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扫帚星!把你妈领来干啥?让她杀人?看谁来养你!姥姥吼着,一巴掌扇过来,我鼻子一热,一股腥味涌上喉咙。倒在煤渣堆上,我看到那颗雪白的奶糖沾满黑煤渣,我捡起来塞进嘴里时,看到一院子的男男女女都在看我,那眼神从此刻在我脑子里,一辈子也抹不掉。我记得那是妈妈和爸爸打架以来第一次买糖给我,也是我最后一次吃糖。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糖。
舅舅做了替死鬼,姥姥九泉之下也不饶我。刚到姚姨家时,我经常会在夜里惊醒,看到姥姥怨恨的目光盯着我,那巴掌就举在头顶,随时都会扇在我脸上。我总是哭醒。总是听到外面的雷声,躲在桌子下,再也不敢合眼。我怕雷抓我。我听院子里的奶奶们说,一个人做了坏事就会让雷抓走。姥姥说我把妈妈和舅舅害了,天下还有比这更坏的坏事么?我想让姚姨搂着我睡觉,可姚姨让我单独睡一个房间,说我必须学会自立,不自立就不会自强。有好多次我光着脚站在姚姨卧室门口,哭着企求姚姨,可姚姨从不开门,她说就是要锻炼我的意志,不然我将来就没出息。有几次卫叔从他的卧室里出来帮我说话,姚姨也不开门。一次卫叔想抱我回他卧室睡觉,姚姨冲出来大喊,怎么,这么小的姑娘你也想打主意?从那以后,卫叔再也不敢管我的事。那时我真想变做一块石头,每晚都在她枕边,随时都捧在她手上。我刚进大学时,体育系的女生大都是考分不够进来的,一上课就哭鼻子,悄悄给老师送礼拿学分,还有跟老师上床的。就我不哭,硬是一门门考及格,除了鞍马没有过。这都是姚姨严厉的结果。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所以我感谢她。可是,我想不明白爸爸当初为什么要跑,他又没杀人,而且他知道妈妈不死也要坐牢。我知道他恨我,可他是个不负责的男人。他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弟弟也失踪了,我至今找不到他。说这些时,如玉没有泪水,神情冷漠,语调沉着,像是在讲别人的经历。
吴小力发现如玉真的成熟了,这种成熟似乎不应该是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应有的,而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妇人。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冷漠与果决,一种盲目的自信和急不可待。那眼神让吴小力心里的那种东西渐渐清晰,如同显影液里的照片。
吴姨我今天来,是请求您原谅我,我说了谎,对不起。我参赛的事姚姨根本不知道。
吴小力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这次参赛你姚姨不同意?
她正好去了云南,我想她要在家肯定不同意,所以就对您撒了谎。可我不是拿了冠军,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是好事,吴小力没有理由批评如玉。在她眼里,如玉再成熟也是个孩子。尤其是刚听过她那番倾诉之后,自己的抱怨再也无法张口。再说,瞒着家长参赛的在校女孩也不是如玉一个,很正常。
还有,那位于副县长约我了。我一会就去,不能陪您喝茶了,您要为我保密。如玉看看手机,犹豫片刻说。
谁?哪个副县长?
就是那晚吃饭坐在您边上的,让我叫他师兄,一个劲地替周教授喝酒,穿一件黑体恤,特酷的嘛,您忘了?
吴小力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省城里下来挂职的科技副县长。在酒桌上,她一贯是不想记的人永远记不住,一个下来镀金的副县长,进不到她的人力资源库。他约你干什么?
没说。
那你可得小心点,现在的男人,有一点权就容易变坏,跟是否是周教授的学生没有关系。吴小力想起那晚酒宴上的情景,提醒如玉。你姚姨准备让你毕业后做什么?
她已经跟电大说好了,让我一边去图书馆上班一边报成人自考,三年拿到本科,就会转为图书馆的正式馆员。可我不想去,一想到那些柜子和书,我就头疼,还不如让我做体育教师呢。这也是我瞒着她参赛的原因。
姚姨也是为你好,女孩子做体育教师不合适,当初是因为考分不够弄了个自费名额。倒是图书馆可以多读书,也轻松。但现在你选择的范围就大了,可以拍广告做文秘当导游,总之,选一个好位置还是容易的。
吴姨您说,要是拿自己的未来偿还人情债,是不是太不划算了,一个人有几个未来?
如玉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吴小力莫名其妙,这小脑瓜里琢磨什么呢?
副县长约我在长江大酒店见,我得走了。如玉又看看手机,赶着为吴小力的茶杯续上水,坦然起身。
如玉,听吴姨一句忠告,千万别跟他进房间,就在大厅的卡座。
吴姨您放心,怎么,进房间他能强奸我吗?我还想强奸别人呢!说完一笑,翩然而去。夕阳已沉,竹林越发幽静,风凉了。吴小力望着面前那杯已经不冒热气的茶水,任思绪漫漶而来。
吴小力与姚书惠找到如玉时,正是腊月。北风呼啸,雪花漫天飞舞,在一位提供新闻线索的老人指引下,她俩从那间锅炉房的窗户里望见如玉。炉火熊熊,烟雾弥漫,八岁的如玉脸上满是黑灰,正坐在锅炉工的膝盖上,大口小口吃烤红薯。锅炉工乌黑的手臂在如玉的裤裆里还没来得及退出,吴小力喀嚓一声抢拍下这个场面,然后撞开门,姚书惠早已冲过去把小如玉抢过来搂在怀中。吴小力后来无数次想起过那个场面,要是知道那张照片会带给她无尽的烦恼的话,她一定会换个角度,或者,不拍。
曾经,那个震惊小城的血案发生后,晚报专题版刊出:《妻子杀丈夫情人被判死刑》、《血案能否使婚外恋者惊醒》、《情人……中国男人纳妾的历史根源》、《孩子,你在哪里》,文章的署名是姚书惠、吴小力。两位美女记者,文笔犀利,视角独特,层层深挖婚外恋导致凶杀案的社会根源,分析了人们急需法制教育的紧迫性,鞭挞了男性以包二奶为荣的丑恶现象,呼吁扞卫家庭婚姻和弘扬传统美德。文章中诸多不为人知的事实真相,和记者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正义感,像一个炸弹,震惊了小城。一时间,姚书惠、吴小力两位晚报当家花旦,成了新闻界的新闻人物,在各种场合频频亮相。后来,《母亲杀人,女儿有错吗》、《谁来关心服刑者子女》、《又一个社会不安定因素形成》几篇文章接着推出,剖析服刑者子女面临的社会歧视和生存困境,文章署名却没有了姚书惠,只有吴小力,连同文章一起推出的是那张小如玉被锅炉工猥亵的图片。紧接着,晚报开始举办“关心服刑者子女”大讨论,流浪儿在街头的图片纷纷被热心者提供给报纸,与文章一起刊登在头版。一时间,关心服刑者子女成为凤城人献爱心的主题,捐款捐物者难以数计。也就是这次,这家不吃皇粮的小报发行量突破十万大关。一个月后,吴小力荣升为专题部主任,原来的主任姚书惠递上辞呈。据说辞职的原因是坚决反对吴小力刊登小如玉那张照片,理由是那属于个人隐私,一个记者无权在媒体上透露。
上任第一天,吴小力带着实习记者小李,去新民路小学采访如玉的班主任,了解如玉重归校园后的情况。在学校门口,她撞见了姚书惠。姚书惠紧拉住小如玉的手站在吴小力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要再在你的文章中看到汪如玉三个字,咱们法庭上见。现在我是她的监护人,我有权利请你们不要再骚扰她。拿别人的隐私为自己谋利益,你不觉得有点卑鄙吗?
你也是做新闻的,就这么理解你的同行吗?没有我那些文章,如玉会得到赞助的学费吗?那几十个服刑者的子女能得到救助吗?他们能从歧视的目光中解脱出来,有一个健康成长的社会环境吗?吴小力冷静地回答,不卑不亢。
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你知道么?是如玉天天被围攻,是被比歧视更加可怕的目光所关注,是小混混们的追逐调戏,是在课堂上被作为反面教材讲述自己的父母,是失去了做人的起码尊严。现在连生命安全感都失去了,我若一天不接送,她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你的所谓的社会意义在哪里?你的所谓的健康环境又在哪里?告诉你,就是你那张照片,毁了一个女孩的平静!姚书惠一句接一句,机关枪一般射向吴小力,神情里没有了往日的优雅,全是愤怒,是鄙夷,是吴小力从未见过的陌生。
这么说我错了?我呼吁全社会对他们关注,为他们献爱心,把他们从垃圾堆前找回来送进福利院和学校是错误的?那么我问你,就这样任他们飘落街头,让他们去做文盲,去做小偷,去做流氓,去做乞丐,去被不法分子利用?十多年后他们是什么状态?这是多大的社会隐患!吴小力反驳道,神情比此刻的姚书惠还姚书惠。她始终认为是她的升迁使姚书惠选择了辞职,她们的分道扬镳是因为女人的妒忌心,而不是对文章图片的不同处理。但她不能允许任何人亵渎这个职业。她自认为是一个优秀的新闻工作者,深知正义赋予文字后所产生的力量。拿别人的隐私为自己谋利益?
扯什么谈!根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文人相轻,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嘛!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无话可说。不过我告诉你,捐给如玉的学费我已经如数上交民政局,现在我供养她,她是属于我的,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们不要再骚扰。她又用了“骚扰”!说“你们”时特意扫了小李一眼,鼻子哼一声,拂袖而去。小如玉坐在她自行车后座上,怯生生望了吴小力一眼,迅速扭过脸,双手紧紧抱住姚书惠的腰。
这么厉害啊,吴老师,她就是咱们报社头号才女姚书惠吧?干吗辞职呀,太可惜了。实习记者小李一脸的惋惜。
你别惋惜,她现在可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大老板,牛得很呢,不然怎么那么说话?不过我倒羡慕她,起码不用再看总编辑的脸色做事。望着姚书惠的背影,吴小力悻悻地说。
听说她很有钱,凤城的第一辆宝马车就是她的,怎么骑着自行车接孩子?小李望着人群中姚书惠被挤得东倒西歪的自行车,疑惑地问。
作秀。吴小力也用鼻子哼道。
姚书惠回来了。她打电话邀请吴小力去她家喝茶。从电话里吴小力感受到昔日好友的急切和真诚,顿觉释然,有什解结不开的死结呢?时间是最好的融化器,也许,这次帮如玉是使俩人重归旧好的契机。想当初两人曾好的每天粘在一起,一度被同事讥为同志,甚至让各自的丈夫都妒忌。
姚书惠的新家,吴小力只是从如玉的描述中略知大概,此刻亲眼目睹,仍然出乎意料。书架边写字台上,摆放着各种明清瓷器、古钱币和陶罐,客厅里两把明晚期的太师椅和一张八仙桌,屋角立着一身斑驳的紫檀木花几,阳台上一架明末清初的红木美人榻和脚凳,博古架上满满登登尽是清末民初的名人紫砂壶,硕大的一排青花瓷缸里插着旧字画和各种扇子,墙上挂着刺绣的大红帐子、缎子桌帷,少数民族的刀、箭、头饰、靴子、手镯、骨碗,茶几边甚至还堆着数十箱勐海普洱和安化茯砖。整个屋子,臃肿得如同穿羽绒服的孕妇,到处是闪着幽暗之光的物器,空气中飘散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除了没有积存的灰尘,分明是进了一座久不开门的文物仓库,哪里是家?
你的老玉呢?还不快拿出来让开开眼界,好东西要有人分享才有价值不是!吴小力用轻松的语调,迅速拆掉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屏障,踢掉拖鞋,盘腿坐在茶桌前。吴小力也逛古玩市场,但只收藏文玩,小水盂、小笔筒、小砚台,还有镇纸、印章等,那些小物件摆在书房里,使那套自动化办公设备多了几分厚重感。她没有经济实力,就是玩。花几十元钱买高兴,仅此而已。姚书惠牛多了,老爸随儿子移民澳洲前把老房子给了她,正好城建扩街,改造成一座服装商城,光每年的租金就不下五百万。姚书惠投资古玩收藏,有强大的经济做后盾。但吴小力总觉得她涉猎太广,没有主题。包括服装,巴黎最时尚的款式和中国百年老店的四季服饰在她的三间衣帽间里,也如同那些古玩收藏一般琳琅满目,哪个女人看了也会眼花缭乱自愧莫如。
就知道你惦记着我的老玉,做梦也在念叨是吧?今天只给你看看“女儿石”就足够了,看多了你心理不平衡,回家跟老公吵架,我可不想让你老公找我算账。姚书惠从卧室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绣袋。那一瞬间,吴小力发现她仍是多年前那个与她夜夜以茶相伴、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姚书惠。
“虞姬”、“大玉儿”、“西施”、“杨玉环”、“媚娘”、“王昭君”等,被她命名的一枚枚老玉,从锦囊绣袋里依次而出,真的如同那一个个美人一样,穿过历史的帷幕,袅袅娜娜娉娉婷婷,站在那里向吴小力招手。那青白玉牌,黄白老玉挂件,和田玉人儿,河磨石玉葫芦以及红山老玉珏,色彩沉着,质地坚实,千姿百态,温润可人,让姚书惠这么一叫,似乎有了生命。曾经的喜怒哀乐,各自不同的性格和命运,从那些深深浅浅的沁色里,丝丝缕缕隐现出来;在那些看似精心实则无意的雕琢中,摇曳生姿。就连王昭君的那滴思乡泪,杨玉环结束生命的那根白练,也栩栩如生。也只有姚书惠,才有如此心智,如此情趣。吴小力赞叹着,用手轻轻抚摩,感受着姚书惠盘玉的手温,湿润而温暖。体会到姚书惠那一刻的专心专意,顿时有了贴心贴肺的惬意。好东西啊,看一眼也三生有幸!猛抬头,只见姚书惠拿着那个“百年合好”的玉牌,痴痴发呆。
这个送你了。姚书惠递给吴小力那块玉牌,像是从身上割掉一块肉,牙缝里嘶嘶冒气。
谢了啊。吴小力毫不客气接过来。她知道,两人的恩怨就在这一送一接中冰消雪融。从那年在一个地摊上俩人同时看到被姚书惠手快抢走后,她做梦都在惦记这块玉牌。她并不收藏玉,但她却格外喜欢这块玉牌,浮雕的缠枝百合,图案简洁大方,刀法洗练老到,使一块普通的青白玉牌变得耐人寻味,似乎就是专为她这样性格的女人设计的。你们,还是那样吗?吴小力试探道,姚书惠和丈夫各自的两间卧室,敞开的门把一切都述说得很明白。
不那样还能哪样?今天不说他。姚书惠也踢了拖鞋,盘腿坐下,开始泡茶。她十指纤纤,动作娴熟流畅,如同高山流水,每次都让吴小力着迷。水气氤氲,茶香扑鼻,话语知己,恍惚中似又回到从前。
说吧,什么事,你请我来不会是单为了送我这块老玉吧?把玉套进脖子,小心地塞进衣领贴在心口,顿觉神清气爽。淡绿色的丝绳还是新的,与青白玉牌特别和谐,接茬处编织一个小小的中国结,让吴小力又一阵感动。知我者,姚书惠也。吴小力笑着举起茶杯与她碰了一下,直奔主题吧。
你也把我想得太俗了吧?这玉牌当初应该是你的,现在“完璧归赵”,跟今天的事没有关系。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不然,如玉堕落了,我没法交代。对社会,对素琴。姚书惠放下茶杯,一边拿起那块“虞姬”在手中把玩一边开始述说。那雕成一架瓜藤和青瓜的寿山石,肉红中略带乳白,青瓜上坐一只瓢虫,瓜藤缠绕,瓜叶蓬勃,底部一道鲜红如血的长藤,活脱脱一个拔剑自刎的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