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轻微震动。
车窗外,借着天边微微泛白的晨光,隐约可见得前面不远处的雁门关,不愧是雁过穿云,气势恢宏的城楼,原来只觉得距离尚遥远,竟不想这么快他们就将入关了。
车内的祐子还靠在她肩上打呼噜,赶路幸苦,一车的人都沉沉睡着,气氛静谧祥和,但她却是仍旧没有困意,只呆呆往窗外瞧。
时不时,自头顶飞过几只大雁,紧贴着云彩划过痕迹。
北方逃难的人不少,起初他们二人完全寻不到落脚之处,只得在官道上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仿若是回到了她五年前从汴梁逃出来的情境。
在风雨里穿梭,饥寒交迫,提心吊胆,东躲西藏。
不过幸而他们运气倒算不错,在途中正遇上了马队,即便当时车里已然满人,但因常歌那一张银票,对方还是很乐意的腾出位置来。
是往汴梁去的队伍……
她闭上眼睛,心绪复杂。
时隔五年,又将回去了。
山头的荒草间,奠纸乱飞,黄表纸顶在坟头上,于风中瑟瑟发抖,墓前跪着的那人木然许久,思绪飘远,直到日光照在香烛的白烟中,方才缓缓站起身。
他伸手,搭在石碑上,手指从碑文的刻痕间慢慢抚过,叹息声自唇边溢出来,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些许苍凉。耳边似乎又听到多年前的声音,带着五月里最后一点微凉的气息,她曾说,你为了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却搭上多少人的性命,你可开心了?
风正起,肩上的大氅鼓动飞扬,熹微的朝阳洒出温煦来,映着他的侧脸,如旧的轮廓,斜飞的剑眉,刻着几分沉稳刚毅的温度。
见他往山下走,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亦急急忙忙跟上他的步伐。
千里之外,马队依然不紧不慢的前行着。
四月初,杏花开,春风十里香满路。
无论边关战火怎样喧嚣,汴梁永远是繁华热闹的模样,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也未曾有分毫改变。一街花开,宝马香车,潘楼街上人流拥挤,夹道里的杏花纯白似雪,顺着风轻轻飘在碗中。
常歌略有不爽的皱着眉用筷子把花瓣夹了,扔开。
对面正扒饭的祐子见状,不由咧开嘴对她傻傻一笑,笑完了又衷心的赞叹道:
“小常姐,这店里的东西真真好吃。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
“不过几道小菜,这能算什么。”她眼下钱不够,当然不能请他去潘楼里吃喝,常歌只笑道,“等哪日得空了,我亲自下厨来给你抄一桌菜,包你赞不绝口。”
“你啊?你还会做饭?”祐子含着一口饭愣愣地抬头望着她,满眼都是不信,以往只看她绣花或是画画,从不见她做饭,竟不知她也是会下厨的人?
“自然会了,不是我夸口,还没有我不会的东西。”常歌一面说,一面笑着替他挟菜,“快些吃吧,吃饱了我们好赶路。”
“赶路?去哪里?”祐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自然是去找你娘了。”常歌理所当然地回答,“此地方我又不熟,人际也不广,谁知道你娘会去哪里?这时候还是该找顾沉衣来问问为好……而且,我们的银两已经不多了,你以为我供得起你几顿饭呢?”她好笑。
“哦……。”祐子似懂非懂地颔首点头,只听她说道去找顾大官人顿时就放心下来,毕竟对于他,到底是很靠谱的。
“行了。”常歌替他挟了菜,“这些事你不用担心,吃饭就好。”
刚舀了碗汤放在手边等其凉,不想食店门口大大咧咧走进来几个江湖扮相的人,提刀拿剑,架势颇大,这一进门来就遮了大半的光线。
她眉间一挑,觉得稀奇,开封这里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什么时候江湖人士竟满大街都是了?记得以前倒不似这样的,莫非那圣上又给下了什么诏令?
心里尚觉奇怪,邻桌的几个读书人就先行小声议论起来,看那些人个个脸上阴黑,神色里尽是鄙夷。
青衣书生搁下筷子来,气哼哼地别过脸。
“再这么下去,这饭简直没法吃了!
“隔三差五便见得这些人在街上喊打喊杀,把我大宋东京搞得如此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旁边的锦衣男子抿了口茶,皱眉摇头劝他道:“小点声,人家毕竟是带家伙的,若是听得你这话,倘若打起来,受罪还不是你自个儿么?”
“正是。”他话刚道完,对面的一人就点头,“再说,也不过就这几日,忍忍便好了,横竖这些武林中人是将走的,你犯得着这样惹自己不快么?”
常歌听得手上一顿,脑中生疑。如此说来这街上突然增多的武林人士是有所目的?
“我就是气不过!”青衣书生将眉一横,撇着对面大吃大喝地几人,愠怒道,“他们那什么……‘英雄大会’,此前不都在黑鹰城的么,怎的这次偏生要跑到汴梁来?那开封府的人也不管他一管,如何能容这么些个跑江湖的来此地胡闹!”
“哼,你是还不明白么?”锦衣男子不以为意地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咀嚼,“如今北面战事吃紧,幽云十六州被夺本就是奇耻大辱。那些契丹人却又到底出生大漠,人人骁勇善战,我大宋已连败仗好几场了。
听闻,当朝的寇大人和步将军都有想将中原武林豪杰‘招安’的意愿。故而依我之见,这会子把那个什么会安排置汴梁来,恐也是他们二人从中作梗。”
“哼。”青衣书生不屑一顾,冷笑,“不过是会舞刀弄枪,还当真以为能上战场打个什么出来么?这些人……哼!”
“那可不一定。”有人摆摆手,不赞同,“我等乃是文人,纸上谈兵不及真刀真枪,若能击退辽狗,便是任用这些人又怎样?咱们皆为大宋子民,本应以礼相待,你这么说就太生分了!”
“……。”青衣书生有些语塞,抿唇许久,大手一挥,“哼,罢罢罢!吃饭吃饭。”
看他们已换了个话题,饮酒作诗,谈笑风生,常歌这才收回视线,凝眉。
原来是英雄大会的事……
不过仔细想想,方才那人的话倒也没错,朝廷要能善用武林中人,未必会输给辽军。
思及在苦寒之地的百姓,如今远走他乡,四处奔波,想那重文轻武的策略着实是该改一改了,上头的人如此顾及自己的位子,不惜削弱自己兵力,可到头来不还是威胁了他手里的江山么?若有所得,必有所失,这般道理不是不懂啊……
诶……
常歌摇了摇头,说来这些事也并非她该关心的,毕竟皇帝怎么说下面的人就该怎么做,她一介草民能起多大作用?还不如混吃等死的好。
正觉无奈的摇头,她看着旁边的鸡汤温度应当也合适了,便端起来准备喝,怎想耳边不晓得从何处朦朦胧胧闻得“非墨”两个字,她手上禁不住一抖,汤顿然洒了些许出来。
祐子瞧她这动作,忙问道:“怎么啦?”
“没、没有什么。”常歌慌张把手上的汤汁擦掉,捧着碗心不在焉地喝完汤,余光落在斜上桌的那几个江湖人身上。
看他们形貌皆生的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喝酒吃肉,言行举止不拘小节,声音也颇大。一口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前面正做着的便是个背大刀的高挑男子,他放下酒碗来,笑嘻嘻道:
“此回听大长老的语气,是要推选一位武林盟主了?”
“几位长老的确是这么说,所以今年英雄帖较之往年来发得更多。”
旁边的大汉不解道:“那么多年了都不曾说要选,怎现下忽提起来了?”
“谁知道呢!”饮酒的那个一抹嘴边的酒水,朗笑道,“有个盟主便能如了那朝廷的愿,替他们上场杀敌,朝里那几个老东西的意思,还能不明白?”
“怪不得。”一人点头道,“虽然心有不甘,不过那辽狗欺压我大宋百姓这许多年,能杀他几个也爽快!”
“那倒是!”
吃了一会子酒,又听旁的人笑道:
“提起这英雄大会么……你说上次那个耍剑的小哥,今年会来不会?”
“会!肯定会!”壮汉一口认定,摆手一挥,豪气干云,“他若是不来,咱这头给你当椅子耍耍!”
“你就那么信得他?怎知道他会来呢?”后者奇怪。
壮汉哈哈大笑,一拍胸脯,“咱和萧大侠有酒后之约,他同咱说了会来,那就定然会来的!”
“这可就有意思得很了。”那个笑道,“我担保几个老头子必然推他做盟主,你信是不信?”
“呵!萧少侠何许人也,他做盟主我倒也心服口服!”
“不过就是帮你救了媳妇儿么?你倒是变脸变得快,前几日还说人家年纪轻轻武功没个准儿呐!”
“啊哈哈……。”心虚笑。
萧大侠啊……
常歌咬着筷子,缓慢地嚼着嘴里的东西,眸中神色忽明忽暗。
“我家公子南下谈生意去了。”
门口立着的管家打量了常歌几回,犹豫着出声,“这位姑娘可有甚急事么?”
“……是挺要紧的事。”常歌头疼地低头,眼神担忧地望了望祐子,继而又问,“那他是几时走的?几时又能回来?”
“这个我可说不准。”老管家面露难色,“公子自关外回来没几日就动身南下了,这生意上的事,你是知道的……好说十天半月,不好说半年也就这样了。”
“……。”常歌没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点头,“如此,多谢了。”
返身往回走,她腹诽不断,上次便听顾沉衣说成亲之事,故而推想他或许会在京城筹备,怎会想他到这个节骨眼还出去做生意,实在是令她为难。
汴梁她一刻也不想多呆,只盼着先把祐子安顿好,自己便就赶紧离开,但眼下既没了他相助,汴梁这么大,哪晓得祐子娘在何处,亦或是来没来此地……
想想就觉得麻烦。
“小常姐。”祐子眼巴巴拉着她衣袖,“我们往哪里去?”
“先找个客栈住下吧。”常歌没了法子,掏出钱带来点了点,自己只剩不到二两银子,算上住店吃饭和别的花销,顶多能撑十天……
罢了,十天就十天罢。如若十天之内顾沉衣能回来是再好不过,要回不来……便再想赚钱的路子。
经过西街的大广场,那前头搭了个台子,四处有差役来查看,听说不久就是英雄大会,没料到开封府竟如此大费周章,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很难想象官府能与武林中人相处得这般融洽。
祐子自小在塞外长大,当然未见过如此阵仗,直央着常歌过几日来瞧这比武会,她拗不过,只得应下。
汴梁的客店里酒水吃食价钱极高,一连五天,常歌几条街跑了个遍,愣是没打听到祐子娘的下落,钱已经花了大半,眼看已不够用,偏生这个时候她又因在关外住太久,不习水土而病得浑身无力。
今日在床上躺了一天,常歌身心疲惫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又困却又无法入睡,听得客栈楼下尽是热闹人声,祐子趴在窗边半个身子倾向外面,一脸向往。
“好像英雄大会已经开始许久了……。”他戚戚然感慨。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祐子有意无意回头看了一眼常歌,提了点音量。
“啊……中原的江湖人士武功是哪般模样……真想见识见识。”
“连开封府的人都去了,想来必定很热闹。”
“……啧,大夫说老在床上躺着不好,如若不出去走走的话……。”
“好了好了。”常歌不耐烦地支起身子,瞪他,“我陪你去便是,别念了!”
祐子喜不自禁地蹦了过去,扶着她下床,殷勤道:“小常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护着你的!”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行至那广场前面,祐子哪顾及她,瞧那擂台之上打打杀杀,便只跟着周遭人群一阵大呼小叫。
常歌暗暗对他翻白眼,自己却寻了个偏远一点的位置坐下,抬手把了把脉,白日里吃的药已经起了效果,回去睡一日应该就能好了。
如是所想,她靠着身侧的大树闭目养神,英雄会她以前也看过不少,提不起半点的兴趣来。正昏昏欲睡时候,耳边蓦地响起雷鸣般掌声来,她一个激灵,险些没从栏杆上摔下来。
“好剑法!不愧为石青道长嫡传弟子……。”
恍惚闻得有人这么赞叹,常歌侧过脸瞧得旁边那个抱着剑的剑客目放光彩,她移了视线看向前面。
明月高悬,月华倾洒,正照得那人手中之剑反射出寒光来,凌厉的剑式,轻盈的步伐,迫人的内力,没料到这短短五年内,他的武功修为进步这般神速。
远远不甚清晰的看见他的容貌,不知为何,她脑子里缓缓闪出那一年的情景来。
初冬的傍晚,偏远小城里,有个清俊儒雅的少年背着一把长剑走进客栈,窘迫地摊开手心的铜板,说道,老板,我只有二十文,够住店么……
眼前隔了人群几重,纷纷攘攘之间看得那刀光剑影,明灭暗闪。
风吹过耳边,搅得她思绪稍稍正常了些,落叶在地上卷起又坠下,飘飘的往远方去了。她摇了摇头,强忍下眼里的酸涩,怅怅然叹了口气。
“嫡传弟子……。”
常歌喃喃笑道:“原本苏卿才该是嫡传的大弟子啊……。”
心里蓦地觉得乏累,她也不愿再做逗留,起身就往回走。
茶楼前面,池塘里莲叶初绽,柳树迎风招摇,池上波澜荡漾,推移开来,层层叠叠之下隐约瞧见几尾鱼儿冒出头来吐泡。
常歌呆呆坐在那池边,也不知自己如今是怎样一番心境,连她亦说不清楚,烦烦乱乱,又止水般死寂。
有一瞬,她竟想走上前去唤他的名字,听得他如往常一样笑着应答,那些熟悉万分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流过。
原来人心深处果真是自私的。
她苦笑不已。
分明使得别人生死分离,却仍旧存了那几丝幻想。
可眼下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还是恨他的。
想不通为何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还能这般的生活着。不会内疚,不会踯躅,不会良心不安……
难不成,活在过去的人,从始至终都只她一个?
常歌自嘲地笑了笑,随手扔了个石子下去,沉闷的一声响,水花四溅。
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往这处走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兴许是英雄会已结束,毕竟眼下时候不早,再过一刻就该宵禁了。她站起身来,准备去找祐子。
才走没几步,街上忽传来一声大叫,一辆马车飞速奔来,驾车人挥着鞭子直嚷道:“闪开闪开,车里有病人!要紧得很!快些闪开!”
常歌愣了一瞬,连忙侧身后退,其料到站她旁边的女子被那匹马惊吓住,猛地一闪,整个身子都撞向她来,常歌下盘不稳,摇摇晃晃就随着那女子一块跌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