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时候隐约听得见岸上不少人惊呼出声。
这池子并不算很深,恰盖过头顶,常歌原是会水的,按理说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因得生病缘故,她本就穿得多,加之方才的那女子又不会水,两手死紧地抱着她腰肢,别说划水了,连前进一步都有些困难。
待得游到岸边,上面有人向她伸出手来,常歌累得喘气,想也没多想就伸手过去。
池水冰凉,她的病只怕又将重几分了。
后面的女子呛了几口水,受惊过度,已然昏了过去,常歌扒开她的手,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旁。周遭便有人上前来替那女子诊治,人群中好似有认识她的,七手八脚的将其背了起来,飞速往医馆方向跑。
常歌咳了一阵,因觉得胸闷,正待要站起来,不料有人小心扶着她,轻声询问道:
“没事吧?”
“没事。”
把贴在额前的湿发拨开,不用多想就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定狼狈的很。大氅吸饱了水,厚重的压在她身上,常歌只得先解开来。
远处树梢顶端忽绽出一朵烟花,火焰凌乱,却如春季刹那降临,珠玉漫天,细碎浅浅,千华万彩,盖过明月的光辉。
对面那人的容貌顿然就这般映入眼中。
若非是熟识的眉目,且单看他如今的衣着,她根本就辨不出他的身份。原来时隔这么久,从未改变的那个人,终究是她……
街上的灯火耀耀在眼,因得太过明媚,常歌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只是惊愕不断,脚步下意识地便往后挪,竟不想踩了个空,方才想起来她身后是那片水池。
在水中游了几回,再被捞起来的时候,她当真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只趴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对面的铺子已熄了灯,时候渐晚,行人稀少。没了灯光照明,他们瞧不见对方的表情,池子里的水仍旧荡着涟漪,高楼的光映照下来,霞色一样澄澈。
黑夜里,常歌只看见非墨坐在她的对面,垂着头并没看她,水隐约自他发梢滴下来,地上滩着水渍,好像还有几片小莲叶。
许久,才听他低低开口问:“你……几时回来的?”
常歌抱着胳膊,轻声答道:“前几日。”
非墨望了她一眼,原想寻件干净的外袍替她披上,但低头时却发现自己也已浑身湿透了。他微微拧眉。
“你住哪里?可需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风吹在身上寒冷到骨子里,常歌缩了缩肩,缓缓站了起来,“离得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她言罢,蹒跚着往回走,背后似乎能听见点窸窸窣窣的响动。
非墨朝前迈了几步,最后还是停了步子。
前面传来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未及抬头,常歌就听得有人在唤她,走近了方才看清是祐子。
“小常姐,我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里。”他跑得满脸通红,大约是吓坏了,直拉着她上下打量,“哇!你怎么啦?怎么浑身都是水……。”
常歌头疼地抚了抚额,叹气:“不小心掉下去了。”
“那可了不得!”祐子不由分说就拽着她朝客栈方向走去,一本正经道,“赶紧回去,我煮点姜汤给你喝,大夫前几日才说你身子禁不起折腾,万一又病了如何是好?……。”
走到街口的时候,常歌忽然止住步伐,犹豫着回头望了一眼。
左侧的树上正燃着烟花,非墨侧着脸仰头在看。
绚烂的颜色蒙在他脸上,他神情淡淡的,甚至有些清冷,模模糊糊。
心尖上猛地收缩一下,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
“小常姐。”祐子拿手在她眼前挥了一挥,“你在看什么……。”顺着她目光扫过去,瞧得非墨的身形,祐子反应了片刻,欢喜道:“他、他不是方才的那个?!”
“……。”常歌摇了摇头,转身叹了口气,“走罢。”
“小常姐,这人可厉害了!”祐子拽着她衣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是没看见,刚在比武台上,那么多的人,唰唰就几下便全趴地上了!”
“啊,还有个拿大锤的,功夫好生了得!一锤子下去,教那台子都出了个大窟窿呢!”
“没想到中原这边的武林高手既这般多,我见有人使鞭子,我家虽也教过鞭子,可不想她那鞭子更加威武!就两下一挥,还能闪出光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看了那场比武,祐子的话就多得收不回来了,手舞足蹈地同常歌边说边笑。
不知不觉间,这街上却越发安静起来,就听得祐子一个人大呼小叫的声音,还没走几步,连烟花的喧嚣声也戛然而止。常歌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因为宵禁,两侧的店铺已经关门了,寒风呼啸,落木纷纷。
“我往后一定要拜个武功好的师父,我瞧还有年纪比我小的人,功夫却比我还要好呢……。”
祐子这话还没说完,常歌就伸手捂住他的嘴,皱着眉扫着四周。
“嘘——别说话!”
“唔……。”祐子点了点头,然后又把她手扳开一个缝隙,好奇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
常歌瞥了一眼对面的树上,拉着祐子就要跑。
只听哗啦啦几声响,一排排屋顶后就飞下来数十个蒙面黑衣人,常歌一手把祐子护在身后,勉强躲了几招,却幸而那些人并非是冲着他们而来的,径直绕过常歌往她身后出手。
耳边呼叱有声,她回过头,正看见非墨出剑迎击,十人排阵围他在中间,分头攻他,不想非墨却顺势一带,飞身一旋,收了这干人等的武器,徒手拧断,狠狠掷于地上。
黑衣人自是没想他这般气势,手里没了武器,顿然就萌生怯意,皆慢慢往后退。
非墨扬眉扫过他们脸上,把剑一挽,三招接连施出,急如闪电,不过须臾,就听得低闷的哀嚎声,鲜血溅出,竟是一眨眼要了这数人性命。
剑落一瞬,却有人仓皇逃脱,常歌连忙往后要躲避,不想那人向她跑来,出掌欲拍她左肩,常歌避之不及硬生生挨下来,呕了口血,本想顺势扫他下盘,怎奈她没了内力后速度已然是跟不上,眼见那人又将抬掌,她只得先将祐子推开,匆忙去取腰间的暗器。
几乎同时,一阵狂风从面门扫过,常歌抬手挡了挡,回神看去时,方才那黑衣人已被非墨一手扣住咽喉,高高举起来。
他的嗓音冷清清的,分毫温度也没有,说道:
“谁让你来的?”
听他这么一问,黑衣人觉得脖颈处的压迫稍松了几许,他咳出声来,却是冷笑:“待你做了盟主……要杀你的,便不止我一人了……。”
非墨波澜不惊地收紧了力度,面色不改。
“不要逼我。”
黑衣人不屑:“……你要杀……便杀……我告诉你,我当年——”
“喀”一声清响,那人瞬间就断了气,再没说话。
躲在树后的祐子见状,哆哆嗦嗦地跑了过来,揪着常歌担心道:“小常姐,你怎么样啊?”
常歌只怔怔看他将那人扔在地上,蓦地出了一身冷汗,过了良久,才摇头道:“……我、我没事。”
头顶罩了一抹黑影下来,常歌还没抬眼,就觉额上冰凉的覆了他的手背。
“……发烧了,你。”
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常歌避开他的手,“我自己会治。”
“你没钱。”
这话说得很干脆。
常歌咬着下唇狠狠瞪他,虽他所言的确不错,但如此直白的给人揭穿了来,她心有不甘。
“哇……他怎么知道咱们没钱的啊?”祐子挠头想了一瞬,继而捶胸顿足,“咱们不会已经穷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吧?”他拉着自己的衣服左右看了看,喃喃道:“……有这么寒酸么?”
常歌往他头上敲了一记,随即站起身来,“没钱我自己能赚!”她说着就将走,非墨赶紧上前拉住她,低声道:
“……我有钱。”
“可是我——”
常歌正欲拒绝,祐子却可怜兮兮地抢先道:“小常姐,咱可是真没钱了,而且……我现在好饿啊。”
“……。”
常歌没奈何地瞅了瞅他,余光却见非墨眼底里闪过一丝笑意,她不自然地退后了一步,视线落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上,瞬间就没了言语。
他……好像的确是变了许多。
子时,街上更声刚过去。
院子里,暖风徐徐,夏季兴许就要到了。
喝过药,常歌掀开被子就准备起来,桌上满口包着东西的祐子一脸不解地望着她。
“……小常姐,你干啥?”
“你吃饱了么?”她坐到桌边,喝了口水,“吃饱了我们就走罢。”
“走?”祐子放下碗筷来,“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常歌解释不清,只好道,“他不是好人。”
祐子愕然:“干啥不是好人?他请咱们吃饭啊!”
“傻子,又不是请吃饭便就是好人了。”常歌好笑,“你就不怕他在饭菜里头下毒?”
“不可能。”祐子自信满满地又扒了一口,“他跟你认识,怎会下毒?”
“你不怕他和我有仇?”
祐子想也不想:“有仇方才就杀你了,还会等到现在?”
“……。”常歌无话可说。
“你看,他还买药来给你吃呢……。”祐子语重心长地对着她,长叹道,“小常姐,不要疑心太重啦。”
“什么话。”常歌白了他一眼,顿然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给你吃的你就把你收买了?你还真好骗呢……。”
非墨在门口静听了半晌,继而默默然走开了。
四更敲过。
房间里的灯被人吹熄。下半夜里,风变得有些微凉微凉,厨房中还飘着一股药香,四周再无人低语。
春虫浅啼,青涩的暗香缭缭绕绕于鼻尖。
非墨换了身干净衣衫,独自坐在石阶上,怀里抱着一坛子酒,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身侧的长剑尚未收入鞘中,夜里青芒幽幽,不似寻常的凌厉,只孤寂得有些可怖。
行在回廊上的黑衣人看见他的背影,蓦地一震,然后缓步走了过去。
约摸是听到脚步声,非墨微侧了一下头,“有事么?”
黑衣人犹豫了一瞬,问他:“公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非墨抱着酒,将下巴搁在上面,面无表情道:“在想事情。”
因听说他回来之前遇上的那群行刺客,黑衣人自以为是地说道:“那似乎是白长老的手下,约摸是觊觎盟主之位,怕公子躲了风头故而出此下策。公子不必担忧,几位长老心中早已有数,想来白长老他……。”
“我知道是他。”非墨回答得了然,闭上眼摇了摇头,“白潜野心太重,此番大长老们本就欲与朝廷交好,依白潜的性子自不会同意,故而盟主一位,即便我得不到,也不会是他。”
“……公子。”黑衣人莫名地看着他,“可是有烦心事?”
“子言。”非墨忽然含笑着朝他招手,“来陪我喝几杯,可好?”
黑衣人瞧着他这反常表情,虽是狐疑,却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非墨仰头灌了一口酒,似是豪气勃发,笑着舒了口气,又将酒坛递给他。
“来!”
黑衣人接过酒坛,陪着他也大口喝了,非墨看着欣喜,因说道:“早知你要来,我该多取些酒来的,咱们不醉不归。”
黑衣人颇为尴尬地看着他,“公子不是喝不醉么……。”言外之意岂非是要他陪着喝到死?
非墨微一怔忡,低头笑道:“我倒是忘了。”
月色洒了他一身,竟没发觉衣衫都被酒水浸湿了,黑衣人略有顾虑地观察他的表情,试探性开口。
“公子……你……你可还好?”
闻得他这么一问,非墨禁不住颦眉,敛了笑容,轻叹道:“不太好。”
“子言……。”他用手狠狠往额上锤了几下,方才启唇涩然道:
“我心里……好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