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武站在拐弯处,把手中竹棍一寸一寸往前移。移到桃花姐的身子就要挨住他的身子了,桃花姐的手也要碰住他的手了,桃花姐的脚尖就要踩住他的脚后跟了,桃花姐的鼻息轻轻吹着他的脖颈了,他才转身往前走。然后再把竹棍一寸一寸往后移。上沟下沟的就这样移来移去,两个小娃儿过家家一样,乐此不疲。那一刻,山头的月亮大了一圈,银盘子似的。沟坡里黑黝黝的树丛,披了一层银光,月光下婆娑起舞。乌鸦绕着槐树顶子飞,一圈又一圈,像戏台上跑圆场的小旦。
妇女主任碰上了,笑得直不起腰。抓住手不比竹棍方便?多简单的事咋就不开窍,这抓手又不是脱裤子上炕,你怕啥?怕犯错误?马武怕吗?说不清。
桃花姐比他大四岁还是五岁,桃花姐说不清,他更说不清。他俩的岁数都是估的,不是爹娘记下的。他俩从醒事起,就没见过爹娘。爹娘能不能记得他们,只有天知道。他心里是把桃花当姐姐的。弟弟拉姐姐的手,没忌讳。可马武是组长,男组长拉女组员手,别人心里怎么想,就难说了。马武不愿意让别人想,怎么想也不行。
经常,遇到爬高上低,翻沟过涧,马武会扶着大瞎子或者其他队员,一个个送过去。唯独对桃花姐用竹棍。天长日久,竹棍就像马戏团杂技演员手中的道具,无论怎样难走的路都不在话下。竹棍也成了他和赛桃花都离不了的东西。一日不摸,心里发慌。不演出的日子,竹棍靠在赛桃花小房门口。赛桃花上厕所时就顺手摸来,戳戳点点地往茅房去。到了门口把它靠在门外那堵半截墙上,用手摸着墙进去。赛桃花从来不把竹棍往茅房里拿。到了夜里,竹棍就从屋外移到屋里,放在马武床头。看着竹节两端,手汗浸得润润的,像谁家婆娘手中磨得油光的线拐子,马武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愫,暖暖的,寒冬里的热水泉般。痒痒的,锣鼓家伙一敲就会忍不住扯了嗓子吼的那种。不由得手就握了上去。不用看,就知道是桃花姐手常握的那一端。
马武到了娶亲年龄。说媒提亲的早就踏破了文化馆门槛,馆长说,每月十八块钱,媳妇进门就当掌柜,哪个闺女不眼馋?挑个好看的,能干的,不光要对马武好,还要对说唱组好才行。
这条件说不苛刻也苛刻,人家是嫁给马武又不是嫁给说唱组,凭啥要对那帮瞎子好?一想到要整天跟一帮戳竹竿戴墨镜的瞎子一起吃饭,还有伺候任务,闺女们就望而却步。再说说唱组一年四季走村串乡演出,说好听点是文艺宣传队,说穿了跟要饭的差不多。就有人把猪食端上桌,反正瞎子也看不见。
这天,有人领来个瘦得像蔫黄瓜的四川妹,几根黄毛稀稀拉拉,头皮也盖不住。只那双眼睛水灵灵的,骨碌碌盯着桌子上的干柿皮。馆长抓了一把给她,也不知道避人就往嘴里塞。馆长叹息道,怕是几天没吃饭。叫人从食堂拿来一个馍,四川妹就留下了。
一个月后,马武带着说唱组回来。人们突然发现,不知哪会儿四川妹就变了一个人,眉是眉眼是眼,连那几根黄毛也变的乌油油的。那脸蛋,熟透了的桃子似的,碰一下都会淌出汁来。那双骨碌碌盯过柿皮子的眼睛,往谁脸上一转,谁就会像五黄六月起痱子一样浑身痒痒。要说俊比赛桃花不相上下,可长着一双明眼呀,这就让赛桃花黯然失色。这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要是有个县城户口,哪里挨得上他马武?
马武看都不看那妹子一眼,只翻来覆去说,谁说我要娶亲?我跟她都不认识,咋能做亲?胡贵劝道,兄弟,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酸酸吃着,管她四川蛮子不蛮子。马武烦了,你知道个甚!最后,小胳膊扭不过大腿,马武服从了领导。赛桃花小披厦旁又搭一间披厦,抬一张两屉桌,马武的床搬进来续块木板,做了新房。
结婚这天,说唱组没有下乡,把乐器摊子支在新房门口,要为马武美美庆贺一番。后院里挤满了文化馆职工,连附近群众也来看热闹。瞎子们一个个咧着嘴,丝弦还没调好就哼唱个不停,好像不是马武娶媳妇,倒是他们自己娶媳妇似的。
晚上,按文化馆领导安排的节目单,唱完了《新事新办新风气》,演了一出《彩礼》,散了戏,把外人全撵出去,戏剧创作组的几个人关了大门,又等领导和女职工上完茅房回了房间,然后悄悄溜到后院,挤在说唱组宿舍里,缠着大瞎子唱《小二姐做梦》。
马武随脚进来,几个人连往外撵,回去回去,把新媳妇一个人晾在新房里,就不怕人家有意见?胡贵说,叫他听听,开开窍,不然这新郎官咋当,还摸不着门道呢。众人起哄道,你又没娶过媳妇,你能摸着门道?胡贵说,我没吃过猪肉,都没见过猪跑?
创作组长说,谎包戳破了吧?你个瞎子,见过猪跑啥样子,是四条腿一起跑还是两条腿换着跑?胡贵忽地站起来,说,你,你欺负人!
组长大惊小怪道,这咋就欺负你了?叫你马组长说说,咋就欺负你了?大瞎子忙出来打圆场,不知者不为怪嘛,胡贵是一场病瞎了眼,当然见过猪跑。开戏开戏,早完早睡觉,明儿还要下乡,四十里山路,够跑哩。
马武说,慢着,组长你听我说,除了桃花姐是天生的看不见,这说唱组里谁都见过猪怎么跑,人咋样走。刘新生、杨石头、三发子都是发烧害病没钱看,才坏了眼睛的。我要不是给县长当通讯员,发烧送进医院打了几支盘尼西林,大概跟他们一样样……
不等马武说完,大瞎子就开了腔:
小二姐羞羞答答床上坐,女婿刺刺畏畏忙把门关合,小二姐忙把花子卸,女婿忙把靴子脱。
小二姐展开红绫被,女婿忙把衣服脱,小二姐脱下浑身衣,女婿的热身钻进凉被窝。
小二姐蹬开双闪翅,女婿的红头将军进了凤凰窝,女婿女婿你为什么?
女婿说为了凤凰早出窝……
大瞎子低低的唱腔有点变调,喉咙门里往出挤似的。胡贵手里,板胡拉得阴阳怪气,只有创作组的人轰地笑一声,却又捂住嘴,把笑堵回肚子里。
马武上茅房,月光下看见桃花姐竹棍靠在门边,心里突地一下,仿佛有人抓了一把。一时想起胡贵的话,琢磨着“酸酸吃”究竟是咋个酸法。又想起方才大瞎子戏里唱的,一时身上有些躁躁的。拿起竹棍,抚摩着自己熟悉的那端,一遍一遍。一种深藏已久的滋味慢慢自心底泛起,弥漫全身,每一个血管都胀得生疼。忽然觉得眼前暗了,抬头看时,半个月亮隐进云里,只剩半个脸露着,冷冷地看着他。隐隐地,听到赛桃花房里悠出熟悉的声音,知道是那段轻易不唱的《人面桃花》里陶小春的唱段:
我这里重病在身昏昏沉沉,心目中思念我那有情人。
曾记得去年他借水相饮,老爹爹去饮酒不在家门。
我二人交谈语未尽,燕归巢冲散了鸳鸯离分。 ……
我这里对桃花自愧形影,要相逢除非是梦里追寻。
拖腔过后,再无声息。又站了半晌,觉得旁边屋门上的红对联仿佛贴歪了,咋看咋不顺眼,一时怅然。不料门吱呀一声开了,吓他一跳。你在这做啥子嘛?新娘子边抱怨边往茅房去。
马武咣当一脚撞翻脸盆,掉水池里一般,半截裤腿精湿。新娘子回来踩一脚泥,抱怨道,你看你,也成瞎子喽,把洗脚水倒了一地!你洗毕脚,咋就不顺手把脏水倒了?马武吼道。新娘子吓一跳,吼啥子嘛,不喜欢我,那你结婚做啥子?说罢蹬掉鞋钻进被子,给马武一个脊背。
马武也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声,咋就那么大。隔壁屋里的人,想必都听见了。
说唱组天不明动身,翻沟过涧,望见梨树坪太阳已压山。新媳妇跟在马武屁股后面,马武却说,去领刘师傅。自己仍然走到赛桃花跟前,抓了竹棍。桃花不动,说,马组长,妹子是新媳妇,你跟她一家吃去。说着把竹棍点着,用手摸领她喝汤的主家的衣襟,却扑了空,不是马武眼疾手快,差点撞到挂钟的槐树上。生产队长解释道,这梨树坪,一面靠山,三面是沟,想丢都丢不了,马组长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领着媳妇喝汤去。
马武不干。他刚才已经看见,桃花姐拄着竹棍的样子,他不放心。他已经习惯了握着竹棍一端在前面走,桃花姐也已经习惯了,握着竹棍的另一端在后面走,那些沟呀坎呀的,从来不在话下。如今不能因为有了新媳妇,就让桃花姐拽着别人的衣襟。人家走快了,她费劲。人家慢一步,就踩住了人家的脚后跟,保不住就摔跟头。他可是一组之长,不光是一个媳妇的男人。
生产队长为了难,这人都分好了,不然,谁家多去一个不就妥了吗?你不知道咱这梨树坪,日子过得紧巴巴,多一口人就得有人饿肚子。这样吧,马组长和媳妇跟我走,我就吃点亏算了,老三把大瞎子领你家去,算你沾光一次。这女的可要去后沟马婆婆家,婆婆过不来,让我这六子给送过去。
马武一看六子,原来是个拖鼻涕娃儿,怕只有四五岁样子。就急了,队长你是咋搞的,这娃儿连他自己都顾不住,咋就能领了人,真要掉进沟里了,你拿啥赔我的人?不行不行。说着抓起赛桃花的竹棍,指着新媳妇说,你去不去?领结婚证时馆长咋说来?不去咱回去就离婚。
新媳妇瞪大眼睛,随即哇一声哭了。知道你不喜欢我,不喜欢结啥子婚吗,你跟你的瞎子队,我回去啦,说着就要往村外跑。赛桃花甩掉竹棍,不理马武。顺着声音摸过来说,莫哭莫哭,看人家笑话,妹子你跟马组长去吧,别操心我,我肚子不饿,不去吃了。
新媳妇却一把搡掉桃花的胳膊,劲用过了头,把桃花闪得一只胳膊杵在地上。马武一个巴掌上去,扇在新媳妇脸上,我看你死得紧了!新媳妇躲闪不及,趔趔趄趄一脚踩空,掉进身后的粪坑里,号啕大哭。
生产队长急得乱嚷嚷,不就喝碗汤么,算了算了,我叫各家把汤送来,一会儿该开戏了。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来了。瓦盆瓦罐外面,汤汤水水,溢出一道一道。槐树下立马响起一片呼呼噜噜的喝汤声。马婆婆的孙子提着瓦罐绳,哭丧着脸来了,队长你赔我瓦罐,奶奶要打死我的。队长眼一瞪,赔你瓦罐?把你撕撕叫瞎子吃了,才解恨呢!
这一夜,生产队长把老娘送到本家婶子炕上,腾出窑给马武和他媳妇住。谁知两人站在院里,新媳妇不进窑,马武也不进,大眼瞪小眼地憋气。隔壁院里,马武听见妇女主任高喉咙亮嗓子地喊,桃花你完了么?屙井绳哩,咋这么磨蹭?明早我还上工哩。听见赛桃花戳着竹棍,一步一步挪。竹棍响一下,马武浑身就哆嗦一下,每一下都戳在他肉上,每一步都踩在他心瓣上。就因为结婚,说唱组多出这么一个女人,唱不会唱,敲不会敲,还要缠着自己,打乱了说唱组的秩序。早知道是这样,就不结婚。
终于,听见那边窑门哐当一声落了闩,才收回耳朵。渐渐地,露水上来了,院里扑地一下,马武知道那是露水顺着枣树叶子滴在地上,见新媳妇还在捶布石头上坐着,走过去也不说话,拉她起来到窑门前,一把推了进去,顺手从外面反扣上门,任凭她敲破门板也不理。瞅了瞅窑门前挂着个半截沿的草帽,摘下来垫在捶布石头上,一屁股蹲上去,把头插在两腿间,摆出睡觉的姿势。
两个月后,四川妹跑了。文化馆全部人马出动,找了几天,没有踪影。只有马武无动于衷,仿佛丢了的是别人的媳妇。馆长骂马武,我看你娃子成了睁眼瞎啦,打一辈子光棍去,我再也不管你这闲事。
又过了一年,四川妹回来搬户口,相跟着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文化馆人气不过,撺掇要马武跟他打官司。马武缠了馆长三天,开出介绍信,到法院去离婚。法院问,没感情为啥要结婚,是谁包办的吗?马武就答不上了。马武不能说结婚是馆长包办的。法院就说,回去考虑考虑,离婚不是儿戏,想好再来。四川妹子潇洒,离不了就走,走了过一段再来,来了就住进说唱队旁边原来结婚的小披厦。每顿去文化馆灶房吃饭,饭票记在马武账上,俨然还是马武马组长的合法妻子。她一来,马武就挤到瞎子们的大宿舍去,再也没有进过他的新房。文化馆的人悄悄教他,你咋就傻成这样子?她如今吃着你的饭,住着你的房,白吃白住了不成?
马武傻乎乎道,那你说咋叫不白吃白住?教他的人趴在他耳边说,睡了她,不睡白不睡,她不从哥们儿帮你收拾!马武顿时翻了脸,拉住路过的馆长说,馆长你听着,后院里那四川女子要是有了事,可不是我干的,有人打她的主意。说完用手一指,那人立马红了脸,等馆长走了,骂道,你是吃粮食还是吃草长大的,咋就不识好歹?你是谁,柳下惠?瓷熊一个,你当你。马武慢悠悠道,我从来就没动过她,也不打算动她,我不是畜生,你要是畜生你就去。
这一年,四川妹子来时不光多了那个工人,还用背篓背着一个娃儿,从文化馆走进法院大门时,屁股后面跟了一串看热闹的,就像游行的队伍似的,把县领导回革委会大院的路都堵住了。县领导后来骂法院,一个离婚案拖几年,叫人家背着娃儿来离婚,是人家丢脸还是咱丢脸?
这一天,马武拿到了离婚证,从此又成了光棍一人。
终于有人给赛桃花提亲了,男方是个聋子加哑巴,在福利厂推销毛笔,一月有十八元工资。馆长说,瞎子没眼睛有耳朵,聋子哑巴有眼睛,又不缺胳臂腿,能取长补短,互相照顾,倒是蛮般配的一对。
这一天,说唱组下乡要回来,聋子就来相亲。文化馆的职工都挤在馆长门口,看馆长和聋子谈话。这聋子是上过小学的,半路上得了一场病,就把耳朵和喉咙都坏了。聋子挽了一圈边的新劳动布裤,大红背心上的“福利厂”三个金色大字,都让文化馆的女职工眼前一亮。再往下看,草绿色球鞋里辨不出袜子的颜色,说灰不灰,似白不白,仔细看去,却是一双光脚,那不灰不白的竟是脚脖子。女图书管理员嚷道,咋不知道把裤腿放下来遮住,脚脖子上的垢甲有半寸厚。戏剧组的王梅花接嘴道,反正桃花也看不见,又不是你相亲,操得哪门子闲心。聋子听不见人们的议论,他坐在馆长的桌子前,只专心与馆长写话。
馆长在纸上写道,赛桃花是文化馆职工,你要欺负她,文化馆不答应。聋子写,她下乡说书我不管,礼拜天得回家,我不能娶了老婆还当光棍。馆长写,那是自然,桃花眼瞎心眼不瞎,你放心。聋子又写,彩礼是两床织贡呢被子,一条太平洋单子,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就算了,买了她也用不上。馆长写,三大件不买罢了,买个收音机,桃花闷了能听听戏。聋子又写,收音机我又听不见,她有啥闷的,浪费。馆长写,那不行,我就这一个条件,你不答应今天就甭想见。
聋子瞪着馆长,半天,低头又写道,算你厉害,把收音机换成手表,两人都能戴,但结婚衣服减到一身,行了吧?
馆长也瞪着那几个字,半天,心想这个聋子不敢小看,是个过日子的把式,一身就一身,成了他媳妇,总不能叫伏天穿棉袄吧?就爽快地签了字:同意。
一位女职工多嘴,馆长你也不问问桃花就签下同意,她回来要不愿意咋办?
馆长斥了声,悄悄擦你的玻璃去,没这金刚钻,就不揽这瓷器活,桃花不是马武那个王八蛋,好心当成驴肝肺。
馆长果然顺顺利利把桃花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