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琴天城听风谷。
阳光微漠,风正悄悄,杨柳依依,河畔清浅。
两处大山之间的谷地,芳草萋萋,风景秀丽,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原先不过是个荒着无人打理的地方,后来却又不知因何建起了一座山庄,朔百香便就居在这里,已许久许久不曾过问江湖世事。
“二位请稍候,小的先进去通传一声。”
小厮恭恭敬敬地奉上茶点,鞠着躬退下去。非墨有礼地抱了抱拳,“有劳。”
庄中的一切井然有序,各处摆设都简洁清爽,且看得出这庄里不少下人是会武的,却不知朔师姐以往是个什么身份,怎会有如此多的侍卫守在庄中。
抬头草草打量了几番,听风谷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所以倒不怎么陌生,偏头移了目光在常歌身上,非墨才发现她甚是紧张,双手捧着茶杯,一脸的苍白,他心下不忍,就伸手握住她的,轻轻安慰:
“别怕……。”
常歌颔了颔首,低头灌了一口水,闭上眼深深吸气……
在塞外时候,她就幻想过多次和师姐相见的情境,但无论怎样的猜测和估量都没有现实来得更为慌张,脑子里一瞬一瞬的在回顾往昔的日日夜夜,她也想过师姐或许怒气早消散,可仍是不知如何同她开口为好。
耳边忽不紧不慢响起一阵脚步声,几乎是同时,她同非墨一起抬起头,看那穿堂处走来一个人,乌黑青丝用发钗盘起,上只素雅地别了一两个簪子,清秀的眉目透着淡然沉静,素面朝天,粉黛不施,一身白云缎子对襟衣衫,步伐轻盈,神色里少了几分飞扬,反而多了些许端庄。
“你们来了。”
眼看着常歌和非墨站起来朝她施礼,朔百香只点点头,“不用太拘束,坐就是。”
非墨朝常歌那里望了望,方落座,寻话来说。
“师姐……近来过得好不好?如有哪里不方便,尽可同我说。”
“不用,我过得挺好的。”朔百香答得清淡,却定定看向常歌,柔声问,“小伍呢?听师父说你因朝廷通缉跑到塞外去了,我记得那些地方风沙甚大,气候又是不好……受不受得住?”
听她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常歌眼里酸涩难当,想要说话又被什么东西哽咽住,讷讷了半晌才重重地点头,极其小声说道:“谢谢师姐,我还好,一切……都很好。”
朔百香微微笑道:“你很好,那我就放心了。”她端起茶杯来小抿了一口,手边的托盘里放着的金刚酥黄橙橙的耀眼,她拿了一块在唇边轻咬。
“尝尝糕点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樊楼厨子做的酥,这次回来索性就多吃些。”
常歌含着泪,却是笑着应答:“好、好……。”
非墨担心地看了她一眼,瞧她虽是回答却仍只顾闷头喝茶,他小心翼翼递了块糕点过去,常歌微怔一瞬,接过来朝他道谢。
静默着吃了一会儿茶,朔百香看他二人应当是有事而来,方放下茶杯,询问道:
“小伍,你此番回汴梁打算呆多久?如今住在哪里?”
“我……。”常歌为难地看着她,“我也不知道能呆多久,眼下正在三师父开封的旧居暂住着。”
“喔?”朔百香自不知道北方战乱,只问她,“那里人多眼杂,可方便不方便?倘使被人瞧出来就多生事端了,不如搬来我这里。”
“师姐……。”非墨缓缓打断她,“辽军南侵,小伍是逃回来的。而且我看近些年来通缉她的消息越发少了,朝廷应当无暇顾及,就不麻烦你了。”
“南侵?”朔百香稍讶然了一下,随即长长“哦”出声,垂眸沉吟,“既是如此,你跟着萧师弟倒也无妨。”
“师姐……。”
“对了。”不等她说完,朔百香站起身,含笑道,“人都来了,就去瞧瞧苏卿罢?正巧今日是初五,来的是时候。”
常歌微微惊愕,然后点头:“好。”
后山的小丘上,前面生了几丛杂草,到后边却种了不少新鲜花草,这般时节里头花开满地,灿烂无比。坟冢的附近也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高大的一棵槐树枝叶茂密,高耸入云,挺拔健壮,偶尔落下的树叶洒在那石碑上,瞧着格外清爽。
常歌随着朔百香行至墓前,拿了黄表纸香烛和一篮子好酒好菜静静摆开。
今日天气尚好,阳光不冷不热,映照在草丛间便显得格外温馨暖融。记得幼年时候在院子里他们三人练剑,因偷闲玩闹被石青责罚,苏卿便就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最后被罚着在院里跪上一天,还不许吃饭。
那时常歌和朔百香就会偷偷在厨房中炒了小菜带过来给他吃,苏卿当然不像非墨那么傻,将酒菜在地上放好,三个人边吃喝边谈笑,玩到深夜,石青见着了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也就不了了之……
“师兄,我来看你了……。”
把纸钱一张一张扔进火焰里,常歌对着那石碑上刻着的字,喃喃出口。
“都是小伍的错,又给你惹了麻烦。”
试想当初若不是因为他们,恐怕苏师兄和朔师姐如今已经成了亲,孩子都可以叫她姑姑了。只可惜……
这几年里,她不止一次惋惜,时常望着那灯烛发呆,但是做过的事情永远无法有重来的那一刻,她除了内疚和忏悔别的什么也做不到。
人生的许多离别都在咫尺之间,一转身就是永别,一回头已隔万水千山,再难相见。
常歌拿着酒壶在苏卿坟前淋上,酒水溅起泥土,染在她衣衫上,眼前顿时朦朦胧一片,想他正值年少,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没有走完,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没有经历,可眼前却只能长眠在冰冷的泥土里,如此一想,她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
“小伍。”朔百香轻轻用手拍在她肩上,像是安慰一样,细语温言,“开心一点,不然他看了也会不高兴的。”
“呜……唔。”常歌捂着脸,抹去眼泪,说不出话来。
“好啦好啦。”朔百香含笑着搂住她,目光移到非墨那边,眸色淡了一淡很快又恢复如常。
“没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事已成定局,扭转不了,就只能接受它。”
“师姐……对不起。”常歌埋首在她颈窝,呜咽哭出声,“是我不好,是我们不好……对不起,你原谅我……。”
如今原谅与不原谅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卸下枷锁罢了,人的这辈子,哪里来那么多原谅……到底因为最痛苦的往往是活着的那个。
“我原谅你。”朔百香叹着气,嘴边仍是带着笑,她抬起眼皮,视线细细的从那碑上的字缓缓流过,她说:
“我不怪你们,真的。”
她能假装的风轻云淡,能假装伤疤抚平,能假装毫不在意,但心里还是疼的……
那坟前,仿佛依稀能见得那个温润的笑颜,抱着臂摇头对她夸张的叹息,带了几分特有的调侃语调,俯下身来笑道。
啧啧,百香,你看你,怎么又哭了……
回山庄的时候,小厮先送了常歌往客房走。非墨目送着她离开行远,似乎才是如释重负,他靠在廊边的柱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朔百香不过瞧了他一眼,径自踏进厅内,闻得声响,非墨睁开眼,唤住她。
“师姐——”
朔百香依言停住脚步,可并未回头,语气听不出悲喜忧乐。
“怎么?还有事?”
“……。”非墨盯着她背影抿唇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说道:“今日……多谢你。”
“不必言谢。”她答得很快,像是丝毫没有考虑过一般,负手往屋里走。
“小伍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欲让她伤心。即便是你没来求我,我一样不会记恨于她的。”
虽早知她会如此说,非墨还是有些难受地偏过头,抱拳道:
“无论如何,都……谢谢你。”
朔百香抬着的脚还没落下,滞在半空,她双眉轻皱,“你能待她好,就好好待她罢……那孩子的眼神,比起以前来……变了许多。”
“是……我知道。”
“嗯。”她烦躁地又叹气,“我已派人去请红药师伯,过几****便会过来。你们可先在我庄子里住下,等看了病再走也不迟。”
非墨颔首,施礼道:“好,那就多谢师姐了。”
夜里,明月皎洁,星辰稀疏,万籁俱静,杳无声息。
院子里的剑光闪如流星,流转变幻,游廊的灯笼隐隐透着淡淡光芒,隐约能看见疾走的身影,灵蛇般诡秘又敏捷,扫得一地的落叶扬起坠下,一树的绿木随风纷纷。
他在月光底下收了剑,轻喘着气,额上沾了些许的薄汗。五年来,唯一没有改的还是这个习惯,睡前若是不练剑,他倒是难眠。
非墨将剑收回鞘里,正欲回房沐浴,转身的一瞬却在那树下瞧得常歌一言不发地往他这边看来。
夜色笼罩下,若是不仔细看,他根本没法辨认出她的身形。
这一刻,心里就有些诧异。
想不出如此时候了,她为何还未就寝。
非墨喉中一下抽紧,原是想问她心情可否好一些,话到嘴边偏偏又变了。
“……睡不着?”
黑影明显僵了僵,大概是没料想他会发现自己。
垂头思忖了一阵,常歌低低道:“睡不着。”
云散了不少,月华的暗边在她身上打出轮廓来,非墨看了一会儿,愉快的笑起来。
“正好,我也睡不着。”
“在那边坐一坐,好不好?”他又问。
常歌迎着他的笑,点头,“嗯。”
浅银色的石阶上透着森森的冷意,他取下外袍铺在那上面,随意地开口解释。
“台阶上凉,坐久了不好。”
常歌拧着眉看他仔仔细细的叠好摆平衣衫,有些哭笑不得地摇头。
“我不坐这个,麻烦不麻烦啊。”
“没关系。”非墨无所谓地笑笑,“我不冷的,不觉麻烦。”
“你还真是……。”
还没等说完,常歌才意识到这样的情境和这样的对话有些耳熟,怔怔愣了半晌,回想起是在伏雪镇的时候,他在夜里替他师父烧纸钱,而她下楼来好奇地过来搭话。
记得当时他还因为学轻功绑着两块顽石被玄溟鬼域的人打得浑身是血,哪里能料到五年之后,以他的武功,连做武林盟主都是绰绰有余。
命运,果然令人捉摸不透啊……
非墨抬起头时,恰看见常歌也是满眼含笑地看着他,恐怕是想到一起去了,相视之后,顿然两个人就“噗嗤”笑出声来。
这笑意来得突然又古怪,想想好像没什么可笑的,却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常歌捂着肚子笑得咳嗽,终究还是在那石阶上坐了,无可奈何地说道:“真不晓得等我们老了之后,会不会常做这样的事情,偶尔觉得当真很有意思……。”
非墨停下笑来,唇边仍是噙着温柔,“你,不介意了么?”
“介意什么?”常歌尚没反应过来,歪头盯了他少顷才回神,眼角微弯,不答却问,“那你可有生过我的气?”
他连忙摆手:“我几时有生你的气……。”
“不生气就好。”常歌淡下声音来,手指自他宝剑顶端那根残损的剑穗上划过,零零落落的穗子好像用了很久又好像是老被某个人来回轻抚着才弄得如此模样。
非墨看她目光瞧着那剑穗,脸上不觉一红,尴尬道:“……我、我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所以……。”
“没关系,我可以送你一条。”常歌笑着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根崭新的剑穗,取下旧的,亲手替他挂上。明黄的穗子轻散在剑柄,柔软得令人艳羡。
非墨望着那柄染了月色的北斗回天剑,哽噎着发不出一言,她的容颜就这般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好像是在梦里一般,来得如此的不真实,竟让他无端的有些害怕。
“呐,拿着。”常歌递给他,“等你用旧了,我再编一个给你便是。”
“呃、哦……。”他愣愣地握在手上,掌心的余温传在穗上,树叶的阴影,幽暗的天,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此时轰然坍塌,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扔了那把厚重的剑,伸手用力抱紧她。一切都不用去想,也不用去在意,只想有这一刻,能长长久久,哪怕未来如何,全部也不重要了……
他还愿在无数个雨季里等她,或是在无数个夜里想念,寻遍千山,找遍万水。人生太短暂,容不得迟疑和徘徊。
“小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很想你……。”
在听风谷里住了五日有余,这天,窗外细雨霏霏,红药替常歌把完脉,两指又扳开她眼皮瞧了瞧,方才收回手来,起身行至桌边坐下。
非墨赶紧倒上一杯水,怯怯而问:“师伯……小伍她,怎么样?”
低头浅浅饮了一口,红药微微蹙眉,转头看向常歌,她被看得心头慌张,有些局促地咬着下唇。
“师父,我是不是没得治了啊?”
闻言,红药微微一笑,摇头,“不用担心,我只是没料到那人下药这般不分轻重。适才听你脉象,好像体虚得很,恐怕内脏多少有些受损……。”
常歌脸色变了变,默然颔首。
红药提笔写了个方子,又是柔声道:“你内力没法使,是一提起就觉得腹中疼痛么?”
“是。”常歌回答,“偶尔平时会觉得头晕,近来身子也弱,老受风寒。”
“哦……原来是这样。”她拧着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师伯。”朔百香望了常歌一眼,问道,“这病可需要什么珍惜药材么?我好提前叫人准备。”
“我这里配的是几味养身提神的药……小伍自个儿倒也会,不过说到珍惜药材,的确是需要一味。”红药把药方递给非墨,继而面向常歌,“小伍,我曾经与你提过一种长于雪山荒坡,类似人参的草药,你还记得不记得?”
常歌偏头思索了一番,想起什么来,“记得……可是叫卢皇果的?”
“正是。”红药点头解释,“这种草可生于水中,长在土里,埋于石下,状似人参却根茎却小许多,你采来熬在水里服下,方能治疗内伤。”
“好。”朔百香当即起身,“我马上便派人去采——”
“诶,香儿你慢着。”红药叫住她,淡淡笑道,“这草药让小伍亲自去摘比较好。”
常歌自料不得她会这般说,不禁有些发愣,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鼻尖,“我?”
“师伯,小伍眼下身子弱,禁不起长途跋涉,依我看……。”
不等朔百香说完,红药就颔首打断她,却是对着常歌说道:
“若我没猜错,你这些年在塞外都是足不出户,日日待在家里,连武功也没有再练,是不是?”
约摸是觉得脸红,常歌窘迫地挠了挠耳根,“是……因得那时候知晓自己内力废了,心情不好,索性就不愿再拿刀。”
“所以我才说你需自己去摘。”红药耐心地摸着她的头,“多走动走动,对你自己身体是有好处的……何况,萧师侄不也陪着你么?”
因听说是对她身子有益,朔百香便也没再坚持。
“既然这样,那我就替你们准备些必须之物,几时启程,我几时送你们。”
非墨自担心她的病情,想也不想就应道:“事不宜迟,明日就走罢?”
红药取出一本医书来放到常歌怀里,语重心长。
“这是我多年学习参悟出的一些药方和医术,你拿着,往后会对你有好处的。”
“多谢师父。”常歌抿了抿唇,捧在手里。
“以往的事……无须在意许多。”红药拍着她的肩,含笑,“能看见你如今相安无事,你的其他几位师父,也该松口气了。”
常歌别开脸,难受道:“……对不起,是徒儿不孝,老让你们操心……。”
“没关系。”
你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孝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