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过素琴,一定把她女儿教育成材。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如玉,她早绝望了。那年我去探监,她仍在一次次上诉,拒不认罪。是如玉那句“妈妈”,让她开始认罪服法。就是这句妈妈,让我从上火车教到下火车。开始她怎么也不肯叫,后来我说要送她回福利院,她才害怕了。可见她当年带给孩子的阴影有多大。这几年素琴连连减刑,从死缓到无期到十五年,再熬七年她就自由了,我要让她看到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儿。说着,姚书惠把“虞姬”放进绣袋,又拿起那块“西施”。白色的玉牌在手掌中轻轻转动,温润的光泽闪烁在指缝,淡青色的穗子飘拂摆动,真如同西施浣纱,让吴小力看得发呆,根本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如果七年后的如玉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她会怎么看我?社会会怎么看我?你说,会怎么看我?姚书惠站起来,面对吴小力,一句接一句地追问。什么怎么看你?跟你有关系吗?吴小力从她手上收回思绪,答非所问。如玉堕落了,你怎么看我,这不是我的失败吗,什么叫没关系?她急了,但仍不忘把手中的“西施”放进绣袋,又拿起那块“大玉儿”。
其实这次大赛,一切全是她自己在运作,坦率地说,按实力也就前五名,可她现场发挥特出色,就拿了第一名。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参赛吧?再说,她是打着你的旗号找的我,事后才告诉我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可是,毕竟拿了冠军,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那顶花冠吗?你知道那些女孩子的父母付出了多大代价吗?现在如玉得到了,多好的契机,如果哪家公司聘用她,不也挺好吗?怎么就扯到堕落。吴小力接着说,我曾答应过你,不再“骚扰”如玉,十二年来我做到了,我没有再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寻找新闻点。包括这次拿奖。一个曾经流浪街头的孤儿成为魅力大使,这是多好的新闻?但我不做不等于别人不做,有许多刚出道的小记者抢着做。我这个副总编辑早就不需要靠这样的新闻为自己树业绩了。说完吴小力才感觉到自己的“副总编辑”怕是刺激了姚书惠,心里涌上一丝愧疚。
姚书惠却没有感觉,继续盘着玉,继续自己的讲述。可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结果是,从头至尾,如玉成了媒体大战的焦点,看看各家报纸上煽情的文字就知道。有些文章甚至不惜笔墨,细细描绘她父亲怎样与情人约会,怎样被女儿领着妻子堵在床上,情人又怎样被小舅子用刀戳死,八岁小女孩怎样落入男人的魔掌被记者救出的细节,够拍一部电视剧了。这旧闻重新炒作的新闻,怎样去评价它的社会意义?姚书惠又激动了,从报纸筐里抽出一张报纸,展在吴小力面前,当年那张如玉坐在锅炉工腿上的照片,与她头戴花冠领奖的照片并列在半个版面上,看得吴小力目瞪口呆。如玉拿冠军,无疑沾了她家历史的光,这一点吴小力不能否认,而追究起来,她是始作俑者。
我承认这些小报的无聊,我甚至痛恨的程度不亚于你。但这不是我职权范围能制止的。吴小力无奈地说。你也知道,当初刊登这张照片也非我本意,我不能不服从总编的指示。总编也有他的道理,不是这张照片,哪里会有那场市民大讨论?又哪里会引起政府的高度重视?我们毕竟是媒体,说说而已,但后来用捐助款项建起新的福利院,让那些孩子们有了家,毕竟是事实,也是我们摇旗呐喊的功劳呀。你说,我们做错了么?吴小力真诚地解释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们都没有错。我只说如玉,其实这次不参赛,下次她也会以另一种方式与我对着干。我早就意识到了,她成心不想让我安生,从那次老师把她从舞厅押回家我就预料到了。我就想不明白,十二年的心血,刹那间就毁之一旦?当初把她领回家是什么样子,你该清楚吧?连内裤都是我给她洗,脚指甲都是我剪,每晚陪她做作业,我对儿子,也没有这样精心过。稍不留心,那些小混混就上门找她,上高中前每天都是我接送。为了她,我放弃了朋友聚会,晚上不再去健身馆,不是她,怎么就会让那女教练钻了空子,把老公勾到她床上去?你说这如玉怎么就不懂得感恩?就是一块石头,捂了十二年也会有感情。她如果真的堕落,还不如我这些石头呢。你看看这块红山玉珏,还有这件河磨石,当初谁看了都会当破石头扔掉,硬是让我天天盘成这样的宝贝。说着她把那些玉石收进绣袋抱在怀里,委屈得像幼儿园没领到糖的小姑娘。
吴小力的心突然一阵紧缩,竟然无语。
你说我图个什么?将来的后果,我都不敢想。一贯坚强的姚书惠竟然语音哽咽,泪光闪闪。
有那么严重吗?你别神经过敏,不就是跟一位副县长见面吗?听说他还是周教授的学生呢。再说,我发现如玉成熟了。看到姚书惠那么伤心,吴小力早忘了对如玉的承诺,把她的秘密透露出来。
正是这成熟才可怕啊,你知道什么!姚书惠从手袋里掏出一摞电话清单,刷地拉开,拖在地上竟有三米多长。你看看,这大赛结束才几天,有多少电话找她?哪里只有一个副县长。除去广告公司不算,她已经和四个男人在频频约会,同时约会,你能想到吗?还有,家里电话铃声不断,半夜也有男人找汪如玉女士。我若不拔了电话,你能坐在这安静地喝茶?
不就是这四个号码出现最多吗,你怎么就断定是四个男人呢?说不定是她的同学。吴小力匆匆扫视一遍,数字密密麻麻,令她眼酸头胀。
告诉你吴小力,这四个人除了副县长光棍一条,可以预测会跟她谈婚论嫁,其余统统是玩弄。就是谈婚论嫁也早了点吧?她还没毕业呢。
吴小力仔细地又看了看那几串号码,分析道,我看你纯粹是庸人自扰,这些号码完全可以是招聘联系工作的,如玉一夜之间出名,最有可能的就是想聘用她做广告。这么大的资源没有人用才奇怪,才不正常。
你是纯情小姑娘啊?一点敏感性都没有,还资深记者呢。若是你女儿这样,你会怎样看?
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你要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你要和我团结一致,把如玉从堕落的边缘拉回来,让她重新回归以前的生活轨道。她现在和四个男人同时保持联系,也证明她还没有陷进哪一个漩涡,还没到不可救药的程度。
你克格勃啊?告诉你,这可是侵犯别人隐私,是违法的。吴小力把电话号码记录单扔在茶吧上,揶揄道。
我是别人吗?作为如玉的监护人,总有权利阻止她走斜路吧?方法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目的,目的,对吗?
这天晚上,如玉溜出女生宿舍,在国际洗浴城找到自己的童年伙伴-
父母做生意赔了双双被债主杀死的女孩桂子。在性保健区的一间包房里,她要学会怎样靠自己去挣来第一桶金,而不是靠别人的施舍和怜悯。
如玉一直认为姚姨是一种施舍,一种怜悯。而这种施舍和怜悯是有代价的,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是要以“未来”作为回报的。从那天姚姨把她领进家门,第一次为她洗澡,帮她辅导作业,严格按照她的规定生活开始,她就背上了那个包袱。要努力学习,要成材,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绝不能像父母那样成为社会的渣滓。这些话几乎天天响在她耳边,姚姨和老师,以及每一个关心她的人都会这样说,不厌其烦。父母成为她未来之路的参照系,像她毕业考试中的鞍马,永远也跨不过去。那一刻她恨死了父母,恨他们生下她,抛下她。是他们给她本该灿烂的前途蒙上一层洗刷不掉的污渍。是他们使她在如花的童年就开始经历别的女孩不会有的屈辱。是他们使她的自尊被剥得一干二净。她注定要把这个屈辱背负一生,即使让她充满希望的那顶花冠也没有抵消掉那种屈辱。这一点,她从人们的眼睛中,看得再明白不过。
这些天来,那些街头小报,一次次亮开她的屈辱,就像是用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她皮肉上。每抽一次,旧疤未结痂又重新撕开,伤口鲜血淋淋。那种疼痛岂止是皮肉,而是彻骨的,彻肺的。当然,没有媒体,她也不会拿到那顶花冠,有了让许多女孩羡慕的资本。她原本是可以凭着这个资本奔一个灿烂的前程的,可以去拍广告甚至做模特,那是多么自由自在又不费脑子的工作啊。但曾经的过去把那个花冠撕碎了,使她憧憬的美好毁灭了。她开始恨那些记者,为什么要把多少年前的那张照片重新登上报纸?人们为什么面对如今的她,想的却是当年的小女孩?她上一次广告就等于羞辱自己一次,她在公开场合亮一次相,就等于给人们一次重新用鞭子抽她的机会。她费尽心机弄到的花冠不能发挥作用,成了不能利用的资源,让她甚至恨起了吴小力,当年为什么要拍那张照片?那是她屈辱的证据,确凿的证据,雕刻在小城人们的记忆里,永远也抹不去。
你是魅力大使,那么多好职业让你挑,来这里太屈才了,你脑子灌水了啊,是不是想图快乐?桂子嚼着如玉带来的话梅问。
说不清。我想这里的事最不动脑子,最不费劲。我怕动脑子。从进了姚姨家就开始怕。怕看书做作业,怕吃饭出声,怕坐下叉开双腿,怕说话粗声粗气,怕按照她的要求做每件我不愿做的事。最怕的,是她给我安排的未来。再怕下去就成神经病了。除了这活,我还会做什么呢?如玉说。
你要去歌厅才赚钱呢,你有名气,点你的人准多的打架。一争抢,身价就噌噌地往上蹿,多爽哇。运气好遇上一个大老板,嫁给他一辈子享福。哪怕他包你,也少不了你穿金戴银,你傻不傻!钻在这里,没多大出息的。
我五音不全,哪里能靠唱歌谋生?我只能钻在这里,这里多隐蔽,没人知道我是谁。就是知道出去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谁,你得为我保密。我要去靠它找一份工作。来,拉钩。
我说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有那样一个干妈,哪怕一辈子给她当丫头使唤,也心满意足了。人家还给你钱花,供你上学,找工作,你却自甘堕落。我堕落是没办法,你为啥要这样?桂子说着伸出手指。
你不明白,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桂子教得很精心。那个男人高兴他只掏一份钱,就得到了两个女孩的服务,兴奋来得特别快。预定程序还没做完,就大喊一声蔫在床上。那一刻,如玉看着他扭曲变形的面庞差点呕吐,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谋生手段。她偷偷望着桂子疲惫的双唇,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桂子说得没错,女人走到这条路上,才是堕落到万劫不复的地狱。她才二十岁,青春,绝不能浪费在这里。
这天晚上,如玉戴着墨镜,被桂子的老板亲自开车送到一个地方。桂子的老板让她称呼客人先生,告诉她不许违背客人的任何意志,不许收取小费,并提前给了如玉一个一千块的大红包。
幽暗的房间里,先生也戴墨镜,穿宽大而华贵的浴袍,所有的物器都晃人的眼睛,使她卸了墨镜也无法看清他的真实面孔。先生的态度很温和,有着长者的慈祥和宽容。他很少说话,但如玉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缺乏成熟男人磁性的那种尖细,像是那部电视剧里演大太监李莲英的演员,激动时像瓷片刮过玻璃。但他身体语言绵软,优雅里掩饰着几分无奈,甚至有着父亲般的疼爱,让如玉一时忘记了桂子老板的再三叮嘱。从那个有着各种功能的圆形大浴缸里出来后,如玉找准时机说,我马上就毕业了,您能帮我找个工作吗?
如玉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当然也无法再见到那位慈祥的先生。桂子说,老板骂我了,说你要是再不懂规矩,就连洗浴城也没有生意给你做了。你怎么得罪客人了?
如玉摇摇头,她想起那个客人当时的温和和慈祥,想起他当时的慷慨应允,想起他父亲般的疼爱与体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也许,是自己太性急了,她应该给他多做几次后再提要求。像桂子那个固定的小老板,每次都会动员桂子去他的家政公司上班,可桂子不去。桂子在洗浴城一个月就可以挣到家政公司一年的工资。如玉有点后悔,后悔自己的不成熟使一个本该成功的事情,如肥皂泡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几丝隐隐的污渍,留在自己的皮肤上,以及心的深处。
星期天吴小力请如玉在自己家里喝咖啡。她要从如玉嘴里套出她的真实想法,给姚书惠一个交代。站在阳台上煮着咖啡,看着如玉戴着墨镜进了楼门,听着高跟鞋蠹蠹蠹的响声一路上来,吴小力还没有想好从哪里切入话题。
一杯咖啡没完,根本无须吴小力动心思,如玉就主动打开了话匣子,甚至有点喧宾夺主,滔滔不绝。吴小力第一次发现如玉竟然如此健谈,如此坦率,跟自己和姚书惠相比,那脑子简单多了。是年龄的差异,还是城府的区别?吴小力自省一番,却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按照姚书惠说的去做。毕竟她是如玉的监护人,虽说如玉已超过了十八岁,但她仍是个孩子,在处处充满陷阱的当今社会,自己又何必担此风险呢?
姚书惠判断得不错,于副县长是想与如玉谈情说爱的,目的直奔婚姻。三十四岁的男人没结婚肯定有原因,但如玉没有耐心听。她一开始就不想知道他以前那些事。一看到他提起前未婚妻的红杏出墙就义愤填膺,就泪花闪闪,如玉就腻烦。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说要把我带到前未婚妻面前,气气她,看替补她的女孩是多么年轻漂亮。如此胸怀,有什么资格与女人谈婚论嫁?白长了一副时尚男人的皮囊。如玉轻蔑地说。
男人嘛,受过伤害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吴小力说。
那次他问我毕业后能不能马上结婚,我就说,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我已经不是处女,你在乎这个吗?他愣了片刻,上下细细打量我,就差让我扒了裤子检查一番。我说,你只看我的眉毛。有过性行为的女孩眉毛是散的。那天我当着他的面,就毫不犹豫地删去他的电话号码。就像我在领奖后迅速删掉那些评委的号码一样果决。
吴姨你没看见那种滑稽场面,他当时眼睛里什么内容都有,就是不再有结婚的意思。他哪里知道,我的眉毛天生就散。再说,我是独身主义者,只不过是想让他安排一个工作。可我看透了,他恐怕没有这个能力,还说什么现在时髦全职太太。说结婚后让我专门学习烹饪和礼仪,说要请他的上司和朋友来家里做客,说要把我培养成他的贤内助。拜拜,让他爱他的处女去吧,本姑娘不奉陪。吴姨有冰块吗?给我加一点,泻火!
看着如玉的状态,吴小力斟酌再三说,你还是有眼光的,这个人确实不值得去费工夫,后患无穷。但我不赞同你的独身主义,也许吴姨落伍了。你把不结婚挂在嘴上,是因为你年轻,以后的日子长得看不到头。到你玩够了,累了,想结婚也找不到合适的。吴姨是过来人,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现在的社会是男人吃香,哪怕七十岁老头,权、钱任有一样,都想找未婚姑娘。你没听一个科长,妻子得绝症还躺在医院,就有女人排队上门推销自己,听得人寒心。还有,你姚姨不就是例子吗?分居那么多年为什么不离?不就是需要个家么?女人的事业再辉煌,家也是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