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和房间同非墨正对门,十三住在东侧,酒神通一去便是一夜,也不知和那部署在谈些什么。
常歌沐浴后外出小解,推开门回来时就瞧得非墨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削梨子,对面的盘子里整整齐齐的放着几个削好的,已略微有些泛黄了。
一看她走进来,非墨就抬头朝她笑。
“回来了。”
常歌顿觉奇怪的在他旁边坐了,一手拿了块梨子往嘴里咬,“这么晚了,还不睡?”
“还早,我睡不着。”
说话间,他又将一个削了皮儿的水梨放在盘子里,作势又将拿一个,常歌忍不住拦着他,笑道:“够了够了,我吃不了那么多的。”
约摸是才发现自己削了这许多个,非墨也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尖,“也是……那我陪你吃。”
窗外幽暗的天色里无星无月,遥远的营地里隐约能听见战马的嘶鸣,盔甲碰撞的清脆动响。灯里明灭不定,时闪时静,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吃东西,好像心里都装了什么事情,皆无话来说。
“小、小伍……。”他把手放下,局促不安地垂下头,“我有话跟你说。”
“好。”常歌点点头,肃然看他,“你说就是。”
异样的犹豫和挣扎慢慢蔓延,沉默了良久,直到外面下起雨来,潇潇滴滴,他才敛容静静道:
“我或许,要去从军。”
她眉梢轻轻挑了挑,并没什么讶然的神色,只等他下文。
“……。”非墨咬着下唇,因看不出她表情的变化,越发就觉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小伍,我想……我想送你走,你回汴梁去,成不成?”
常歌闭上眼,摇摇头,“你怕我拖你后腿?”
“不是……我只是……。”他有些慌张,站起身来,望着她,“我以往没有打过仗,也不知道该能怎么打,但听师父说,战场不比得江湖,生死一瞬,半点不会留情。”
非墨迟疑着揽她在怀,像是做了极大的决心,缓缓将头搁在她颈窝。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此生都不会好过的……。”
听得她在耳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非墨心里顿然五味杂陈,又是不舍又是难受……
“我能去哪里啊……。”常歌忽然这么说道,“我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就是去汴梁,也是一个人。”
“可那也总比在这里要好。”非墨用力抱紧她,“我想要你好好的,且一直好好的活下去。”
常歌不以为然地苦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语重心长。
“非墨,做人不能这样自私的。”
“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你又何必让我不好受。如今我什么也没有了,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大不了,就让我跟着你罢……好不好?”
“小伍……。”他还欲多坚持,不想常歌出声打断他。
“凡是不能往坏处想啊,你怎就知道我会出事呢?我若是不去打仗,只不过在后面做个普通的大夫,那不也挺好的么?”
非墨为难地抬起眸子来看她,颇为犯愁的挠了挠耳根。平心而论,他也不想与她分开,但比起这个又更加在意她的安慰,今日一路上他都在考虑这件事,可到底听她说了要留下来的话,心里……竟还是很欢喜的。
“好了好了。”常歌看他这般模样,也觉得好笑,“此事就先搁置着不提罢?往后再从长计议,你不是担心那些被抓走的村民么?如今还是想想到时怎样和那位部署说才是。”
“嗯……。”非墨抿唇想了想,点头。
“时候不早了。”常歌站起来,拉他到门口,柔声宽慰,“早些回去休息,今天这件事你也别想了,咱们走一步看一不,你看行不行?”
他唇边淡淡浮起一丝笑意,重重地点了下头。
第二日一大早,便就有人传话,叫他几人去主厅等候。常歌自不敢怠慢,急匆匆梳洗完毕就随着那侍卫往前厅走。
还没行至前院,远远就瞧得那里围聚了一堆人,好些个还似有些眼熟,看着像是朱雀帮的几个分舵的舵主,常歌心下正存疑,忽而听有人唤她“常妹子”,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发现前面厅内靠近门的地方,白明月笑嘻嘻地立在那里,一面同她打招呼,一面又跑来挽她进去。
“就等你了,我说你怎么老不来。”
周遭打量的目光顿时齐刷刷投了过来,常歌倍感压抑地抽抽嘴角,忙把头低下去,尾随白明月踏入厅中。
映到眼帘的是一张白老虎皮的毯子,不知为何,她就想起一直跟着非墨的那只,似乎是把它遗弃在山脚下了……也不知它会不会再寻着来?
正胡思乱想间,耳边蓦地就传了一人的爽朗笑声,说道:
“萧盟主果真是英武不凡,今日能够一见,实属王某三生有幸!”
顺着这声音瞧去,那正座上坐着的是个三十来岁身着寻常衣衫的男子,剑眉斜飞入鬓,面上有道淡淡疤痕,皮肤略黑,浑身透着一股战场气息,颇有些威仪。这位估计就是那王部署了,常歌这么想。
目光往旁边移了移,那两侧坐着四个白发苍苍,面色沉静的老者,衣袂飘飘如仙,很有风度地品茗喝茶,不发一语,他们应当就是数年来掌管江湖大事,久居昆仑天山的长老。另一边则坐了非墨、酒神通和十三,除此以外还有神匠山庄的大徒弟郑铁石以及朱雀帮的汪少帮主,他身侧站的那个小个子却让常歌觉非常眼熟,好像在何处见过一样……
子言此刻当然是在非墨身后待命,白明月领着常歌走过去,笑道:“公子,我把常小姐带来了。”非墨含笑对她点头表示感谢,随即牵着常歌的手在他右边的座位上坐下。
“听闻萧盟主是在剑师石青道长门下学剑的?”王超对他一拱手,“在下不才,对剑术还是有几分研究的,如若得空,你我切磋一回如何?”
非墨温润笑道:“荣幸之至。”
他听罢又是大笑。
“萧盟主这性子倒让我想起一位同在石青道长门下学艺的故人了。”提起往事,他脸上却蓦地染了些许沧桑之感,虽仍是微笑,却不免哀伤,“只可惜,那人……。”
“哎,误入歧途,红颜祸水啊。”他苦笑着把玩手里的茶杯,摇头叹道,“就是不知如今在哪里,又过得好,还是不好……。”
这席话琢磨着有些古怪,常歌便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此人年纪也算不上很大,说是少年得志也不为过,从他方才所说是认得石青门下的一名弟子……想她在苍木居学武也有多年,那门中弟子本就不多,她也都认识,只是如他说的那样的人好像没有见过。
正思索着,脑中忽闪现出一个人的相貌来,乱葬之地,荒野坟头,白烟青绕,落叶纷纷……
本开口要问,可又思及那人眼下境况,又不愿让这位部署伤神,犹豫之下常歌还是没有说话。
“诶。”酒神通放下杯子来,抿唇一笑,“今天是我们商量如何对抗辽军之日,何苦谈那些不痛快的?”
王超自知失言,忙摇头掩饰,“是是,倒是我啰嗦了……。”他清了清嗓子,面色恢复如常,目光于堂下众人脸上扫过,当即就站起身来,声音洪亮。
“诸位武林豪杰,数日前尔等往我处来,令在下倍感欣慰,能得诸位赏识信任实乃在下之福。现下辽军行为越渐凶残,恐料不得便要攻至定州,为今之计大家唯有同气连枝,一同抵御外敌才是!”
“王大人此言在理!”说话的是武林中人称天星刀的郑铁石,他乃彪悍武夫,此回也是闻得众人将往边境的治遂一聚,一齐商议杀那契丹军方才千里迢迢从江南赶过来的。
“依俺之见,或是将我等武林众人编做一队,或是直接编入先锋军内,痛痛快快杀那些辽狗,倒也合大家心意!”
“好!”
“好!”
堂下霎时响起一片应和之声,那王超尚在思量,两侧的几位长老却是发了话。
“老夫以为不妥。”
昆仑白衣长老捋着长须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看向那边的郑铁石,“咱们江湖人到底与军队不相干,若是直接编入厢军之中到时还将影响两边士气。依老夫之见,不如新编一部,由萧盟主统领,王大人以为如何?”
常歌往非墨那边看了看,瞧他眉头轻皱,似乎是在犯愁。试想这帮老头这样做也不无道理,无非是不想让江湖的众豪杰因此被朝廷所控制,看起来他们也并不是有将武林“招安”给朝廷的意思。
“这个……。”王超摸着下巴犹豫思考,毕竟重新编制新的一支部队涉及繁杂的工序,且也不知这群人到底是否只一时心血来潮,可信不可信,最后只能先拖延着说,“此事等我与副部署商议之后再作答复罢。”
那边有人轻笑,“王大人,事态紧急,不是昨日才有人说瞧得辽军洗劫了那西边儿的小村子么?看他们行军方向,只怕不久就将打过来了,您可得搞快些才是啊。”
这朱雀帮的少帮主到底年轻气盛,说话也直白,几句就把这王超噎得没话反驳。
“这……。”
“王大人,您可别是玩儿我们啊。”
十三笑眯眯地啄口茶,没规没距的翘着腿,“咱们大伙儿都是远道而来,一心想为大宋攘除外敌,您若是不稀罕,咱们也可投别处去。嘶……好像镇州的都部署亦是个不错的人啊……。”
“诶,封少侠何出此言……。”王超连忙堆笑,他手下兵力本就不多,昨日听酒神通说辽军将至已是有些恐慌,难得有这些个精锐之人相助,又怎轻易舍得,连忙就道,“既是这般,多编上一支部队又有何妨。”
“好,王大人果然爽快!”
厅中众人又纷纷商量摆谈了一阵,竟不知时候已尽日中,王超吩咐底下人准备饭菜招待这群江湖来客,那坐在另一侧的副部署王继忠突然被人耳语几句,他眉头一皱,脸色微微变了一变,继而面朝着非墨,彬彬有礼问道:
“萧盟主风采,令我十分佩服,今日也有不少江湖侠士聚集于此,却不知……盟主身边的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看着……倒有些面熟得很啊,能否同大伙儿介绍一番?”
常歌蓦地心上一怔,飞快用余光瞟过去,只见得这王继忠一旁立着的那个不起眼的侍卫正是昨日对她起疑的人,想是他说了什么。
堂前的王超对常歌身份并不知情,听他这么一说也略好奇起来,微倾了倾身子细细打量她。
“唔……这位姑娘似也是习武之人,不知出自何门何派?”
常歌平静下心神,回答他,“不才,乃是红药真人门下弟子。”
“哦?那姑娘的医术必定高明如师了!”
常歌淡定笑道:“……大人谬赞,小女子不过只学得师父皮毛,怎敢说‘高明’二字。”
那面的王继忠又同侍卫私语了半晌,接着问她: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又有什么人?”
他这话如此直接,其余人或是不清楚,但子言和白明月当然明白他意图,看样子这人对常歌的怀疑不是一点半点,如此一个危险的人物在身边,量来以后不好过。
常歌眉头紧皱,故作不悦地抬眸看他:“大人这么问,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我难不成……还是大人的某位故人?”
“哦……。”王继忠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表情上看不出一丝歉意,却说:“恕我唐突,不过……姑娘的长相和几年前朝廷追捕的一名要犯有些相似,故而,我与我的属下有这些许问题……还望姑娘见谅。”
“朝廷追捕的要犯?”王超摸着下巴冥思,他常驻定州,对京城之事并不很了解,“是犯了什么事的?”
王继忠观察着常歌的神情,缓缓道来:“是开封城的一桩通敌案件,说这汴梁富商常知书勾结外邦倒卖贡品,将我军消息私传了出去。”
虽然仍旧没什么印象,但为了不在众英雄面前失了脸面,王超还是认真地点头,“哦……似有耳闻。”
那边的十三不以为意地笑道:“不是说常家一家都被斩首了么?莫非还有遗漏?”
王继忠垂眸收回视线来,颔首道:“确是还有人逃脱在外,听闻是常知书唯一的女儿。算算年纪,好像与这位姑娘也有些相仿。”
言语间他已不止一次怀疑常歌,在场的旁人自是听出端倪来,周遭气氛顿然安静。一边是官府的人,一边又是武林盟主,饶得是心里有话皆不敢道出口,只得用余光去打量常歌。
默然了约有半柱香时候,非墨风轻云淡地放了手里的茶杯,抿唇浅笑道:“我想王大人是真认错人了。”
他回眸,拿了常歌的手合在掌中,眼底里温柔无尽。
“她是在下内子,姓萧,不姓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