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昨天吃的药中,几味有安神的效用,今日常歌便起得很迟。
很难得像这样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约摸听得她屋里的动响,门外就有人轻叩。常歌翻了个身起来,“什么人?”
屋外柔软软的有个声音应道:“常姑娘,奴婢是来给您端药来的。”
脑中还有些睡意朦胧,常歌微蹙了一下眉,只好出声回答:“你进来罢。”
“是。”
推门时候,屋外阳光灿烂,温煦绵软,着着对襟杏花裙衫的丫头笑容甜甜地走进了屋,将手上的托盘在桌上放好。一碗汤药,一碗蜜枣桂花粥。
“常姑娘,我们公子说了,药需在饭前吃为好。”她弯着眼角看似笑得无邪,可常歌怎么都从她神色里瞧出些许凌厉来。
“……放那吧,我一会儿会吃的。”
“姑娘,药冷了可就更苦了。”她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脸上笑容绚丽,“还是喝了罢?嗯?”
“……。”看她带了几分威胁之意,常歌虽心里不快,却也只能接过来闷头一口气喝完。
这宅子她以往也曾来过,犹记得是空城买下的,但如今非墨住在此地,要么是被他买了,要么是空城送他的。看样子他果真混得好……也怪不得会惹来仇家。
看见常歌乖乖把药喝尽,那丫头才顺从地退了下去。
房中就只剩她一人,到底这样的感觉令她心上添堵。
知道现在非墨今非昔比,不同往日,但横竖自己也不能白白任由他欺负,就是没钱又如何?穷也要穷得有志气啊!
再者,想当初苏卿的事情,她都尚不能释怀,难道他就能如此心安理得过好日子?丝毫便没了歉疚之心么?
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常歌索性也就没动那粥,穿好衣服,大步跨出屋门。
一路的春花开得缭乱媚人,薄薄的阳光下正像有人巧笑嫣然。
还没走多久,耳边就听得有人说话,仔细一听,好像是祐子……
她眼前立着棵古树,枝干粗大,挡了所有视线,常歌探头绕过去,对面的院子里恰瞧得祐子在抚掌赞叹,那其中是个身穿黑衣劲装的剑客,手把长剑舞得虎虎生风,非墨就在一边静静看着,嘴边挂了丝浅笑。
“小常姐!”
那边有人比她眼力好,先叫出了声。
祐子兴冲冲跑过来,不由分说就拉她到院子里,又是拍手又是感叹,恨不得把那黑衣剑客所耍的剑法走给她看上一看。
“小常姐,你来晚啦!方才这位子大哥在舞剑呢!可厉害了,听说是叫什么‘烟云十七式’,你可听说过没有?”
烟云十七式?
“当然听说过了。”常歌往非墨那边瞟了瞟,有意无意地挑了一下眉,“这不是大剑师石青的绝学么?”这么轻易的,他就教给外人了……
看得她眼里的冷笑,非墨怔了一瞬,淡淡解释道:“他是我徒弟。”
“了不得。”常歌了然地点了点头,“萧大侠的徒弟……嗯。”
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来,非墨只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峰,没再说话。
“走罢,祐子。”常歌低头拉住他的手,“去找你娘。”
“我娘?”闻得他的消息,祐子自然是两眼放光彩,“我娘在哪里?你有眉目了?”
“呃……以后会有的。”常歌说得模糊,瞥见那边的非墨看好戏一般地朝她瞧过来,心里便又是不爽,只咬着牙道,“我说帮你找你娘,自然是说到做到了!你不信么?”
“信……小常姐的话,我肯定是信的。”祐子话虽这么说,语调已经很有动摇,“可是……咱们在这里住,不也一样能找么?再说,萧大侠这般能耐,应当可以帮忙找的罢?”
就知道这小孩子到底现实得很,常歌略有尴尬地在原地默了片刻,忽而俯下身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啊,就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愿意留,人家可不愿意收,你是他什么人?你说帮他就帮了?”
不想话才刚道完就听得非墨朗声应道:
“行啊。”他含笑着点头,“留下吧,我帮你们找人。”
“你看!萧大侠都这么说了!”祐子讨好地扯着她衣袖,可怜巴巴地央道,“就留下来吧,好不好?”
“……。”常歌为难地咬着下唇,面色犹豫,心里踌躇不知当不当答应。
“子言。”不等她回复,非墨就先往下吩咐,“你去安排寻人一事,若得了消息,尽快告知我。”
子言闻声,颔首退下,却不由朝常歌多看了一眼,喟叹不已:原来公子一直所在意的人,便是这位姑娘。可瞧她如今神情,又禁不住担心起来,恐怕是……
“小常姐和萧大侠认识的?”祐子看得他如此举动,不觉生了好奇。
非墨看了看常歌,浅笑点头,“嗯。认识。”
“那可正好!”祐子欢欢喜喜地双手合十,求道,“萧大侠收我做弟子罢?我一定会潜心学武的!”
“弟……子?”非墨愣了一瞬,不想竟爽快颔首,“好。”
“当真?!那……那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说罢就规规矩矩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常歌听得眉毛直打结,想要说话,却又不知何处开口,只好立在一边扶额叹气。
“时候不早了。”非墨转头过来,问她,“吃饭去么?”
“去去去。”祐子率先一步就替她回了话,“正巧我肚子好饿……。”
“你们吃罢。”常歌无力的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还没从这样的境况中反应过来,“我想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怎料她才侧过身,非墨就擒了她胳膊,冷声道:“你没吃早膳?”
“我不饿……。”
他眉毛挑了挑,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去吃饭。”
常歌压下气来,不客气地反问他:“怎么?你威胁我么?”
“……。”非墨愕然看着她的眼睛,深深的排斥,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他脸上划过几许受伤,继而缓缓地松了手,讷讷地说道:
“去……吃饭,好不好?”
轻飘飘的嗓音,同许久以前一样,好像连语气里都带着怯然,她脑子里就不由想起以往事情来,心中顿然一软,刚刚要开口,却又想着苏卿,愧疚和畏惧一下子涌上血液,她狠狠别开脸,咬牙。
“不去!”
子言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祐子立在那原地,一脸茫然地瞧着常歌往回走,身后带的风打着旋儿卷起点点落英来。他觉察此时气氛极为不好,只得上前先把祐子牵走,皱着眉想离开,又有些担心地上前。
“……公子,顾家有人来找。”
“好。”非墨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点头,“让他在大厅里头等我便是。”
推门进屋的时候,常歌几乎是想也没想就一头扎进被子里,蒙着头什么也看不见,心里这才好了一些,她怅怅然叹了口气,最后干脆缩成一团把自己塞在被衾之中。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怎么的,非墨那张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分明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但竟是愧疚得很……
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她一个人在纠结,可他却是好好的?
心中有怨气……
“啧啧,奴家真是想不懂你。”
耳边蓦地响起这般柔软的语调,常歌一个激灵坐起身,对面桌上坐着白日里那个端药来的丫头,此时正拿着茶杯喝茶,眼底里的嘲讽甚浓,竟不知她几时到来的。
常歌戒备地打量她:“……你,作甚么来?”
“我不过就是来看看,你慌个什么劲儿?”那丫头眉眼一弯,打量她,“听我家公子说,你不是轻功极好的么?怎的这点动静也觉察不出来呢……看样子,很名不副实呢。”
“干你何事?”常歌没好气地瞪她,转念想她方才的话,却又是冷笑,“我倒是不曾想过,也该是了,五年他也该成家了,既是这样,何苦还缠着我不放。”
“诶诶诶——话可不能乱说呀。”那丫头站起身来,伸出食指来对她指了指,脸上还是带笑,“我几时说我是他的人了?你这飞醋别乱吃。”
“谁吃他醋了!?”
“啧啧,还嘴硬呢。”丫头往她旁边一坐,就指着她脸颊笑,“若是不在意他,你方才捂着被子哭什么?”
“胡说八道!”常歌怒目而视,“我几时有哭过?”
“没哭没哭,你是没哭。”她手指飞快自常歌眼下划了一划,乐道,“自己瞧瞧?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微微一怔,手忙脚乱地去抹脸。那丫头笑得越发开心,简直没在地上打滚。
“好傻的姑娘,说你你就信?”
“……。”常歌感觉头疼得更厉害了,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索性靠着床没理她。
在原地笑了一阵,瞅见常歌是真没吱声,那丫头方才收了笑容,讨好地过来扯扯她衣襟。
“怎么着?还真生气啦?”
常歌背过身子,拉了薄被罩着头。
看她这般动作,那丫头忍不住又抿唇,趴在她肩上,食指戳了戳。
“好啦好啦,我跟你道歉啦。看你还是对咱家公子这么上心的份儿上,我同你坦白……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他救了我和我大哥,我们俩才一直跟着他的,你别误会啊,要让我大哥知道了,我肯定又要挨骂啦。”
常歌拉开被子来,露出头,无力解释:“这位姐姐,算我求你……你饶了我成不成?”
“那怎么成啊?”后者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我家公子这么喜欢你,我不帮他,怎么对得起我大哥呢……。”
“哼,他喜欢我?”常歌没甚表情地哼一句,就未再说下去了。
“怎么?你还不信?”那丫头一听她的语气就支起身子来,略有些愠色,“也就只你这么一个毛丫头没心没肺,我家公子哪里不好了?论相貌论地位,配不上你么?难不成她对你不好么?你说啊你说啊……你倒是说啊你!”她伸手就对着常歌一阵猛推。
“……咳咳咳。”实在没了法子,常歌只能挥开她,喘了口气,然后正色道。
“我现下明明白白跟你说了,你听好,我便是喜欢他,我也再不会同他呆一块儿的。等与我同行的那男娃娃事情一了解,我不日就离开。”
许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般话来,丫头惊讶看她良久,才喃喃道:“你这女人好生奇怪啊……你既是喜欢我家公子,如何不能同他在一起?还那么快就想走?”
“你不知道……自然不会明白。”常歌也没打算将原委告诉于她,只抱着被子摇头涩然道,“我已经自责的活了五年,我和他……做了对不起故人的事情,可我又不敢以死谢罪,如若我还毫无芥蒂地和他在一起……这样,才当真是没心没肺。”
“对不起故人的事?”那丫头摸着下巴琢磨,“很重要的事么?”
常歌看着她,点头。
“那也非是一定要用如此极端的法子来解决啊,你们就没想过补偿你的故人?如若她能原谅你们,那不是皆大欢喜了?”她满眼憧憬地给常歌出主意,“我家公子要什么没有?你同她说,只要她开口,我白明月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给她弄了来!”
“……。”常歌听她这话就苦笑出声,想想,朔师姐要真能用几样东西便可弥补,她也不会歉疚那么久了。何况就是她大发慈悲原谅自己……故去的人,到底不会回来了。
前厅之内,顾沉衣已然坐在那里喝茶喝了许久,一壶滚烫的碧螺春都被他品得没了味,这才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声,他抬眼看去,门外逆光走来一人,步伐稳健,气息悠长。
“萧大侠可真是个忙人呐。”他似笑非笑地放下茶杯,“在下可是等了快一个时辰……。”
非墨一向对他并无甚好脸色,也没多话客气,直截了当便问:
“有事?”
“自然有事。”顾沉衣拍拍衣袖,站起身,笑得和蔼,“如我没猜错,她跑你这儿来了罢?”
“怎么?”非墨淡淡瞥了眼看他,“哪里不妥?”
“呵,当然……嗯,没有不妥。”顾沉衣低头理了理衣襟,“辽军已经打到静戎,我还真担心她没逃出来。”
非墨沉下声质问:“既是知道,你早些时候哪里去了?”
顾沉衣无奈地耸了耸肩,“江南正有一桩生意,再说,这边不是催亲事催得紧么?我也正好躲一躲。”
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非墨才在就近椅子上坐下,默然许久,开口道:
“……你没把她照顾好吗?
“她好像……身体差了许多。”
顾沉衣敛去笑容,也在旁边落座,继续端着茶杯,却没要喝的意思。
“初去异地,不服水土,生了场病。”
非墨垂眸喝茶,“是么?……好像内力浅弱不少。”
“嗯,吃错药,五脏受损,武功也废了。不过……调养了几年,已比当年好很多。”
听得几声脆响,顾沉衣苦笑着勾了勾嘴角,瞟着他手里那微裂开的茶杯,眼神中微有怒意。
“又不是我害她这样的。”他说得风轻云淡,“你气也没用。”
非墨眉心一动,语气不善,“是你带她走的。”
“不带她走,难不成留在这里等着给人拿?”顾沉衣挑眉反问。
“……。”
混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如以往一般反驳无力,顾沉衣内心不由暗嘲,撩袍起身,淡淡看他:
“看样子,今日来的不是时候,我就先走了。”
非墨冷眼盯着他背影,一言不发。
走到门口,又停下,大概是想到些什么,顾沉衣侧了侧脸,带着些调侃补充道。
“她身体不好,说话也冲,你能忍就忍,不能忍的话……扔给我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