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忠显然怔了一下,尚还没来得及回话,座上的王超就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萧夫人,失敬,失敬!——”
他继而又赞道:“不愧是萧盟主,连夫人都是出自名师,想来此回能有二位相助,我军抗辽一定势如破竹。”
非墨亦笑着拱手抱拳,“王大人谬赞了,在下对领兵打仗是一窍不通,日后还望能多多指点。”
“哈哈……萧盟主哪里的话……。”
看他们二人的话锋已然转向别处,站在常歌这一边儿的几人皆大松了口气。不过这王继忠好似不像个省油的灯,以后对他只能是能躲就躲了。
一晃那酒宴就安排妥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花厅方向走去,常歌本对这样的宴席毫无兴趣,加之因得那王继忠之事心里多有不快,忐忑难安,自然半点胃口也没有。胡乱吃了些东西,抬眼粗粗往临的几张桌子上扫,到底是江湖中人,猜拳吃酒声音颇大,这边的将士也毫不逊色,几杯酒水下肚,素日里的严肃完全一扫而光,只红着脸叫嚷着罚酒。
常歌无奈地摇摇头,瞥见非墨正在和这王超对饮,她也不好多去打扰,就犹豫着要不要偷偷离席。
她小心绕道白明月身后,俯下去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白明月想了想,点头道:
“行,那你多加小心,别到处走便是。”
常歌笑道:“多大个人了,还用你操心?”
屋子里弥漫着美酒香气。
常歌悄悄从偏门溜出去,身后还听得见那些吵闹声音,夹杂着杯碗摔碎的动响,脑子里清楚能想象出那样滑稽的场景,她不免觉得好笑。也大约是方才喝了酒,头晕乎乎的,只想回去睡一觉,于是就沿着游廊慢悠悠走。
此间守卫甚多,没几步就对上两三个巡视的,不过兴许是昨日来认识,觉眼熟,故而没对她多做盘问。
三月里春风融暖,气息温柔,好容易把醉意吹散,困军却止不住的袭来了,常歌拐过回廊,刚要踏步回屋里,对面看见个低头摆弄花草的人,抬眼瞅着她,她还没开口,那人就先惊乍乍地打招呼。
“哎哟喂,这不是常大小姐么!”
常歌听他这么一声唤,当即就惊住,忙谨慎小心的左右看,幸而周遭没别人,这话也不至于让人听了去。
对面这小个子的男子点头哈腰跑过来,又是行礼又是问安。
“常小姐可好啊?几年不见,不想常小姐风采不减当初,看着还是这般英姿飒爽,真不想小的能在此处遇上你……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果然对方是认识自己的,常歌心中顿然生疑,拧着眉头上下打量他,忽想起是方才站在那朱雀帮少帮主身侧的小子,不过……却记不起自己从前是几时同他打过照面的。
“你……。”常歌斟酌了一会儿,“我们,认识?”
“咳咳咳……。”那人清了清嗓子,略有些窘迫,“常小姐贵人多忘事……五年前,小的不是和常小姐在衡州一小村子的客栈里头见过了嘛。小的当时还同萧盟主打过一场咧!”他说着竟是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我一个无名小卒也能同盟主大人交手,您不知道,咱说出去多风光的!”
衡州小村子的客栈?……
常歌歪头认真思索,方才隐隐约约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犹记得那还是她第一次同非墨见面,好像是为了个被村中恶霸追债的老伯大打出手,那恶霸……恰是这朱雀帮的,若记得不错是叫做……关曲承?她回忆起往事,忍不住笑出声,饶有趣味地挑眉瞅他。
“没想到这五年了,你还算混得不错,都能到你们家少帮主身边做事儿了。”
“诶……惭愧惭愧,哪里哪里……。”关曲承看她不计前嫌,还生怕自己那时干的坏事令她怀恨在心,如今一瞧,瞬间就如吃了定心丸般轻松,“小的怎能跟常小姐和萧盟主比啊。”
“以后莫在人前叫我‘常小姐’。”常歌收了笑,神情里却蒙上狠意,“你既是还知道我,恐也晓得五年前我被通缉之事。适才那王继忠多番言语挑衅,我告诉你,你要是把我事情抖出来,我叫你不得好死。”
“是是是……小的知道,小的当然知道。”关曲承连忙点头,他还指望靠着非墨的关系往上爬,当然不敢就这样得罪于她,“咱们这走江湖的,哪个没几条血案没几个见不得人的事儿啊?”他笑道:“姑娘请放一百个心,小的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言罢就“嘿嘿”两声。
“小的还望姑娘能在主子面前给美言几句……或者去盟主那儿给咱说几句也成啊。”
“这个不是问题。”常歌抱着胳膊懒懒笑道,“记得管住你的嘴,别叫常小姐,知道不?”
“知道知道。”关曲承应得爽快,想也不想就道,“是萧夫人……萧夫人才是!”
听得他这个称呼,常歌脸色不由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淡淡弯起嘴角来,不置可否。
“正好……。”她清淡地往前凑了一步,低声道:
“你人脉比我广,我问你跟在王继忠边儿上的那侍卫是何人?”
“侍卫?”关曲承挠着头想了片刻,“哦,那是从汴梁贬过来的,听说是犯了什么事。”
常歌略一颔首,“行,那你可有把握帮我搞定他?”
“搞定他?”他对这话一时不解。
“对,用钱财堵住他的口也成,杀人灭口也成。事成以后,我保管你在朱雀帮的地位比现在高百倍。”
关曲承闻得她如此承诺,当然就乐呵呵答应下来,“没问题,没问题。不过是个侍卫,咱还是有这把握的。”
为确保万无一失,常歌取下自己配的一枚上等羊脂白羽坠儿塞给他,这货据说是顾沉衣去西域时候带来的,价值不菲。
“你先收着,事后我定还有别的好处。”
关曲承小心翼翼收进怀中,面色格外凝重,“夫人放心,小的一定办成!”
“诶——”常歌迟疑了下,还是吩咐她道:“若能平平静静的解决是最好的,毕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
关曲承听完就咧嘴笑了,“夫人心好,小的记下了。”
“嗯。”常歌淡淡松了双肩,背过身仍旧往自己住的房间行去。
今日那王继忠实在弄得她心神不宁。好容易才同非墨和好如初,他一心豪情壮志,要为国出力,她自然需得配合着,可是……又不愿有旁的人来阻拦。
像是安慰似的,常歌闭上眼苦笑。
这也不能怪她心狠,适者生存,何况她也已经……很累了啊。
一觉睡到傍晚,刚刚把外衫披上,门口就有人轻叩。常歌下床来跑去开门,昏黄的夜色照得非墨整个人都显得倦倦的,他挠挠头讷讷望着她,表情里带着些惊讶,继而又退了几步看四周,这才尴尬笑道:
“呃……好像走错了。”
看他这般模样,常歌禁不住笑起来:“喝了很多么?”
“二十坛,也不多……只是这里的酒都挺烈的。”说话间他已蹙着眉略有不适的别过脸。常歌摇摇头,拉他进来。
“二十坛还不多?若是脾胃伤了我可不管你。”她倒了杯茶慢慢推到非墨面前。
“先醒醒酒,我一会儿去给你熬点汤。”
非墨小喝了一口,一听到汤顿时就犯恶心,“我肚子里全是酒水,再喝不下了……。”
“行吧。”常歌拿他没办法,“就早些休息。”
“和那王大人很谈的来么?看你那时候笑成那般样子。”
他窘迫得红着脸笑,“还好……。”
“以往空城子师叔也曾教过我一些领兵打仗的法子,不过都只算是纸上谈兵,做不得数,此回真真切切与他说了几番,反而觉得脑中很多东西都通畅了。”
“你这五年里学的东西不少嘛?”常歌“啧啧”笑了几声,“我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没有的事……。”非墨忙拍拍她,“你比我聪明,我许多事还要问你。”
“哦?”常歌挑眉笑道,“问什么?”
非墨犹豫着摸摸鼻尖:“其实是这样的……早间不是谈好要新编一支部队么?王大人说将任命我为部将,过几日就将搬去营里。”
“这倒不错。”常歌点点头,“带上我好么?”
“嗯,我是这样打算的。”非墨抿了抿唇,“但后来一想,又担心上次咱们见得那些个村民会受辽人屈打,于是我就提议明天带几个人去北面契丹驻扎的地方把他们先救出来。”
“……太过危险。”常歌听完就下了结论,“那王大人估计不会愿意你去,若你出了事,咱们这里的一切计划就全部泡汤。”
“对……他也是这么说。”非墨闭上眼轻叹,“但我毫无临战经验,本想乘此机会能在军中多增些威信,加之又能救出村民来,所以……。”
常歌接着他的话说:“所以你要一意孤行了?”
非墨面色暗沉,许久才低低道:“嗯。”
她倒也没言放弃之话,却只问他道:“与你同去的有哪几个?”
“子言明月,郑铁石大侠,朱雀帮少帮主以及凌风岛的一个分舵。”
“人太多了。”常歌沉吟了片刻,“凌风岛那边只带一人去即可。上回我看了,那些村民人数不超过十个,你们此行不过是救人,又不是打仗,犯不着打草惊蛇。”
“嗯,好。”非墨自知她有分寸,当然言听计从。
“郑铁石我打小就认识他,他虽看似个莽夫,但在这些方面比你甚有经验,届时你只需多听他指挥便是。”常歌吩咐道,“那些个契丹人本就视汉人如草芥,并不会严加看守,此前本也有不少人偷溜回来,所以你不要太过担心,救得了人就赶紧回来,知道么?”
非墨听着她说话,心里却觉得格外温暖舒服,他只笑着点头,似是承诺道:“我会平安回来的。”
常歌蓦地愣了愣,上前揽着他脖颈踮起脚往他脸颊边亲了一下,继而缓缓抱着他腰身叹道:
“你要好好的。”
非墨垂下眼眸,拿了面颊在她耳边轻轻蹭了蹭,“嗯……会的,你安心。”
两个人静静在原地相拥了一会儿,常歌才推开他。
“去睡觉吧,你也喝了不少,既是明日要外出,还是早点休息为妙。”
非墨也没拒绝,含笑着应下,转身就要往门外头走,却不想这脚步蹒跚得紧,迎面就“砰”的一声撞上了墙,常歌看着心惊肉跳,连忙拉住他。
“你……怎么走路的啊!”她伸手朝非墨额上的淤青出揉,还没用力就听他倒抽了凉气,委屈道:
“好疼……。”
常歌满心没奈何地皱眉,“醉成这样?你以前不是酒量挺好的么?”
“我也不知道……。”非墨揉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这里的酒……太烈了。”
常歌拿他没有办法,摇了摇头,说道:“算了算了,你到我床上去睡罢,横竖我今天也睡饱了。”
“哦。”他倒也未质疑,踉踉跄跄地行至床边坐下,常歌替他褪了衣衫,除去鞋袜,抖抖被子拉上来盖好。才回过头,就瞧得非墨闭着眼,已然是睡着,呼吸均匀,大约是累了一日。
她放轻手脚,吹熄了灯烛,小心翼翼地端了凳子来坐在床前,借着外面不太明亮的光线来看他睡颜。
隔了这么久,他好像一点也没变,虽眉宇间有些刚毅之色,但到底透着一股傻气。想想却是自己……常歌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忽而有些担忧。
她会不会……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啊……
二十多岁的姑娘,说起来都该有娃娃了,可她连亲……都成得是不明不白。
常歌苦恼地抱着头,心上忽生了些畏惧,伴随着屋外长长的钟鼓声音,一直沉入深渊……
第二日清晨,耳边隐约听见马匹在院外嘶鸣。
常歌睡意朦胧睁开眼,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躺倒床上来的,身上的衣裳倒还是整整齐齐穿着,她顾不得就披头散发的梳洗就匆匆走出门。
院子里扫地的大娘正拿着扫帚仰望北面伫立,余光瞅见常歌过来,很懂她意一般指了指后门外的小路,说道:
“萧夫人,盟主才走没多久,要不要替你备一匹马?”
路的尽头已剩了几个人影,常歌看了一会儿,默然摇头,轻轻道: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