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有了年龄,铡几下就得展展腰。女人说草轻松跟他换换,可草要技术,梅一民没有技术,草铡得太长不行,短了又怕切了手,只好还握铡刀。梅一民干得很起劲,这权当锻炼身体。太极拳只能健身没有经济效益,我们这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这一刀下去就是五块钱呢。五块、十块、十五、二十……他气喘吁吁地喊,索性扯掉汗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一颗心在里面蹦蹦地跳着,像急着要出来似的。
女人笑笑,停住手扯过肩上的毛巾,在梅一民额上沾沾,又在前胸后背上沾沾,动作轻柔,仿佛眼前的男人是个婴儿,梅一民的心速就在这一沾一沾中舒缓下来,均匀了。
我看电还是离不了的,有电咱就买台铡草机,省了多少力气。再说,你也离不了电,时间长了,不想足球赛?有多少好电视剧都耽搁了呢。女人说。
梅一民拽过女人手中的毛巾,在脖子上又揩了揩,扔在草堆上,手扶着刀不语。
他知道女人的意思,女人是要考虑那天村长说的话。
可接电就要去找资金,找资金就要求人,这让梅一民为难。
还有,有了电村长就要引水,要办水厂,一想到这片宁静将要被机器和车轮的噪音所打破,被熙来攘往的人流所挤占,被红的绿的塑料袋工业垃圾所污染,被一切叫做现代化的东西所侵淫,他就甘愿忍受眼下的劳累,甘愿过这种“倒退”的生活。“倒退”是女人对他们磨坊生活状态的形容,她不懂。梅一民不想跟她说在美国是只有大富翁才住在离城市很远的农庄。她更不懂,在梅一民心里,她所谓的“现代化”只是文明的外壳,不是本质。只“本质”这个词说一百遍她也不会懂的。
进城回来的女人,提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还有干洗的梅一民的皮尔·卡丹西服和金利来领带。怕弄皱了,女人就连衣架子拎着,外面套上装衣袋,胳臂支着,保证梅一民穿时领子挺括袖子没有折皱。山里早晚温度跟中午相差三四度,梅一民仍保持着穿西装的习惯,仿佛要出席隆重的宴会似的一丝不苟。梅一民一直认为西装比夹克衫挺拔,即使不系领带,也让他有一种自信。这夹克衫是欺负人的,年轻人穿上是休闲是潇洒,就越显年轻,老头穿上就是退休就是舒适就越显老气横秋。
梅一民往往在离公交车不远的树下散步,看到女人肩上挎着电脑箱,胳臂高高举着西服小心地挪下车,看到她从售票员手中费力地接下菜兜,看到车子哐当一声关门开走,然后赶过去。
又让你受累了。梅一民充满歉意,伸手接东西。
女人笑了,笑布满每一道皱纹。哪儿来的那么多客气,一家人又说两家话。边嗔边捶着腰甩着酸麻的胳膊。
是的是的,我又犯错误了,该打该打。梅一民也笑了,那笑里有着万分的满足。
小路上就有了一对男女。剪影般映在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晖里,两双脚踩在杂草上,有时同步有时错开。同步时身子协调脑袋的晃动一致,像是心里在喊着“一、二、一”的口令;错开时显出了杂乱,肩膀不时地撞在一起,脑袋也忽远忽近。肩上黑色的电脑箱与身旁正拔节的玉米总是有点不搭界,容易让村里人想入非非:那些男人女人脱光了衣服的游戏据说打开那玩意儿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难怪他们躲在磨坊里,敢情天天夜里看着游戏干那事哇?他们可真会享受。这就是城里人的散步了?他们即使喂牛喂羊种着苜蓿,丢下镰刀抡起锄头,泥巴沾满了鞋子裤腿,可他们还是城里人啊。他们是做城里人做腻了才来图新鲜么?就像是皇上吃腻了山珍海味要尝窝窝头,把白菜豆腐叫做白玉翡翠汤一样?他们打招呼的微笑里都透着有钱人的自信啊。听说还没有结婚啊,听说女人是他家保姆啊,你说这男人是不是傻瓜?有俩钱烧的!偶尔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村民们羡慕而又好奇,有关他们的各种说法就以不同的版本流传在村庄,故事一样新鲜有趣。
有一次女人发烧,梅一民又急着赶稿子,就想自己去充电。女人挣扎着说,我没事,你站在馒头铺子里像什么样子?女人吞下一片药就走了。
女人一语中的。
梅一民只是说说而已。他能够想象出电脑与面团同时放在案板上的那种不伦不类。充电器红色的光一闪一闪,馒头膨胀着,列成方队的士兵一样迅速抢占着地盘,毫不客气地粘在电脑外壳上。买馒头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投过好奇的目光,喊,你阔了哇老板,你是让网络把馒头打出亚洲,还是找一两面能蒸出一斤馒头的秘方?真能与时俱进呀,还是笔记本的呢。
那种状况,梅一民没有勇气面对。
女人缓缓的脚步远了,有点佝偻的背影被一丛刺槐挡住,梅一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要被谁拽走心肝肺似的,一点隐隐约约地疼。此刻他满腔感激之情全为了女人,他喜欢这个与妻子完全不同的女人。真正的女人。跟他贴心贴肺。就像他是左手她是右手那样。
想想从前,婚前的妻子是他喜欢的女人,婚后却变成了他不喜欢的女人。要不,其貌不扬的她怎么会被他这个公认的校园才子选中?当然,当初她也有着令许多女生望尘莫及的家庭背景和优裕的生活环境,在这种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会像阳光一样明媚和开朗,没有小市民的势利和小家子气,更没有农村女孩根深蒂固的自卑和急功近利。可当初的长处怎么到如今全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毛病,是岁月之水洗去了妻子身上曾令他着迷的东西,还是他改变了审视妻子的目光?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看透了婚姻的实质,什么花前月下全是过眼云烟,什么山盟海誓全是青春期的躁动和呓语,还有梦想。婚姻除了责任,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是白天柴米油盐,夜里做爱,闲暇时说话。或者不说话看对方一眼,也能知道对方肚子里有几条蛔虫。这一日三餐一张床俩枕头,看去跟思想和尊严无关,与门第和文化也不搭界,可一天一天过下去就是有关,而且关系密切。比如说夫妻房事,从一开始梅一民就在学说“做爱”和“亲爱的”这些词上表现出他的愚钝和冥顽不化,让妻子一句“农民”泄了元气。尤其是一句一句的“姐姐”叫得妻子一下没了情绪,梅一民不明白这“姐姐”与“妹妹”有什么不同,可妻子却说她忌讳“姐姐”这个词,说梅一民除了农民意识,甚至有恋母情结。其实妻子比梅一民也就大两个月,梅一民愣是明白不了妻子的妹妹情结,从此却对那一句“农民”怀恨在心,有时就故意地更农民些,执意不说那酸气十足的“做爱”,偏偏说“日你”“干你”的粗话,也偏偏不喊妹妹,亲亲乖乖猫儿狗儿地乱叫,有一次竟然情不自禁地抱着妻子喊娘,使他的恋母情结铁证如山。
闺房里逗出妻子的火气,仿佛自己就占了上风,因为妻子没法跟任何人去诉说她的委屈。于是就把委屈撒在别的地方,比如当着家人的面说梅一民脚没有洗干净,吃饭吧嗒嘴,耳朵根子有黑等等,有一次宣传部的一位干事来给岳父拜年,她竟然当着客人喊道:梅一民你能不能晚饭少吃点?夜里磨牙喊梦话臭屁连天,还让不让人睡觉?把岳父都弄得愣在那里,梅一民的窘迫可想而知。
夫妻间的小摩擦就一日甚于一日,且有上升之趋。鸡毛蒜皮的事都变成引燃的导火索,白天当着岳父岳母的面不敢拉响,就把劲都攒到夜里,只要梅一民有亲热的表示,炸弹就会无声地爆响。日子一久,女的愈发讨厌,男的愈发气愤,美好的事情成了折磨对方的一把刀子,直直朝对方的心窝子上刺去,不见流血不解恨。
最初梅一民把原因归咎于与岳父岳母同居,精神上受约束,行动上也就放不开。后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关上卧室的门,仍没有改变,且做爱越来越像是例行公事,变得索然无味,常常是妻子等得不耐烦,便自顾自地看文件,任他一个人在身上扑腾。
梅一民说你怎么越来越不像个女人?
那你下来,咱们不搞同性恋。妻子把手中的文件掀过一页,继续看。
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梅一民不甘心,他不相信妻子愿意背性冷淡的名儿。
我是性冷淡你不知道?能继续尽妻子的义务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还不满意?完了没有?快点结束,我还有事呢。
梅一民再也打不起精神。
还有永远的耻辱像刀子一般刻在脑海,那次情急之中梅一民忘记了妻子的许多禁忌,硬是把口水涂了妻子一脸,舌头挤进妻子的牙齿里。等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跌在床跟,脸颊上火辣辣的,卫生间传来妻子放水的哗哗声。
梅一民早已把“做爱”和“亲爱的”说得溜儿熟,却丧失了说的机会,这一肚子苦水倒给谁?
夏天雨勤,夜里下天亮停,路上积着一窝一窝的水,像是一面一面的小镜子,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傍晚才看见女人蹒跚的身影,从最后一班公交车上下来。梅一民站在树下等得心焦,说,咋这么晚啊?我连中午饭都没吃呢。
一条街都停电,还是拿到供电局家属院门口的小卖部充的,还掏了两块钱呢,城里人真是小气鬼。女人解释。
你身上什么味儿?梅一民吸吸鼻子,上下打量着女人。
我绊了一下,把鸡蛋打了。女人不好意思。
绊哪儿了?我看看,叫你小心嘛,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不听话啊?现在可不敢绊,会绊出骨折的呀。骨折就麻烦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医院伺候你不说,我的稿子完不成是小事,这疼你得自己受不是?这地和牲口怎么办!没事吧?梅一民让女人抬抬腿,看到她腿上紫青的一片,轻轻摸了摸,疼不疼?
女人吸溜了一下。
赶紧接过女人手中的电脑挎在肩上,又把菜篮子塑料袋集中在一只手里,布袋子挂在脖子前,摄影记者一般。另一只手搀了女人走。
慢慢地挪。
想快也快不了。
那些篮子袋子左右晃荡,成心捣乱似的,不一会儿就把梅一民的汗弄出来,比铡苜蓿还要费劲。
晚饭梅一民不让女人动,挽袖子系围裙说,看我给你露一手。
切了豆腐丝,细如发丝般,把女人买回的芫荽摆在上面,用红辣椒呛了油,炒了西芹百合木耳,小桌上就有了一幅画。
两只玻璃杯里盛满竹叶青,碧绿如美玉,烛光下举起与女人对酌,画就变成了电影。
两人的影子摇晃在壁上,窗外的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越发显出了幽静。梅一民高高举起酒杯,来,为你为我做出的一切,敬你一杯,干了啊?一饮而尽,然后望着女人。
女人嗔道,又来了,你不知道我一喝酒就上脸?
梅一民笑道,上脸好啊,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才是真女人呢。我就喜欢看你上脸的样子。那一晚不是喝多了,我们还……梅一民不好意思说出来了,有些事是做得出来说不出来的,说出来了也许就做不出来了。
女人没有觉察到梅一民咽回去的话,说,女人还有假的?
假的多了,那泰国人妖比美女还美女,却是男人变的。如今除了亲妈不会假,连儿子都有假的,你不信?还有那些自称为女强人的,也不算。满脑子的功名利禄,满身的官场世俗气,连说话都像男人,哪还有一点女人味儿?脸颊上的两块肉都是僵的,不信你去摸摸。梅一民举起酒杯咣地碰上去,仰脸又是一杯,自己都觉得那姿势豪爽无比潇洒无比。
人家那叫干大事业,哪像我,只是当保姆的命。
别保姆长保姆短的,叫家政,新兴的产业,日本女人大学毕业还要专攻这一门呢。说到女人,你又不懂了吧?这话要叫男人说,男人才有资格评价女人。
喝多了,梅一民话就多,我的姐姐,你不会白辛苦的,等我的书出来,了了我这心愿,祭祭那冤死的女子,我也不写了,写书多累呀你知道不?不写咱们就不用这么三天两头地跑,充他妈的什么鬼电,好好过咱们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可惜这道理很多人都不明白。你明白不我的姐姐?
女人没有那么多感慨,你没见过我那死鬼,连小学都没毕业,话都说不囫囵,要不是得了痨病,这辈子我能逃出来?要我说书不出来这日子也不赖,天天守着你,我知足了。
梅一民咂咂嘴,倒也是,如今过一天就有五十块,我一月一千多退休金也足够咱们奔小康了。你算算,农民一年喂一头猪费那么大劲,也不过卖两千元,我一年拿一万八千零四十三块五,顶你喂几头猪?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哇。我说你这畜牧业不要再发展,你那酸枣接梨枣的工程也不要再实施,把地包出去,费那劲干什么,钱够花就行。富裕不是幸福的唯一标准你知道不?幸福是自己心里的感觉你明白不?你就专心伺候我,我就专心心疼你,何必那么累。养儿娶媳伺候男人婆婆累了多半辈子,还没累够啊你?我反正累了,再也不想伺候任何人了。
女人不以为然,不累拿什么还贷款?指望儿子媳妇?当初投资承包这地,种这苜蓿买这牲口,留着那坡酸枣接梨枣,就为的挣钱。等还完贷款,我还要到市里买套单元房,你能老住这儿?我就不信我没有住单元房的命,买富豪小区的房子还带转市民户口呢,再说,儿子媳妇如今还租着房呢。
这儿怕什么?这儿山青草绿空气新鲜,这儿远离人间是非恩怨,这儿道家仙境一般,我喜欢。儿孙自有儿孙福,管那么多干啥,让他们自己折腾去。至于啥市民户口不户口的,要不了多久就没有区别了。
可这儿冬天没有暖气,夏天不能用冰箱,再说,这跟农村有什么两样?农村现在用空调的都不稀罕呢。那我当初就不出来了,家里的房子比你那三室两厅都宽敞。有事了隔墙喊一声,想串门抬脚就走,你不知道,一堆女人站在巷道里拉东扯西有多自在呢。
还有,总得攒点钱,不然老了怎么办?见他不语,女人又补充道。
老了有我养你,怕什么。钱是个什么东西?花了才算你的,你没看有些大款,银行存款千万,说走撒手就走,一分钱也带不走。我都能丢下那个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个家还不值个几十万?梅一民慷慨陈词,一派豪气。
不是不放心,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头疼脑热有公家在背后撑着,自己花的是少数。我要是得个要命的病,你那千把块顶个啥?后巷里福祥他妈烤一回电几百,烤不起了回家,七八天就走了。女人说。
梅一民呵呵道,看你尽想些不吉利的,她得的是要命的病,化疗是白送钱给医院。再说,要我做什么?天塌有大汉顶着,我就是你的大汉。盛饭盛饭,哎哎,我忘了,你别动我自己来。
女人突然放下筷子,扭身从菜兜里翻出一封信。你看看,我真是糊涂了,是出版社的信吧?昨天送到馒头铺的。
梅一民饭也不添了,撕开信口凑到烛光下看。看着看着眉飞色舞起来,一把搂过女人“呗”地在额头上亲了一口,好我的妈呀,选题通过了!通过了!真他妈够意思我这同学。来,再喝两杯庆祝庆祝,今天是个好日子哇,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哇……酒杯“咣”的一下,戏台上的手锣一样清脆。
梅一民喝高了。
喝高了倒越发地清醒,身子摇晃出华尔兹的节奏,脚下踩着《徐策跑城》的鼓点,嘴里嚷着要烧水给女人热敷腿,一瓢水颤颤磕磕朝着壶嘴里灌,漓漓拉拉全泼在了自己的裤腿和鞋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