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桑未落。
他正朝她走来,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强势地逼迫得她逃无可逃。他还是他,峻峭的眉目,鹰隼般锐利,冷漠无痕的深眸,永远无法捉摸,仿佛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当然,也包括她。
她气血一阵翻腾,无端生出了怒意,腹间从未有过地开始一阵阵剧痛,痛得她仰头嘶叫,蓦地揪住了庙中所有人的心。赫敏伸手摸了摸甄爱爱已湿的裤角,忙大喊:“她要生了,你们快出去,甄老夫人和甄夫人留下来就好。”
各人忙忙出去守在庙外,甄爱爱痛苦的尖叫声拉锯般在黑夜中回响,声声含着一根极利的尖刺,刺痛人的耳膜,桑未落往外走了几步,红千惹叫住了他,冷笑,透着寒气,“怎么,受不了这声音?”桑未落戛然止步,定定站住,红千惹走到他身边,也不看他,嘴边勾起一抹讥讽,“不可否认,有些事你做得天衣无缝,有些人你也撇得一干二净,但别人不是傻子,你也只不过是人。”
一抹寒砾入骨的眸光自桑未落的眼眸中如光影般掠过,他无声笑了笑,“二王子说得对,未落也只是人,有时也会错看一些人。今晚如此锋芒毕露的二王子,是因为一时沉不住气,还是因为已无所顾忌?”
红千惹望向他,“你呢?一直站在锋口,是无所顾忌,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是本能呢?”
“本能?”红千惹也笑了,眼中却没有笑意,“你是想暗示我什么吗?”
“似乎是二王子在暗示未落?”
“本王自以为说得很清楚,看来是你的心摇摆不定了。是或不是,要或不要,也只有你才会在其中生出千万种可能来。但,从今往后,再无任何可能性随你摆布,无论是什么。”
桑未落回眼迎视红千惹,“二王子刚才也说未落一直站在锋口,绝不允许摇摆不定……”
“稍一摇摆不定就会致命,对吧?所以你害怕了。”红千惹唇角轻抿,含着些许挑衅,云轻风淡的散漫,双眸却如两把泛着寒光的利刃直插入桑未落的心,他骨子里始终流淌着王者独有的那份残酷。
桑未落心口一窒,反笑,“难道二王子能处之泰然?”
两人含笑对视,随后各自移开眼,都没再说话。于这场对峙中,他们谁也不比谁高明,只不过为了遮掩各自的慌恐而任其汹涌。还未成年却比大多数成年人来得成熟的阿雪因为一样的理由,站在了他们身后,话他听到了,但他现在只联想到杀人时不能迟疑,否则就是自己死。在他们争锋相对的过程中,他更生出了一种迫切来,迫切地想要长大,迫切地想要变得强大,迫切地想要跟他们并肩而立,而不是站在他们身后。
天渗透出几缕光,一声响亮的孩啼声恍若隔世扬开,甄爱爱声嘶力竭,无力地半合上了眼,眼泪才自她眼角溢出,混杂着汗水,墨渍和血流于她耳后,被她咬得出血的嘴唇颤了颤,“孩子怎样?”
“因为是早产,所以比较瘦弱些。”赫敏边说边将简单用破衣包住的婴儿放低呈于甄爱爱眼前,甄爱爱含泪一笑,吃力地抬起了手,颤抖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婴儿微皱,轮廓还未成形的小脸,泪水不可抑制地泛滥了。她的孩子,终于平安出生了。曾经她以为这一刻漫长得不可触及,曾经她时时刻刻担心保护不了她的孩子,甚至曾经她对怀有身孕的诸多不便而感到烦乱……但此时此刻,她只满心充塞着喜悦和感激。
甄老夫人和甄夫人则是不敢相信地呆在了一边,怎么会是这样子?她们反复不停地问,怎么会是个女孩?她们不是不喜欢女孩,而是甄爱爱不应该生出女孩,甄家女人的克夫命不是破了吗?怎么还会生出女孩?她们面面相觑,想在对方身上找到答案,却都是一脸茫然。
各人也都闻声跑了进来,红千惹首先跑到了甄爱爱身边,她的视线却落在了站在最后边的桑未落身上。见到红千惹,甄老夫人先回过了神来,抱过女婴凑到他跟前,“孙女婿,瞧,这就是你和爱爱的女儿,长得多像你,简直一个饼子印出来的。”
闻言,甄爱爱仓然回过眼,不期然对上红千惹紧锁在她身上幽深的目光,做错了什么似的地低下了眼,红千惹也像被什么刺伤狼狈地移开眼,转到女婴身上,正伸手想触碰女婴,桑未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可以、让我抱抱吗?”他定定地看着甄爱爱,不确定又似有几分懦弱般轻轻问了声,“可以吗?”
甄爱爱心中一颤,微启着唇,还没有开口,甄老夫人回头见是桑未落,笑盈盈地将怀中女婴递给了他,桑未落低着眼,嘴角颤了颤,和着太多按捺不住的复杂情绪,他屏着息,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了哭泣的女婴,几乎是慌张的,甄老夫人不得不在旁煞有样子地指导起他如何抱好婴儿,有那么一瞬间,他没有意识地咧开嘴,因为自己的笨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怀中的女婴是那么小,小得他几乎捧不住,小得生出了一碰即碎的脆弱来。
甄爱爱满眼温煦地将这一幕刻入眼里,其实刚才她也是要答应的,毕竟桑未落始终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毕竟孩子有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抱入怀的权利。她想他是喜欢这个孩子的,这就够了。
她正沉浸在她自已营造的假象中,红千惹俯身横抱起了她往庙外走,桑未落也恍然回神将女婴交还给甄老夫人,转瞬眼中又结了冰,一派生人勿近的冷肃。各人也都陆续走出了破庙,外边大队骑兵等候已久。
等甄爱爱等连同庙中不相识的那对年轻夫妇都安置上了马车离开后,桑未落才翻身上马,没有迟疑,没有留恋,领着骑兵快马加鞭直往落帝城而去。
在保定城作乱的暴匪原已被桑未落及时赶到击败,红千惹利用赫敏在暴匪中的影响力将其收伏,另开仓救济。暴匪其中不乏原就为非作歹,乐于生事作恶的贼鼠之辈,经过这些人一番煽风点火,才会引致今日这般的局面。赫敏本为山贼,也是其中之一,但因她救了甄爱爱和女婴,在甄爱爱的护庇下得已保全了性命,也因此甘心自愿为婢随侍甄爱爱左右。
甄爱爱的身子也恢复得很好,产后不过几天就可以下床走动。女婴虽因不足月就出生,比一般婴儿瘦小了些,但还是很健康的。除了出生那天啼哭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咯咯”地笑,不怕生,性子乖巧也不闹腾,比起当年的一代魔童甄爱爱简直就跟一仙女下凡似的惹人疼痛。甄老夫人和甄夫人把功劳全归于红千惹,她们左看右看,要是没有红千惹的优良血统,甄爱爱怎么也不可能生出这样乖巧可人的女儿来。为此,甄爱爱只能报以苦笑,红千惹又何尝不是只能苦笑呢?
另外,丑陋男子万富来同他的娘子自在庙中被顺便带回甄府养伤期间,甄爱爱无意中发现了万富来对于经商之道十分精通,在流落于保定城之前,他也曾白手起家创立了一番事业,后与义勇候之女唐思也就是他现在的娘子相恋,义勇候唐氏一脉如今虽不在红麒国朝廷政治中心,但其是当年红麟国开国将领之后,比起丞相三代为公的家世更为显赫,其子孙后裔门人徒生更是遍及红麒国上下,影响力非同一般,连已逝世的桑大有也是由其一手扶植。
如此这般显赫的大家族自然看不起万富来这个相貌丑陋,家世寒薄,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男人。无奈久负才名在外,又年轻貌美的唐思偏偏就真看上“无一是处”的万富来。义勇候一怒之下捧打鸳鸯,以权势逼迫得万富来倾家荡产,最后这对苦鸳鸯才不得不流落他乡。辗转来到保定城,唐思不幸被毒虫所咬,所幸被阿雪所救。万富来虽相貌丑陋,也无文才,但久经商场,察言观色自不在话下,当然也清楚阿雪是受甄爱爱所使才会出手相救。万富来本是感恩之人,有心回报甄爱爱。再加上唐思身体娇弱,再也经不起流离颠沛,需要一个安定之所。保定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决定了留在甄家相助于甄爱爱。其实甄家这份家业,以甄爱爱之能管理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个万富来当然也知道,更何况杀鸡焉用牛刀,他有意相助于甄爱爱的是利用棉花取代南宫淳成为红麒国,甚至是全天下的首富。一想到能取代南宫淳,甄爱爱很难不心动,她原本也是打算大力种植发展棉花。万富来也确实有经商之才,比起她有过之而不及,又正好有莫离这个懂得种植棉花的人在,这样的机会岂能白白错过?
只是,她对万富来的信任还有保留,其中也有顾忌义勇候的因素在内,怕哪日遭到连累,到时害的是可是甄府满门。因此一时也没对他流露心中实意,只是暂时找了两间小店铺让他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