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和白虎皆微愣了一瞬,然后她方回头看过去,垂花门前,正有一人穿着件象牙白的窄袖云丝衣衫,青丝束起,一条蚕丝锦缎的发带迎风飘在脸颊边。逆着光,衬了他整个人挺拔笔直,英武不凡。
尚没等常歌站起身,非墨就大步走到其跟前,伸手把起她来,紧张非常的打量那脸上的表情,看得常歌浑身不自在。
“我……我哪里不对劲么?”
非墨咬着下唇,担心地盯着她眼睛,犹豫许久才道:
“小伍……你,你没生气罢?”
约摸是以往的态度令他一直小心翼翼的,说话行事便是连一个眼神都要仔细看了她很久方再做决定,常歌轻轻颦眉,一时觉得心中抑闷,喉上涌来一股酸涩。她双唇开合几次,却不吐半言,最后只用了手拍拍他臂膀,哽声道:
“没有生气……。”
“嗯。”非墨笑着朝她点头,“没生气就好。”
“对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小油纸包,摊开来放在她手里,“这些糕点味道挺好的,我料想你会喜欢,要不要尝一尝?”
纸包间的那几块零零散散地桂花点绿豆小糕虽看着卖相不太好,但这般口味的东西,好像是樊楼才有的,早晨听白明月说他去赴宴,却不知是因得什么事情。
“你这糕点哪里来的?”她问。
非墨拿袖子将她把鬓角的薄汗,擦去,慢吞吞道:
“哦……几位长老今早派人来请,我推脱不掉,只能去了。”
“是天山昆仑山的四个老头子?”常歌若有所思地拈了糕点在嘴里细细咀嚼,“如我没猜错,他们找你……应当是探讨盟主之位由谁来坐罢?”
听她这么一说,非墨不禁尴尬地点了点头,“他们的意思是……是让我……不过我还是觉得目前自己年纪尚小,恐怕无法担起重任,更何况武林之中能人志士这般多,又不必非要是我……。”
常歌咽下糕点,笑着摇头,“这你就不懂了,他们让你做盟主就是看中你年纪小这一点。”
非墨怔了怔,眸中不解。
常歌无奈地看着他,“近日里朝廷招安一事恐怕你也知晓了?日前辽军大举入侵,北方战乱,保州一战我军又是大败。如今辽军已南下,据说即将向望都而行。
这般局势朝廷自然想利用些武林人士,而几位长老又关心百姓安危,朝廷都拿般说了他们定会鼎力相助。
以往江湖因恐纷争,一向是不推盟主的,而此回英雄大会,多少人野心勃勃而来?且不说玄溟鬼域的白长老虎视眈眈已久,就是与你年纪相差无几的那个狂风水寨寨主也是少年英雄。但几位长老从始至终都看中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非墨茫茫然想了半日,摇头。
“呃……你知道我……一向对这些不太懂的。”
“你傻呢。”常歌没奈何地笑道,“就是因为你傻,几位长老才放心你。你这盟主一位做了不做都没什么大的要紧,他们不过是想借你威信笼络所有江湖之人,你心无城府当然好控制。白长老老谋深算,他是决计没有机会,而那个寨主又年少轻狂,不善听人教诲,更是不可能,故而联系这许多,他们要你做盟主那是势在必得……你想推也是没有用的。”
“啊?”非墨瞬间有些僵硬,他这些年不过跟着子言二人在江湖上闯荡,到底没有考虑太多,而今听她这般解释来,只觉得慌张,“当真?……可、可我并未想过要做什么盟主啊。”
常歌瞧着他的表情就乐了,“怎么?当盟主还不好吗?天下多少人都觊觎着这个位子,你还不稀罕?”
“……。”非墨有些惆怅地拧了眉峰,低低道,“盟主……当然不好了。”多年以前就曾听师父说过多次,武林盟主需有才有能有德之人方能心安理得坐上去,再者盟主不似寻常人自由洒脱,顾及的事情有千千万万,论起来这般麻烦,他自是百般不愿。如果可以,反而喜欢日日游山玩水,行侠仗义。
垂眸沉思间,忽的只觉背后有什么东西正轻轻拱着他,非墨讶然回过头,正对上那双水灵灵的虎眼,他顿了半晌,笑出声。
“……抱歉,我一时将你给忘记了。”
白虎伸出舌来,往他指尖舔了舔,非墨面上含笑,亦揉着它的虎头,一手扳着它面对常歌。
“她是小伍,往后可不许胡乱咬她,知道么?”
常歌在他背后看得觉有趣,探出头来好奇道:“这只老虎……是以前你救过的那一只?”
“对。”非墨笑吟吟点头,继而拉了她的手,放在那白虎头顶。手上顿然有毛茸茸的温软触感,常歌吓了一跳,本能想缩回来,非墨却是不依不饶地摁着她不放,唇边浮起笑意。
“别怕,它性子挺好的。”
常歌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往它脑袋上抚摸,幸而这白虎不过只抬起眼皮来瞟她一眼,继而双目就直直盯着非墨看,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
好像有点挫败啊……
常歌尴尬地勾勾嘴角,岔开话题,“它如何跟着你的?”
“哦……。”非墨摸了摸鼻尖,回想了一会儿,淡淡道,“有次往南边去的时候,南岭附近瞧它在跟几只豹厮斗,我就停下来看它,不曾想它竟就跟了过来。”
“喔?你难不成是打猎了?”
“没……没有的,我手里没东西,它那时候也不饿。”非墨略一迟疑,大胆亲昵地挠着那白虎的后颈,后者也十分享受的模样,只听他半带轻笑道,“后来我也并未有怎样搭理它,可它又不停不休的跟着,最后实在没了法子,就安排它在这里住。不过……以往如若遇上什么危险,它倒是也能派上用场。”
“是么?”常歌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只抬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我叫它阿冬。”非墨笑着解释,“你这样叫它,它会听你的话。”
“它……不太喜欢我啊。”常歌狐疑地瞥了那老虎一眼,不知是不是因得在它年幼时候,她态度不算很好,以至于它记恨于心?
正犹自琢磨,耳边忽闻得非墨兴致勃勃地说道:
“不会。小伍——你要不要坐上去试试?”
常歌惊慌地一震,“呃?什么?……不、不用了吧,依我看还是……。”尚不及反应,非墨就抱着她腰稳稳当当放在那虎背之上。
这骑虎同骑马比起来相去甚远,且她刚一坐上就明显感觉到身下的这只白虎略略有一丝抵触,心七上八下,两手根本不知该去拽什么。
“你别紧张,放松些就好。”非墨微微一笑,去牵她的手,常歌咬牙切齿地瞪他,“坐不稳,若是掉下来怎么办?”
他信誓旦旦的地点头,“不用怕,我扶着你。”
即便阿冬对背上的这个人确有些不满,但因得它吃得正饱,心情愉悦,也不太反对背着她四处溜达。竹园不算大,饭后消食还是可以的,头顶的鸟雀时不时穿梭飞越,叽叽喳喳闹响,竹叶哗啦啦的落下地来,纷纷扬扬的。
“小伍。”
看着常歌闭着眼睛,不知是否有睡着,非墨方才轻轻开口唤她,没想她竟听进去了。
“嗯?”
“过几日,我飞鸽传书给红药师伯,让她来给你瞧瞧身子……你说好不好?”
“没什么可瞧的,我也是大夫,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
因她拒绝得很快,非墨也寻不得话来说了,两个人就静静的在竹林里走。
“小伍……。”
他犹豫着抿了抿唇,“等英雄大会的事情了解,我们……一起回苍木居,你看怎样?”
明显看见她身形稍僵了一瞬,非墨眉峰渐蹙,不久便听她语气淡然地说:
“我想……不用了吧,我正要南下去找五师父。”
一南一北,她果真还是介意的。
非墨闭上眼睛,压低声音,“那我陪你去……。”
常歌淡笑道:“不必了,前几日顾沉衣替我雇了马车,无需劳烦你。”
他抚着白虎的手蓦地收紧,隐约觉察到自己脖颈处的疼痛,后者哀哀叫了一声,眼里委屈。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而说,“为什么还要走?”现在这样不好么?他原以为她已然缓过来了,原以为他们……算是冰释前嫌,可为何仍要说出如此话来……
“我们现在这般就很好了。”常歌垂着头,“我不同你生气,你也不用在意太多。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不好么?”
“不好!”非墨想也没想就厉声出口,脚步停滞,望着她的眼睛,愤恨不已。
“如何你还要躲着我?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以说,我一定悔改,别再用这样话……。”
“没有不好,你也没有错。”常歌扣在他手腕上,尽量缓和气氛,“非墨,你如今就将是盟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值当再为我伤神,你若愿意,喜欢你的姑娘想嫁给你的女子成千上万,何苦为难自己?咱们,还能像以往一样做好朋友,不是么?”
“谁告诉你我几时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你明知我喜欢的是你……。”非墨不禁苦笑,“我又怎能再喜欢上别人。”
“……。”
如果说他能做到十分坦然,能做到随意放下,能做到心如止水,那只能说他根本未对她用情至深,为什么……到现在了,她还是不明白……
空气里突然感觉到几分不太协调的动静,白虎眸色一变,瞬间转过身去。
只见正对面的竹下,有一人摇着折扇笑得潇洒漂亮,
“哟,两位,好雅兴啊。”
常歌抬眼,顾沉衣就扬着眉毛对她笑,顺便收了扇子,又朝非墨招手。
“萧大侠,别来无恙?”
非墨拧着眉看他,一时想不出他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目光移到那旁边人抖得如同筛子一般的家丁,方又是了然又是头疼。
“顾公子。”他礼貌性的抱拳施礼。
“正巧常姑娘也在,我这帖子就不用多跑一趟了。”顾沉衣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大红的喜帖来递过去。
“五月初一,便是在下同宿家姑娘成亲之时,二位若无事的话,就请赏个脸,来吃杯喜酒罢。如何?”
“好,多谢。”非墨面无表情地接了过来,看也未看便收进怀中。
对于他的态度,自己是一向不被待见的,倒也习惯了。顾沉衣握拳在唇下轻咳了一声,目光似笑非笑地又往常歌那边看了一眼,语气古怪:“呃……在下怎么说也是千里迢迢而来,萧大侠多少请我喝杯茶罢?”
非墨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却又不好多说什么,抬手道:“请。”
前厅,白明月睡眼惺忪地端上茶水来,恭恭敬敬给顾沉衣摆上,继而又打着呵欠退了下去。
常歌揉着眉心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喝茶,不想他却是优哉游哉地模样,吹着那水面上的茶叶小口小口的抿着。
“怎么?”顾沉衣瞧她这表情,笑道,“方才你们两个吵架了?”
常歌捧着茶杯暖手,“……没吵架。”
“啧啧,我就不知道我那么能撑场面呢……几时帮你准备好马车要往南下的?”他调侃地靠在椅子上,手指轻敲着桌面,饶有趣味地抿唇。
“顾公子……您好歹是要成亲的人了。”常歌用手撑着额头,摇头叹息,“以后行事就当有些分寸,咱们最好别见面,毕竟这汴梁是天子脚下,倘若有人认出我模样来,协助钦犯逃跑也是不小的罪啊。”
“好狠心啊……。”顾沉衣痛心疾首地放下杯子来,委委屈屈地望着她,“我都要成亲了,你还这么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当真伤我不要紧么?”
“成亲可是好事。”常歌一本正经地看他,“你往后在生意场上也就多了几分可信地位,不是么?”
“罢了……再跟你说下去,我只怕会气出血来。”顾沉衣恼火地摆摆手,着实是无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打你遇上他之后,气色到底好了许多,也算是件好事。”他笑笑,“我也就能安心了……。”
常歌眸中神色微微一变,讷讷地转过头,对上他那张笑意融融的脸……
忽回顾这些许年来同他经历过的事情,想起他无数的相助,想起他一直以来的忍让,又想起在初见时他说过的话,人世无常,谁料得到他们之间能有这样多的牵绊缱绻。
只可惜……她的心里早已经装满了一个人,实在是腾不出半点空隙来给他,或许在这世上,她最不忍伤害的那个,便是他……
常歌缓缓伸了手,拍在他肩上,沉默良久,说:“抱歉。”
“行了……不必和我道歉。”顾沉衣仍旧是笑,不过却有些凝滞,“你若是过得好,我心里也会开心,那我也就能过得好了。何况,我不是要娶妻了么?往后会儿孙满堂的,比你幸福得多啊。”
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勉强和哀伤,不知是隐藏得太过好了,还是他本来就是如此性子的人。常歌沉吟了片刻,端起手边的杯子来,举了举,含笑:“既是如此,那我便提前祝贺你新婚。”
“好啊。”顾沉衣毫不迟疑地与她碰杯,眼神清凉无比,“多谢了。”
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喉沿着胸膛划入胃中,分明是热茶,不知怎么的他却吃出冷意来,如酒一般的,点滴在心头。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久久不散,明媚的阳光透过眼皮刺痛双目,疼得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有时候,太洒脱了……好像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五月初,那顾家同宿家的婚礼办得何其隆重。因得两家都是当下富可敌国的商户之家,故而排场当然不言而喻。那府门前的红绸,灯笼;宴席上的美酒,佳肴,无一不是精心准备。远来祝贺的食客都是江湖上生意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日天公也甚是作美,晴空万里无云,朗朗阳光普照大地。
宿家老爷摆了三天三夜的酒宴,据说连当朝的寇准大人也前来贺喜,场面不可不说是宏大非常。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是很黑了。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常歌不敢喝太多酒,再加上她身份特殊,更不能呆太久,所以早早就回来了。
而非墨自是酒量很好,帮她挡下不少来,但又由于上次吵了一回,故而两个人如今还是冷冷淡淡的,似乎都拉不下脸来说话……
正送她到门口,将走的时候,非墨迟疑了一下。
“小伍。”
“初五的时候,我们上听风谷找朔师姐……顺便,祭拜苏师兄,你去不去?”
常歌身形一顿,点头。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