去,会感到一种本能的抗拒。按摩王知道这个治疗过程漫长,太费精力。这样的女人大多性冷淡,少了雨露滋润,仿佛长期缺水的花草,衰败枯萎。这样的女人心思也太重,太重的心思拖累了自己的肉体,长期下去,五脏六腑,四肢骨骸,五官九窍,皮肉筋脉,毛病百生,就像一架腐朽的衣架,碰一下就塌垮成一堆木渣。
每次下了车子,司机领他给保安说,给。保安把他的胳膊递给保姆说,给。语调客气中透着冷漠,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玻璃杯子。然后,保姆引他坐在凳子上套鞋套。倒茶。到洗手池前一遍遍给手消毒。临走把二百元出诊费塞进手心。由保安为他开车门扶他上车。然后,司机送他回按摩所。这套程序有条不紊,女人始终不发一言,却从不会漏掉哪个环节,连顺序也不会错。按摩王能够感受到她所拥有的权力、金钱,以及她将在日后暴露出来的无穷欲望。女人不知道,正是自己那种欲望,勾起眼前这个残疾男子心底深处不可告人的欲望。
按摩王看不见那是怎样一座豪宅,他只能从书本得来的知识中想象那宅子的庭院深深,想象那木制家具的沉重和典雅,想象这个家里所有的奢华与舒适,以及女主人生活的寂寞。因为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男主人的声音。他为自己能走进这样的生活环境而庆幸。尽管他只有每星期进入这座豪宅的一次权利,可与那些仍在各个小按摩所讨碗饭吃的许多同行相比,他无疑是最幸运的一个。那一刻,他才明白母亲生前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他进盲人学校,并选择医疗按摩这个专业,还为他找了一位按摩世家的师傅单练。但他在想象那种豪华时,总是按捺不住浮上心头的一丝隐痛,他想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人与人真是太不相同了,如果说女人在过着天堂般的日子,那么母亲当年就是呆在地狱里受罪。而他发誓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念头,随着母亲的离去变得支离破碎。他不明白为什么心底的那种痛会随着每一次的出诊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难以摆脱。这种痛打破了他往日的平静生活,使他常常会陷入冥想中不能自拔。
女人感受到手指的犹豫了,咳了一声,按摩王陡然惊醒,突然就忘记了下一步该哪个穴位,慌乱中手指竟然伸向女人的三阴交,接着是足三里。他索性又伸向太冲,伸向太溪,伸向太渊。一组做完时,他感受到女人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手指下的肉体仿佛泡在水池里的带鱼,在渐渐恢复温度和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