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嗔道,我哪儿就那么金贵了?你这不给我添乱吗?过来过来。扶梅一民躺在床上,扯了湿裤子,拿来干毛巾边给他擦边絮叨,你知道我最辛苦的是哪一年么?那时候贝贝他妈在北京上党校,你贝贝生孩子回来住,我真恨不得长八只手。坐月子要营养,鸡汤鸭汤排骨汤换着来,怕胖了,讲究少吃多餐,一天要吃八顿饭。最害怕洗尿布。你那闺女真搅嘴,尿布要用洗衣皂洗两遍,再用清水涮五遍,还要用开水烫一遍。晒干了还要拿鼻子闻,闻不出尿骚味才算过关,不然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就不信,她婆婆也这样伺候她么?唉,过去都是好年景,要不是你帮我,我都不知是咋熬过来的。
梅一民笑道,这是天意,这就叫善有善报嘛,熬不过来会有今天?用一句时髦话,我们也算黄昏恋不是?我怎么也是个副局长吧?我不嫌你农民不是?说给别人十有九个不信,我就要做给他们看看,这世上就有不为权和钱折腰的人。活到这把年纪,舆论算个屁!闲话算个屁!高兴是第一。快拿干裤子来,穿上给你敷腿,敷敷明天就不疼了。
女人笑道,你就光屁股躺着吧,反正就睡觉了。我自己来。
那哪行,我心疼你嘛。没有和你做少年夫妻能做老年伴也是缘分不是?也是福气不是?还等着你伺候我呢不是?我们要牵手走过幸福的晚年不是?我们要夕阳无限好不是?晃着两条棍子般的腿在磨坊里走,像是在戏台上演喜剧,梅一民快活无比。
烛光摇曳,壁上的影子不断地变幻着构图,皮影戏一般。梅一民嘴里咚呛咚呛咚呛开了锣鼓,又哒哒哒哒哒哒一阵急板,叭……呛!气-哒……冲霄汉-一个杨子荣造型,把毛巾抛进了脸盆,溅起一团水花。
女人乖乖躺着,任梅一民为她脱掉裤子敷上热毛巾。赤着两条腿时,梅一民突然发现女人的腿并不像她的脸,修长光滑,腿上的肌肉还充满着弹性。尤其是一双脚,肥藕一样,脚背高高的弓起,脚心里能放进半个鸡蛋。脚趾秀秀气气紧拢在一起,蓝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分明是少女的一双美足哇,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呢?
哎,考考你,这看女人美不美是看脚还是看脸?梅一民问。
当然是脸,农村相亲都是站在集市上先看中了再正式请媒人提亲,没有一个要脱鞋看脚的。女人说。
错矣,错矣,我告诉你,看女人先看脚,过去新娘下轿先露出三寸金莲,要是大脚,就是丑女人了,过去为什么要女人裹脚就是这个道理。你没有看那个《橘子红了》的电视剧,还穿木头小鞋拍摄呢,不然哪有那袅袅娜娜的效果?你看看,你这脸上多少皱纹,沟壑一样,可你这一双脚多秀气,多好看……
热水在盆里渐渐冷去,梅一民的身子却渐渐热起来,那种久违了的热,像无数条虫子在这夏夜里,从血管里,从神经末梢悄悄拱出来,游走在女人赤裸的脚上、腿上、身子上……
蜡烛从桌上移到床前,摇曳,闪烁,跳跃,欢腾。壁上的影子纠缠着,纠缠着就叠在了一起,像是一折皮影戏演完了,下一折正等待着锣鼓开场叫板。
烛光似乎有点害羞,忽地摇两下,磨坊里黑了。酒真是个好东西!
脚真是个好东西!
女人真是个好东西!
好东西!好!东西!东西!好!好!好……娘嗷!
秋之曲
立秋一过,雨多起来,孟姜女转世似的整日哭丧个脸,没完没了地淅淅漓漓。太阳几天不见,日子越显出了慢,磨坊里成了培养霉菌的暖房,馒头一天就长白点,汤隔夜就生绿毛,面粉捏一把能团成团,就连衣服被子也像雨浇了,潮乎乎的粘在身上,不把人粘出一身白毛不甘心的样子。
女人在檐下织毛衣,织了拆,拆了织,线团堆在脚下,乱麻一般。更多的时候是盯着苜蓿地看,看最后一茬苜蓿花,稀稀落落,星星点点地等着结籽。这雨老下,这茬草就完了。女人叹口气。牛和羊们在圈里窝着,就有点不爽快,哞哞咩咩地叫,女人心就烦,站起来端着簸箕去添草,一不留心把毛衣钎子撞在地上,毛线团滚到了泥水中。添了两次,嘴里就骂道,嚎嚎嚎,就知道吃。再过两天看你吃屎去,饿死你!放簸箕的手就重了点,吓了梅一民一跳。
梅一民心里像淋了雨的苜蓿,七长八短地蓬着,拢不到一起。稿子寄走两个月了,没有消息,等消息的日子就有点枯燥,就觉出了日子的单调。赶稿子时怎么就没觉着呢?
眼前的美景天天看就有点变样,苜蓿被雨打久了,蔫头巴脑地少了往日的生气,你依我靠地耷拉着。没了往来行人的小路,空荡荡露出几分寂寞,荒野一般。陆续收割的秋庄稼使本来生机勃勃的田野不再充满诗情画意,败兵溃退的战场般一片狼藉。如世外桃源般的山坳住久了原来也就这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梅一民一时还想不出准确的定义,只好又打开手机,渴望着出现奇迹。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这该死的山坳,与城市近在咫尺,就使这先进的通讯工具又成了一件摆设。每次打电话或发短信都要走出磨坊到公交车站旁边去。隔几天还要女人拿着电池去馒头铺子充电,麻烦多多。
梅一民如今的头等大事就是出书,他要用这本书来证明他仍是他梅一民:那个曾经才华横溢的校园诗人,那个写过获奖剧本捧出一个春花奖戏剧新星的一流编剧,那个对拯救濒临灭绝的小剧种有一腔社会责任感的文化人。
与牛们羊们没有草吃,与那些苜蓿烂在地里,他梅一民的事不比天大?换了鞋拿出雨伞,梅一民在女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出磨坊。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给女人打招呼。
一步一滑,扭秧歌般量着脚下的路,平日的距离就加了无数倍。这会儿他有点感谢女人赶出来递给他的棍子了。女人是善解人意的,见他脸色不好,就没有问他去哪里。他恍然,因为女人经常冒雨给电脑充电,所以知道下雨天的路况和棍子的作用,而他从未在下雨天出来过,没有体会嘛。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女人肯定是感觉出来了,女人只是不说罢了。女人当然能感觉出来,女人在他家呆了八年,把他全家的脾气都摸得透透的了,还看不出他那点小心眼?
其实,是自己多心了。女人是见天不晴牛羊放不出去,怕草坏了着急,是放簸箕手重了,哪里就是摔他梅一民了?哪里就是指桑骂槐了?再说,她敢骂他吗?不管怎样,每个月一千五百元工资一分不少地交到她手上,连工资卡都是她掌着,她那几头牛羊到底值几个钱卖了才敢说呢。掌钱的就是家长,就在家里他的工资也没有交给过妻子,别看她官比他大。还要怎么样呢?
梅一民心里刚冒出来的那点歉疚消失得无踪无影,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这点钱拿到城里确实不算什么,连大款们的半顿饭也够不上,可在女人眼里,他知道是个什么价值。钱就是这样的东西,那时候她辛辛苦苦干保姆,一月三十天天天屁股不挨板凳,也不过二百块钱。还要给婆婆买药给儿子娶媳妇。如今她有了梅一民这个人,就等于有了这每月一千多的票子,梅一民连烟也戒了,她应该知足。
其实梅一民心里对女人的愧疚是那点说不出口的戒备,不是戒备她而是防着她的儿子媳妇。梅一民一直没有跟她提过自己离婚要分的财产,但他清楚到了那一天自己会得到多少。他准备什么都不要,只要文化局家属院两室一厅的那套旧房和自己的书柜。他愿意把文苑小区那套三室两厅的新房给妻子,因为他想女儿女婿过年过节肯定会以妻子的家为家,而不会到他和女人的家里来。他那个小外孙总是在客厅里踢足球,他这个当姥爷的起码应该给他踢足球的环境吧?他忘记了外孙早就过了在客厅踢球的年龄了。
许多黄昏恋的男女都是因为双方的子女和财产,最后不得不忍痛劳燕分飞。梅一民相信自己的能力:把矛盾都消除在萌芽状态之中不就行了?一个久经沙场的文化人连这点家务事都处理不了,还讲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梅一民可不是那个《红楼梦》里的贾二爷,要等凤辣子死了才敢把平儿扶正。自己是真心要娶这个女人过日子的,不就是在他家当过保姆吗?那又怎样?等那两居室的房子名正言顺归了自己,突然给女人一个惊喜,她最大的愿望不就是盼着有一套单元房么?我梅一民能做到。
梅一民的腰又挺起来了,脚步也不再沉重,公交车站刚走进他的视线,兜里的手机就叫起来,“西班牙斗牛士”的旋律真是振奋人啊,梅一民扔掉手中的棍子,手脚不由得随着旋律舞蹈,屁股一滑就着了地。
他就那样坐在泥水里,接着手机。
叔您这电话可真难通啊,电话费都打光了。我明天去看你们,要捎点什么吗?小凤真是会挑时间,刚进了服务区电话就打进来。
要的要的,馒头都长毛了,菜也吃完了,对,最好买点豆腐干,要华联超市那种八珍的,最后一个柜台,别买错了啊。如果雨停了,就再捎袋饺子粉,五公斤装的那种啊?别买精包装,那是骗人的,一样的质量多五块钱哪。还有小茴香、虾皮和生姜,做饺子馅要用的。虾皮买散装的,袋装的贵。挂了啊我要接出版社的电话了。梅一民知道他不说,小凤还会买许多他喜欢的东西,比如两瓶竹叶青,一两好龙井。她就是他们的运输大队长,隔一段时间来一次,一次给梅一民一个惊喜。梅一民清楚,这种惊喜也许是要他将来付出代价的。管它呢,先不要让自己生活受委屈是第一。
短信发过去。卟的一声,同学回复了:正在开会,两小时后给你打过去。把座机号发过来,省得又心疼你的话费。抱歉。
抱歉顶屁用,操,得在这路边站两个小时,傻B似的。哪儿去找座机?豁出去了!
靠在那棵柿子树上,雨滴答滴答敲在伞上,如同弹了一夜的琵琶曲,紧一阵慢一阵,把尼龙绸伞当做了芭蕉。远处的村庄隐在雨帘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像一幅作了半截的水墨画,看不出意趣。大车小车摩托车飞驰而过,与间或匆匆走过的三两个行人,重构着公路的线条和结构,带来那点新鲜感瞬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这里没有戴望舒雨中的小巷和女子,只有一个打伞的男子,百无聊赖地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远处的加油站突然出现在视线里,与其在这站两个小时,何不去那里用他们的座机接电话呢?于是,一位坐在小车里的男子就看到了梅一民爬越高速公路护栏的一幕,看到了他一屁股泥水穿过公路朝加油站而去的蹒跚身影。
同学的声音终于传来,老同学哇,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有困难啊,现在出版社不是过去了,我一人说了也不算,底线是一万册开印。其实这对你太容易了,哪个县不买个千儿八百的?就是不看你面子,也得看部长面子啊。我说你就别清高了,清高值几个钱?脑袋放活一点嘛,夫人再廉洁,这点忙也得帮啊,这又不是为自己,就冲拯救民间文化遗产这一点也义不容辞啊。你快拿主意,我等你电话寄合同啊,还等着十月份上书市呢。同学的口气怎么没有一点同学的味道了?当初我还把妻子送我的饼干给他尝过呢,忘恩负义!
这么好的书稿,这么大的意义,怎么就不被人认可呢?常听文联的人说自费出书最愁的就是卖书,厚着脸皮去求人买自己的书?让甩了妻子的他仍然去借助妻子的关系,这是一种什么滋味?绝不可能!在她面前,我梅一民这辈子也不会为五斗米折腰。梅一民愤愤。
可半年的心血,半生的卧薪尝胆,就这样不顶一个屁,响也不响就完了?不甘心啊!梅一民仰天长叹,仿佛地下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就在面前,盯住他,一句一个梅老师,如蒲剧滚白字字泣血,声声幽怨。
站在眼前的是女人。解开毛巾捂着的煮鸡蛋,三两下剥了皮送到嘴边。热热的,吃得急了,噎在嗓子眼里,女人不失时机地又递过保温杯,仰头冲利了嗓子眼梅一民才开口说话,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我哪儿就饿着了,哪儿就渴着了?叫你巴巴地跑来。
女人披块蓝色塑料布,湿漉漉的华发贴在脸上,灰白蜡黄天蓝相映,戏台上的小鬼一般。塑料布恰做了屋檐,把雨水毫不吝啬地灌进两只裤腿,屁股上沾满了泥,分不出眉眼。
你看你,你看你,谁要你接我呢?这一个人淋着还不够搭上两个,你怎么就没有这个常识呢?给你强调过多少次,女人这个年龄骨头是脆的,稍不慎就会摔成骨折的呀。摔成骨折怎么办?我伺候你不怕麻烦,你自己得受罪不是?这牛呀羊呀的没人管不是?这草就彻底烂地里了不是?那贷款就还不了了不是?这两年的辛苦就打水漂了不是?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梅一民喋喋不休。
女人仍是笑笑,没有还嘴。
梅一民一把拉过女人,四条腿加上两根棍子,还有头上的伞,正月十五的双人秧歌背花锣鼓一般,迈两步退一步,扭回磨坊去。
雨还真的停了,露出一丝笑意。梅一民也一脸灿烂,冲女人的儿媳妇拍着巴掌喊,小凤给我们送太阳来了啊,欢迎欢迎。先让我泡杯龙井,享受一番孩子的孝心。说着就把水杯伸给先掏茶叶的小凤。
小凤是那种勤快利索的女孩子,进门就挽袖子洗手,和面弄饺子馅。
女人总是首先关心她的孙子,我就想着该给孩子拆棉衣了,这件怕是小了,袖子底襟得续上一寸呢,这裤子也短了。女人一件件翻着媳妇带来的衣服,像是摸着小孙子的脸颊,一遍遍的没个够,眉宇间的温和变成了慈祥,让梅一民感到一点点陌生。
妈我买了新布,那是让你比样子的,不用续,现在谁还穿续的衣服呀,到学校里让人笑话。媳妇手快嘴也快,一个人连擀皮带包馅,根本不让他俩插手。
饺子端上桌时媳妇突然喊了一句“爸”,把梅一民和女人喊愣在脚地。
梅一民听“叔”听惯了,乍一听脸上就露出点不好意思。
媳妇说,爸我跟您商量件事,这事妈可得听您的。您是一家之主嘛。
行,好闺女,什么事……我,为你做主。梅一民笑得哈哈哈,那个“爸”字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心里的那点戒备又钻出来了。其实还是你们二老的事,我是想让你们搬下去住,这不快冬天了么,爸住惯了有暖气的房子,在这怎么能行呢?要是关节炎犯了,就得不偿失了。
可这牲口怎么办?总不能也赶下去吧?再说,搬下去住哪儿呢?我不去。我把炉子都买下了,隔天你姐夫送馒头就捎来,烟筒从里间通出去,暖和着呢。没有等梅一民说话,女人就把儿媳妇堵了回去。
牲口这还不简单?到村里雇个人,一月二百块抢着干呢。爸在文苑小区不是有房子么?炉子哪里有暖气暖和,中了煤气怎么办?再说,这里不通电话看不成电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院也不方便不是?住下去我们伺候起来多方便哪。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把电话都快打烂了,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爸最爱看戏,听说今年黄河文化节光戏就安排了五台,全是梅花奖得主登台,我同事的妈妈还让我托爸弄票子呢。再说,豆豆天天吵着问我要奶奶,我都被他吵烦了。
梅一民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