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六年,三月季春。
太行山上百草丰茂,绿芽初绽,春寒未褪,加之这北边到底风大,呼呼吹着,柔软里带了点刺骨,时冷时热,生生把肩上的大氅卷得鼓动。
非墨皱着眉毛,瞧着对面的白虎低头正悠闲自得地在撕咬一只鹿,血淋淋的,肚破肠出,他尚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却不想背后有人轻轻走过来,从脚步的缓急他辨出来人,唇边就不由浮起笑意,知道这是准备吓他……
果如所想,常歌轻手轻脚行至他背后,猛地往他臂膀上一拍,有意“啊”了一声,哪知后者是半点没反应,倒是把对面撕扯鹿肉的白虎吓了个激灵,浑身一颤,嘴里的肉就掉了下来,它拧了拧额上的花斑,略有不悦地朝她翻了个白眼又继续进食。
“大早上的,你跑出来就是要看它吃饭?”她莫名地歪头看了一眼,随即便大大方方往他身侧坐下。
“阿冬近来食欲不好。”非墨摇着头解释,“我怕它身体不适,故而过来看看。”
“身体不适?”常歌嚼了嚼这几个字,目光奇怪地扫向对面大口吃肉的白老虎,着实看不出它有不适的迹象。
“要不,我替它把一把脉?”
“……畜生的脉……可以么?”非墨犹自不信地抿了抿唇,偏头看她。
“我也没把过啊。”常歌抓抓耳根,“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好了。”
她说着就站起身,一步一步往那边走,岂料这老虎像是受了何种刺激,嚎了一声便龇牙咧嘴地戒备起来,眼神怨毒。到底是个大家伙,常歌畏惧地后退几步,不敢上前。
“我看算了罢……。”非墨见状,拉她到自己身后,“阿冬还在吃饭,这般扰它不大好,我们回屋。”
“哎……不识好人心的畜生。”常歌暗暗摇头,这白虎同她的关系一直是水火不容,谁晓得这所谓的食欲不振是不是装来的?
难得有如此通灵的神兽,只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罢。她不禁好笑。
“我方才熬了参汤,你先喝汤,喝完再喝药。”非墨牵着她的手,含笑说道。
常歌没奈何地叹息,“再喝下去,我都快成药罐子了。”
“是么?我倒觉得挺好……。”非墨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欣慰不已,“比起上一年见你,你气色好了许多。”
“可不是么?你当师姐给的那几棵人参是摆着玩的?”常歌好笑地看着他,“光是一棵就值上百两银子,这么吃下去,能不好吗?”
“喔……有这么贵?”他微微怔了一下。
“千年的人参可不是寻常之物,你以为呢?”常歌耸了耸肩,“还好现在不用吃了,否则我非大补出病不可……哎……。”她打了呵欠,困倦难当,“时候还早,喝了药,我就回房睡个回笼觉……。”
话才道了一半,非墨就冷声打断。
“不能睡,你还有一个时辰的功要练呢。”
“……不过是一个时辰,待我睡醒再练也是一样了。”
“不行。”他语气坚决,“早间空气好,师伯说出来走走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师伯说师伯说……师伯分明只说过那几句话,你怎么日日翻来覆去都要念上这许多遍。”常歌哭笑不得,又实在困得紧,便笑着央他,“我就睡这一天,保证明日起来跟你练功,好不好?”
非墨望着她,眸色温柔。
“不好。”
“……。”
去年五月,常歌便同非墨辞别朔百香,一路北上。因听说太行此处有不少草药,故而就当是游山玩水,慢慢往山里走来。白日里在附近搜寻药草,晚上就露宿山林,偶尔有备给猎户的屋子,倒还能住一宿,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睡在外面。
不知是方子有效还是练武强身健了体,常歌的体质也逐渐好转,内力虽还是平平无奇,但功夫已能自保,再加上非墨每日督促她练习,旧时学过的东西如今也捡起来大半。
至于那只白虎,却也不知它是如何寻过来的,他们走它就跟,他们停下它便也休憩,非墨又不忍它挨饿,时不时会打些野物来扔给它,后者自然是欢喜不尽,于是……也就这般糊里糊涂过来了。
冬季的时候,因天气太过寒冷,在这山里找到这么间小木屋,常歌就提议先住下,等春日来了再作打算,如此就到了今年的三月。
北方的春天虽来得迟,但阳光是不欺人的,金黄灿烂,暖意融融,洒在这汤碗药碗里,光是瞧着心头也觉得可爱。
喝完了药,又被逼迫着练了武,常歌如今是身心疲惫,倒床就睡,一睡便睡到晌午。
“小伍,小伍,起来了……。”
远远的,耳边就听到有人唤。常歌不耐烦地伸手挥开,翻了个身,抱怨道:“不要吵了……我没睡够。”
非墨迟疑了一会儿,又推了推她,“别睡了,把饭先吃了,小伍……。”
饶得是再好的气氛,也被他扰得全无睡意,常歌只得懒懒散散地爬起来,拢了拢头发,鼻尖顿然嗅到一股肉香,味道很浓郁,有些油烟之气,想来是烤肉了。她瞧着桌上那叠卖相不太好的东西,笑道:
“难得,看你亲自下厨。”
“是兔肉。”非墨说完,微有窘迫地摸了摸耳垂,“阿冬叼来的,我……好久没做过吃的,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生疏,想想还是烤的比较好把握。”
“那行,我可得尝尝。”常歌兴冲冲地在桌边坐下,拿了筷子扳开肉,外脆里嫩,看着不错,就是不晓得味道如何。
看她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非墨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过去,一眨不眨……
“嗯……。”
常歌扬着眉颔首,“火候是挺好的,不过……口感差了些啊。”
他微微一怔,“是不好吃吗?”
“不是不好吃……。”她放下筷子,起身,“你等等,我加点料进去。”说罢她就往厨房里走,不过多时拿了个木勺来,上面装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常歌兴致勃勃地在兔肉上仔细浇了个遍,方拽着他坐下,“快来,你试一试,我保证比你之前的好吃。”
非墨在她注视下,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肉里带着丝丝甜味,还有一股别样的感觉,说不明白,唇齿间细滑鲜嫩,确是很好吃……
“你放了什么?”他好奇,“怎感觉味道变了许多。”
“是自己做的糖酱,我看最近山那边花开得多,特地去采的。”常歌得意地朝他摆了摆手指,“你啊,还是算了吧,以后做菜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两人说话间,非墨已然吃了不少,这兔子虽然肥大,但到底肉不多,他三两下就啃得没剩几两了。
他讷讷地放下筷子,似乎是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故而问道:
“小伍……你怎么不吃?”
常歌托腮,很有兴趣地看他吃饭,“没关系,你吃,我还不饿。”
他哑然:“……可我都吃完了。”
“我一会儿煮面就是。”
“哦……。”咽下嘴里的食物,非墨这才想起他最初目的原是要让她吃饭的,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盘子,顿然觉得尴尬无比。
“还、还是我来煮面罢。”
常歌瞧着他的表情就乐了,“你会煮么?”
他愈发犯愁地挠着头,“以前会,不知道现在……。”话还没道完,常歌就忽的凑到他身边,往他唇边轻轻亲了一下,不过这一瞬,他眼睛蓦地瞪大,身形一僵,险些没从椅子上摔下来,表情震惊无比。
“……。”常歌略有不满蹙眉看他,“作甚么……我很可怕吗?”
“不……不是。”他只觉脸颊慢慢有些灼热,局促不安地左顾右盼,最后才道,“我……嘴上还有油。”
常歌望着他抚掌笑道:“亏得你还是下任盟主,我怎觉得凭这性子,你仍旧不合适啊。”
大概是被她这笑弄得满心不踏实,非墨不悦地别开脸,“我又没说我想做……。”
常歌摇头站起身,往厨房那处走,却是说道:“你不想做,可说不准人家定让你做……不过如今还好,可不用去管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如若真有事,子言他们不是还会传信于你么?”
“嗯。”想来她这话也没错,非墨自未再担心,“快些吃饭罢,晚了免得积了食,下午要没事,我们去北边儿看看,好像上月采的草药已经不够用了。”
“好,知道了。”
午后的阳光慵懒非常,柔暖温煦,这深山老林里远离尘世,几重山看不见半个人影,树林里鸟语虫鸣,花草芬芳,空气又更是清爽宜人。
常歌骑在阿冬背上,由非墨领着,慢悠悠在山间信步而走,篮子里零零散散放着几株卢皇草,日光照着,分外鲜明。
行到前面的山顶,非墨就不敢再带她继续前走,反而换了条道下山去。对面不远处就是辽宋边境地带,这几年战乱纷纷,灾荒不断,殃及不少黎民百姓。可怎奈宋军败仗的次数越发的多起来,便是连他都有些看不过眼……
“这附近好像有个小村子。”常歌抬眼扫着四周,提议道,“我想去买点布匹来,做几件衣裳,你看好不好?”
“嗯。”非墨点点头,伸手牵着她小心翼翼扶她从虎背上下来。毕竟是要去有人烟的地方,总不可能教这白虎也一直跟着。
“阿冬便先在这里等一等吧,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白老虎抖抖脑袋,似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趴在地上没有异议。非墨瞧得微微一笑,方又拉着常歌下山。
怎料二人才走没几步,山腰的小道上忽急急传来马蹄声和说话声。常歌当即摁住他,示意别再往前,随即又四处一看,飞快地拽了非墨躲在一棵粗大榕树背后,谨慎地打量形势。
没过多时,树下就行来一队胡骑,领头的那个生的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一副凶神恶煞模样,背后跟着的些许人皆个个持有武器,穿着袍服,看如此打扮当是契丹人无疑。
常歌转头同非墨对视了一眼,心道:他们所来之处像是自己正欲去的村子,这辽军一向蛮横,只怕是又将那村子洗劫一空,说不准还掳了不少的汉人!
她刚一这么想,耳边就闻得哭哭啼啼地一阵吵嚷,再朝那队伍最后看去,果真是有十来个青年男女被这辽军用麻绳绑住,连嘴里也塞了东西,只“呜呜”出声,泪流满面,身边跟着的是几大车夺来的粮食及财物。
常歌心头一沉,刚准备提醒非墨些什么话,哪知他已然是盛怒不已,作势就将下去救人,常歌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把他又拉回原位来,愣是没让他动。
“你别冲动!”她尽量压低声音,神色肃然,“这里的辽军这么多,就算你功夫再好,也不可能同他们相抗,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倘若你也被他们擒了去怎么办?!”
“可是那些村民……。”
常歌摇摇头,“村民的事可以再想办法,现在不是乱来的时候,先静观其变。”
非墨心有不甘,咬着下唇没有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队契丹武士从他身边经过,胸中怒火熊熊,却是束手无策,双手握成拳,青筋暴起。
清脆的马蹄混合着些许听不大懂的契丹语在山间回荡开来,从所行而用的时间便可看出他们此回来的人数固然是不少的,大概静等了一炷香时候,这胡骑方走远。常歌心有余悸地探了头张望一番,确信再瞧不得他们身影才大松了口气。
“好险……倘若被他们发现那可了不得。”常歌犹自庆幸地笑道,回头时却发现非墨正一脸阴沉地看她,薄唇轻抿,一言不发。
“……。”瞧他这般,常歌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缓下语气来劝道,“好了,别生气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好。”她伸手讨好的往他脸颊上拍了拍,苦笑着耸肩,“可咱们也不能去送死啊……要是想救他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听她这句话,非墨方收了表情,只犯愁地盯着她看,“怎么计议?”
“呃……。”常歌歪着头想了半晌,“既是辽军往那边走,恐怕他们的军营离得不远,那些个村民估计也将送至那里,我们倒可以偷偷潜进去。”
“好。”非墨当即就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嗯。”
前面的山路并不算好走,昨日又下过雨,地上湿滑难行,杂草丛生,但多亏如此马蹄印甚是清楚,非墨两人一路追到山脚,却蓦地瞧见那远处是两条岔道,且每一条皆有车轮痕迹,这般便就难辨村民到底是走的哪一条道了。
非墨在原地踯躅着拧眉沉思,如若二人分开行事,他自然是放心不下常歌,虽说论起智谋来自己是差她几分,可对方是契丹人,下手必定不会留余地的……顿然就不知如何是好。
“奇怪……。”常歌俯下身先是瞧了瞧那车辙,继而又往那边的小道望去,“这个方向是往定州去的。按理说,他们抢了东西自当朝北走才是,怎的一路西行?”
“向西?”非墨略一沉吟,“你说……会不会是要用兵?”
常歌不置可否,“不好说,如今辽宋局势本就一触即发,契丹已有要南侵的意思,虽说不一定大获全胜,但是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
“既是如此,你瞧我们是先去救人,还是先往定州报信?”
常歌摇头笑他道:“官府怎信得你的话?你又不是有多大来头的人,只怕人家连大门也不让你进的。”
非墨禁不住着急,“那眼下该怎么办?”
“别慌……你让我好生想一想。”常歌摸着下巴左右琢磨思量,许久却也找不到个两全之法,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通知子言二人过来的时候,就听身旁朗朗一声:
“老头子,我都这般求你了,你好歹也识趣一些啊!除了我师父,我可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诶,你倒是别走那么快啊!”
声音清清朗朗的,像是个少年人,此地算不上人迹罕至,但突然来的大嗓门让常歌和非墨都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年纪颇大的那位胡须花白,鬓角微乱,一身穿着那洗得发白的白蓝道袍,极其不合身的样子,腰上挂了四个酒壶,手里还又拿着一个,一脸醉醺醺模样;那年轻的是个剑客打扮的男子,却不见他身上带有武器,白衣劲装衬得他很有些健壮,长发梳得随意,眉目清秀俊朗,好像还有……几分熟悉之感。
“老朽都说了,不知道便是不知道……封小子,你也就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你可跟了我一个月了,你不烦,老夫可是烦得很呐!”
“是你当日说你知晓我家传的刀谱遗失何处的,你亲口而言,如今怎又想框我?”
“啊哟……那不过是酒后失言,当不得真。”
“去,人都说酒后才吐真言的,反正我可不管,你不同我说清楚,我这一辈子就缠着你了!”
“诶诶诶……你这孩子!……。”
树枝间停栖的鸟儿听得这声响,都纷纷扑翅飞走,走了没几步,抬眼,前面后面,八目相对,瞬间全都怔住,鸦雀无声……
那少年张大了嘴巴,眼睛愣愣瞪圆,看了良久才说道:
“这、这不是……小伍姐?”
常歌已是惊愣万分,闻得他这声唤,便在原地笑开了。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