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太轻了,听在耳中不得不使他烦心。
顾沉衣凝眸望着她,炉子上的茶煮好,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浓郁扩散。这个屋子里,除了萧瑟便就只剩下慵懒,不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性子就这样淡下来了,又许是不太希望看见他,或只在他面前这么淡淡的,但如若换成那个人,大约就不同了。
“我……要成亲了,往后,不能常来看你。”
“我知道。”常歌回答得很快,随即又好像觉得自己这样很有些不上心,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道:“……若是个好姑娘,就好好对人家罢。毕竟这样的婚事,对双方都不是太过幸福。”
“你是过来人。”顾沉衣脸色如常,含笑对她点头,“一个人要是住得不习惯,还是同我说一说。”
他走到窗边,瞧着外面星辰漫天却幽暗宽广的大漠,忽然道:“这里不太适合你,我还是认为回汴梁为好。你离开了那么久,难道不想家吗?”
“家都被抄了,还有什么可想的。”常歌漫不经心地摇头,“我住在这里也习惯了,要真走了,恐怕还舍不得。”
委实是知道怎么劝她都不愿离开,顾沉衣也有些乏了,禁不住问:“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吗?……常歌,你有什么好躲的?”
“我怎么就躲了?”她不明其意地去提茶壶,倒了一杯暖手。
茶水还很烫,看她推了一杯过来,顾沉衣也没要喝,反而忿忿的。
“你分明就是在躲他!……这副脸色,到底是要怎样?”
“……。”常歌淡下眸子来,“见了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想来他也忘了很多事,兴许他性子早就变了,兴许已视我为路人。我何必再去自找不快……
“而且当年,苏卿……。”
顾沉衣冷然勾起嘴角来,笑了一下,“你敢说,当初随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避开他么?否则你又为何孤身一人往汴梁去?”
“我若不走,我还能如何?”常歌反而狠狠质问他,“论理,是我和他害得百香姐和……阴阳相隔,你没有遇上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能懂?你要我怎么偿还她?难道要我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自己却还能和非墨像没所谓一样双宿双栖?我如何做得到?!”
她越说便越发激动起来,脸气得通红,自语不断。
“每次……每次当我梦里梦见师姐的时候,她都是愤恨的看着我,说恨不得我死。苏卿同她的感情……你根本不明白,他和我们打小就认识,自小玩到大,出事之前他们已经有了婚约,我在这当儿害得他惨死,你让我还有什么脸面……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师姐面前啊!……。”
说到最后,她一口气没喘过来,噎着喉咙生疼,不住咳嗽,咳得声嘶力竭,险些被背过气去。顾沉衣不忍再反驳,只伸手抚着她背脊替她顺气。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你住在这里就是。我以后也都不提了。”
“我不过……。”他犹豫再三,说道,“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心里清楚。倘使这里不能令你开心,你或许跟着他会好很多。”
没等常歌回话,他却是又抢先道:“苏卿的死,你虽有责任,但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不要太过压抑自己。”
常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到底是因我而死的,即便不是因我……是因他,我心里仍难过。”
五年的时间都洗刷不了她内心的这份负罪感,反倒由于岁月愈加根深蒂固,连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如此的毅然,魔障一样。
顾沉衣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思量良久,他方一声叹息,起身。
“你……你想清楚。我先回客店,明日就启程去汴梁,如若你要走……我可以带着你一起走。”
就像当年他带她来一般,如今他亦能带她离开,只要她愿意。
桌上的油灯依旧不急不慢地闪着光芒,细微而淡薄,常歌没有反应,静静目送他走出门,左拐,隐没在夜幕里。
或许以后他都不会再来了,她这么想。
不来也很好,她能一个人呆在这里,直到老死。
却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夜里她竟一点睡意都没有。坐在床上,裹着棉被,双手抱着膝盖,怔怔看那灯烛出神。
这地方人烟稀少,晚上更不会有打更的人,街头巷尾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屋外的风呼呼吹动门扉,“喀喀喀”作响。
此时此刻方才浑浑噩噩地回忆起这些年来的事情,竟不知转眼间都五个春秋过去了。
那年的辽宋关系异常的微妙,倒也难怪当今圣上会因为一本奏折不经细查就判了常家一家的罪名。
可眼下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常知书是不是真的和荒石村的叛国者有关系,以及又会不会正因此才在那之前慌慌张张要将她嫁出去,不假思索就抖出娘亲的丑闻来。
那时是被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惊讶冲昏了脑,而自来了这边,心静时候一多起来,联系这前因后果,她方觉得颇有些蹊跷。
但无论怎么说,常家一家已经被腰斩了,她能活下来实属不幸中的万幸。蓦地就想起小十三来,和他相遇时,记得他也是经历了同样的事。一时心头百转千回。
想最初那一年里东躲西藏,各地关卡排查得甚是严谨,想要出关谈何容易,接连在偏远的地方来来回回的跑,总算于此安定下来。
怎又料得到才住了不久便就染了疫病,加之数月来的东奔西跑,风餐露宿,这场病着实不轻,镇上没个靠谱的大夫,让她结结实实昏睡了几天几夜方转醒来。那从别村里请来的王大夫又是个庸医,开的那虎狼之药散了她十几年的内力,一觉起来别说武功,连力气都失了大半。
塞外气候严寒,不比中原,一年下来她又断断续续病了几场,折腾久了,身子就逐渐吃不消。
两年后,她想起在镇上开个小医馆,可一盘算那些繁杂的琐事,无心打理,最后只得让病人来她家中诊治。
远离江湖,此处虽不算很好,但给了她甚多时间来收拾情绪。只不想时间久了,她已越来越畏惧那片土地。
十三,师姐,几位师父,还有非墨。
在那么长的日子里,过得好不好?
记起那日在白云台分手的时候,她对他说过的话,他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必然是会伤到骨子里,若是听说她被追捕的事情,定也是到处找了她。
可她就这么跑的远远的,跑到塞外,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有关他们的消息,她已知道得越来越少了,只隐约听顾沉衣提起,他现在生活的极好极好,石青不计前嫌传授他武艺,几位师父又先后教予他不少东西,他如今在武林之中,只怕已有很高的名望。
而远在天边的自己,早不似当年的模样,那些所谓的过去,本就只能是过去,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常歌想通之后,松了一口气,下床吹了灯,自拉上被子蒙头睡觉。
合上双目,脑子里尽是多年前的情境。自相遇相识相知,一连串的闪现,似乎看见那个喜在夜里舞剑的少年。
一身寻常的灰布衣衫,头束发带,眉眼清俊,笑容柔和,害羞时候会习惯性的去抓耳根……
她咬着下唇,眼睛里酸涩难当。
是她逃了这许多年,有些事情,便永远的逃开了,想要追悔,也是无用。
他真要恨的话,她也没话可说,只能由着他恨。
琴天城北面,听风谷山庄祠堂内。
两排长短蜡烛照得室中通明,微风过处,便引周遭一阵灯火缭乱。
案台之上,正中的牌位以小楷写了那几个字,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想是日日被人擦拭得干净。
朔百香立在那前面,以往垂腰的长发现已盘了上去,简单的梳着妇人髻,眸色温暖地瞧着那灵位,似有些出神。
“谷主!”
门外有人求见,但看她负手背着身,想是又在望着那牌位发呆,底下的人自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未踏前一步。
朔百香微微侧了一下身,“何事?”
那人这才一字一句答道:“下月的英雄会不知谷主去是不去?盟主那边已发帖子来了。”
“不去。”她连头也懒得回,说得干脆。
“是。”那人领命,起身退下去。
因动作过大而带了一阵风起,扰得近处的几支灯烛摇曳不断。
朔百香别过脸又看向那崭新的牌位,唇边忽浮起点点笑意来,她燃了香,合掌拜了一拜,轻轻插好。
“苏卿……。”她低低唤着,扬眉扫视四周,“我带你换了个新地方住。”
“这里风景很好,也很安静。”
她手抚牌身,笑道:“等仲夏到了,我便和你一起去院子里头观星。师父前日里锻了把好剑,本说要送给非墨,我看着喜欢,就替你要了来。”
“我往你住的地方养了几盆十八学士,是师伯特地给的,长得挺好,估计就要开花了,有空我拿来给你瞧瞧。”
“还有昨天……。”
屋内的说话声音低低缓缓,浅浅诉来。门外巡守的几人面面相视,终是皱着眉移走视线。
顾沉衣多住了几日,初七的时候方才走的。临别前似乎还很有深意的,故意又对她劝导了一番,但怎想常歌压根没要改变主意的意思,觉得鼻子碰灰,他无可奈何,只得上马车离开。
在镇子门口送他走远,常歌靠墙上,在原地痴痴愣愣停了良久良久,最后方把手里沾了些许薄汗的剑穗又收回袖中,转身慢慢返家。
祐子娘和祐子瞧得她神情恍惚的模样,自以为是因顾沉衣要成亲之事伤感万分,白天黑夜轮番前来宽慰她,常歌听得眉毛直打结,却又不忍拒绝,只能生生听祐子娘说到半夜口干舌燥困意涌上这才离开。
夜里,众人皆睡下。常歌取了压在箱子底下的两把双刀,放在手上轻轻抚摸,似有许久未这般碰过了,她走到院中,娴熟地摆开姿势,三十六式刀法一气呵成,刀刃流光闪烁,如鹰展翅,气势飞扬,不过杀气已然去了许多。
耍完刀法,常歌累得气喘吁吁,直往旁边的石阶上一坐,脸色发白。她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看,无月无星,明日该是阴沉天气了。
往后的日子里,镇子上仍旧过得平静,波澜不起,祥和安逸,日出日落周而复始的生活。
常歌还是躲在屋子里摆弄东西,如若没人来找她,她便一个人从早坐到晚,从不出门。
手边的茶水已经凉了,她翻了一页书,提笔在一大段配药之后又添了一记连翘,刚准备起身去煮茶,没想屋外却是吵吵嚷嚷,喧嚣不断,像是有不少人来往徘徊。
常歌觉得奇怪,这一带一向宁静,今天怎么如此反常,她正走到门边要出去,不料门却先被一人撞开来,祐子慌慌张张地对她道:
“小常姐,你在就好!赶紧收拾细软包裹,我们得快些走!”
“怎么?”常歌拉着他追问,“什么事急成这样?好端端的,作甚么要走?”
“别说那么多啦,辽军要往这边杀过来了,昨天晚上才得到的消息,前边儿有好几个村子都被抢了杀了,据说那些契丹人专抢汉人回去做奴,要是晚了只怕命都没了!”祐子一把推她,催促道,“快点,带些有用的就好,我娘在镇子门口等着的。”
虽不太明眼下状况,但看窗外众人背着包袱牵着马匹俨然逃难模样,她自不能多说什么,回身把屋子里重要的什物整理好,待要离开时,犹豫着又把桌上那个剑穗拿起来,塞回衣兜。
“你太慢了!”祐子一见她出来,忙上前牵了她的手就往北面跑,一边还跟她解释着,“我娘正好有个熟识的生意朋友,我们尚可搭他的马车走!”
常歌竟想不到这一路会瞧得如此多的人,只怕不止是镇上,连前面邻村也往这边跑来了,听闻上年辽军就往长城口打了一仗,虽损失惨重可在如此短时间内又能重振军队南下攻宋,势力……可想而知。
街上人群拥挤,常歌衣袖被祐子紧紧拽着,生怕她走散了,混乱间听得耳边杂着哭声喊声闹声,不少女人因孩子丢失在原地一遍遍唤着名字,声音凄厉,泪痕满面,着实令人不忍。
正在这时,不知是哪一个忽然嚷着“辽军来了!”虽并不很大声却起了一阵轩然大波,逃难的村民越发疯了似的往外拥挤,常歌肩上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身形不稳摔倒在地。
祐子连忙去拉她。
“小常姐,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常歌咬着牙站起来,左胳膊似乎有点脱臼,但眼下形势混杂,接骨不易。她只能忍住。
“还是快走吧。”
“好好。”祐子点头,搀扶着她随着人流缓缓挪到镇子口。但怎奈人太多,祐子四处搜寻,却不见他娘的踪迹。
“娘!——”
“娘,你在哪里啊!?”
“娘!”
不知是否是人声嘈杂的缘故,他的喊声迅速被埋没下去。在原处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祐子急得直落泪,抓着常歌的手臂哭道:“怎么办?怎么办?我娘不见了,我找不到我娘了!……。”
“你莫慌……先莫慌。”常歌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只得安抚他,“没准儿她等不到你,就先坐车走了呢?她可有说是去哪里的。”
祐子抽噎着点头,“说……说是东京。”
常歌抿了抿唇,思量片刻,对他道:“那我们就去东京,到时候去那里找你娘,你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