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五年,初春时节,塞外小镇。
屋外的东风还不住在吹,沙尘漫天而起,估计等天亮起床看的时候,外面的小桌上又会蒙一层沙子。
常歌自窝在床上剪窗花,虽是已入春了,但北方早间仍旧是冷得很,春寒料峭,防不胜防,兴许一早睡醒就又得了什么大病小病。
“小常姐!我大姑姑腿又疼得很了,你得空给她瞅瞅么?”
邻家的男娃娃往她屋前敲门,几下之后发现门尚未关紧,不由就走了进去。这间房舍并不大,除了前厅便就是里间的小屋,他掀开帘子,正瞧得常歌盖着被子,在床上不亦乐乎的剪窗纸。那地上乱七八糟的散着些碎纸。
“祐子来啦。”常歌把剪刀放下,对着招手笑,“你瞧瞧我刚剪的,鲤鱼戏水,正好给你二娘带去好么?”
“你又忙这些有的没的……。”祐子不觉摇头叹气,一脸正经地指着她道,“顾大哥再过几日就要来看你了,要是那时候知道你病没好,还不唠叨死你呢?”
“不过是小病,我早就大好了。”常歌满不在乎地穿鞋子下床,收拾一地的狼藉。祐子见状,忙把床边的外袍取来披在她身上。
“谢谢了。”常歌回头对他笑了一笑,似乎是才想起来,“对了,你来这里找我,可有甚么事么?”
“是啦。”祐子点点头,“我大姑姑说她腿疼,我本来想找你过去给她看看的,不过外面好像还冷得很,怕你又病了,要不你晚点过去?”
“腿疼?还是她那条左腿吗?”常歌一面弯下腰,把纸屑捡起来,折叠好往篮子里放。
“对对对,就是那条腿。”
常歌想也没多想,脱口就随意道:“叫她买三钱的小茴香,炒了用布包好,往脚上敷一敷,凉了再换,把这几天冷天气熬过去就好了。”
“好的好的,多谢你啦,我先回去同她说。”祐子领了命,自是兴冲冲准备地往回跑。
这偏远的小镇子上靠谱的大夫并不多,以往镇子里的人若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咬牙忍住,因得都不懂医术,如若到换季时候,总能病倒一大片的人。可幸五年前常歌往镇上住下了,这情况便才好了许多。
他年纪尚小,大人间说话偶尔也只能偷听一些,只说这位姓常的姑娘是从大城里头来的,好像是为了躲仇家才留在此处,起初几天还瞧她似会些拳脚功夫,但近来已经许久没见她用过了。至于其他更为详细的,他就不太清楚。
看起来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又并不曾摆过什么架子,邻里相处得倒也算融洽。
不过这许多年过去了,却也从不见她提起自己的婚事,明明已经过了二十,在镇上同龄的女子连娃娃都有了,她似也不着急。
开门时,迎头就撞上一个人,祐子揉了揉额,刚要抱怨,不想待见得那人相貌便瞬间化作满脸欣喜,道:
“顾……。”
“嘘——”顾沉衣别有深意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继而又指了指屋内。祐子很善解人意地挑了挑眉,用口型对他说道。
“她在屋里,醒着的。”
他唇角微扬,笑着点点头,一手负在背后,慢条斯理地推门进屋,阳光正照过来,祐子看得分明,他腰间的那把玉折扇晶莹剔透,连扇坠儿都是奢侈得令人发指。
多有钱的主儿啊,他偶尔也有些捉摸不透,这常姑娘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屋内比及外面更要暖上几分,炉子正腾腾冒着热气。记得好像从前年起,她就开始畏寒了,冬季变得越发难熬,有时即便床边备了三个暖炉她却仍不住叫冷。那一年的病,落下的病根实在太麻烦了……
混合着淡淡药香的房间,宁静得有些安逸,这镇上的人不多,往往白天也不会有多热闹。
顾沉衣才踏进里间房,入目就见常歌怀抱着手炉,低头专心致志地在绣帕子。
帘子没有拉开,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她屋里却仍是暗暗的,还特地点了油灯,有些许傍晚的感觉。
这些年,她渐渐养成如此的一个习惯,不喜出门,也不喜见阳光,就只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的绣花,画画,写字,剪窗花……
“又不拉帘子?”他带了点打趣的语气,笑道,“这么着对眼睛可不好。”
常歌闻得他声音方才抬起头来,自武功全失后,她听觉已不如往日般灵敏,连他进屋这么久都未曾觉察。
“这个月怎么提前就跑过来了?”她一边放下手里的针线,一边走到桌前去替他倒茶。
顾沉衣走到窗边,不由分说就哗啦啦把帘子撩起,外面刺目的阳光瞬间照射进来,温煦柔绵。
常歌略有不悦地抬手遮了一遮,心头虽不满,但嘴上还是没有吭声。
“这边的货说是要我来亲自看一看。”顾沉衣向她解释,撩袍落了座,捻起茶杯来小饮一口。
常歌只顾摆弄着手边的活计,“关外的生意,有这么好做吗?”
“还行,同沈家联手后,几乎没什么太大阻碍,连中原那边也……。”想起以往中原势力皆是被常家掌控,他忽的就住了口,小心翼翼看她脸色。
常歌原本对商场上的事就不很懂,方才不过找话说而已,看他突然停住,头也没抬就问。
“中原那边怎么了?”
“……没什么。”顾沉衣瞥着她单薄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离开那笙歌按乐,画桥流水的地方,到底令她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大漠的风沙把她刮得越发脆弱,一年又一年,她体质愈渐糟糕起来,偶尔连一场风寒几乎都能要了性命……
“要不要尝点小吃?”瞧不惯她老是鼓捣那些针线,顾沉衣索性把她手里的篮子提到一边去,做主的把包袱里的一盒糕点拿出来,摆在方才的地方。
“是潘楼的新样式。”他简单解释了一句,打开盒盖,里面排列着些许精致可爱的点心,每一个都小巧玲珑,清香阵阵。
常歌抿了抿唇,亦未说什么,脸上看不出有何情绪,只默默伸手来拿了一个在嘴里咬……
“如何?”不等她吃下,顾沉衣就迫不及待的要问。
“……。”常歌终于抬起双眼来看他,淡淡笑了一笑,“……挺好的。”
浅薄的日光映照在她脸上,窗花的阴影珊珊移动,暗里的容颜下,那眸子里的神色凉得没有温度,被懵懂的睫毛遮着,多年前飞扬的色彩不知几时被磨得不剩一点痕迹……
五年来,他都是这么瞧过去的,按理说,他心里多多少少该得到满足,但夜深人静时却总觉好像也有些许的遗憾呢……
“下次给你带点别的来好了。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其实。”她复垂下眼睑,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手不自觉又把他拿走的篮子提了回来,接着剪东西。
“什么?”
“……其实不用如此破费的。”常歌把线穿好,对着针脚比了一比,好像不对,她又拆了重穿。
“我在这里,随便吃点什么都好,你每个月要从汴梁过来太过麻烦了。”
“没关系。”这句话她也不止说过一遍,顾沉衣回复得理所当然,“我有生意要做,也不光是为了看你。”
“哦。”听得已经腻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常歌亦波澜不惊地这么回了一句,再没言语。
即便阳光如何灿烂,她的脸依旧白得不正常,没有血色,缺乏人气,死人一样,看着有些可怖。窗外辽阔的天空,大雕展翅飞翔,滑行了很远的距离才在他视野里消失。
“天气挺好的。”顾沉衣有意无意的开口。
“出去走走吧?嗯?”
常歌绣了一针,回头瞧了瞧绣样,并不很上心,“不想去。”
“老关着有什么好的。”顾沉衣似笑非笑地伸出手来,往她脸颊上拂过,“别不是邻家的大婶没做好吃的与你?我等会可得去问她一问……。”
常歌皱着眉,不着痕迹地避开,认真道:“不要去问。他们对我很好,饭菜每次都叫祐子送来。”
“我说笑而已,别太正经了。”顾沉衣收手回来,也不尴尬,像是顺便往她那堆画纸里拨了拨。
“下月回来,我再带点墨吧,你的纸是不是又不够用了?”
“还好。”常歌忽是想到什么,歪头看他,“你若是得空,去汴梁西街的‘千衣铺’买点好些的布料来行不行?他们那里的料子最好。”
“‘千衣铺’?”他颦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摇头,“那铺子两年前就关了,现下新开的是药铺。”
“哦……这样。”常歌眼底暗了一瞬,不自然地勾了勾嘴角,“好久没去了,既然铺子不在了,不买也是一样。”
顾沉衣本还想说什么,但瞧她脸色不大好看,故而也就未提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四周了无生息。他就盯着她飞快穿针引线的手,那指甲淡淡的红色,显出点点白色,是体虚的症状。
几年前的那场病,的确害得她不浅,从死里走了一遭回来,最后没得连一身武功也废了,身子虚弱得不成模样,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顾大官人!”院子里,隔壁家的祐子扯了嗓子在喊。
常歌方才抬了眼皮,顾沉衣看她的表情,故而便出声问:
“什么事?”
祐子听他回复,方道:“我娘叫我过来问问,正午小常姐和大官人要不要去一起用饭?她做了一桌子的菜。”
以往来塞外看她都是去祐子娘家里吃饭,这已成惯例,见怪不怪。虽是如此,顾沉衣还是询问她的意见。
“怎么样,你去不去?”
常歌点点头,顺从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拍拍衣上线团站起来。
“去,当然要去。不能拂了人家好意。”
顾沉衣听罢,只是笑笑。
心里却是薄凉。原来天底下,只有他的好意是最廉价的……
午饭时候,如从前一样,祐子娘仍旧在桌上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先是将前村后村的几个新鲜事抖出来练口,继而又摆摊了邻里间的琐碎,最后才又关心到常歌身上来。
她自是明白顾沉衣待这个姓常的姑娘不是一般,言语间便多有撮合之意,一席话毕,连旁边的祐子听得都有些不耐烦。
从始至终,常歌都是安安静静捧着碗吃饭,那边的顾沉衣面上带笑,微微颔首着听她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陈家嫂嫂老同我念叨着,说是北村里那个二十的丫头都嫁了,怎么常姑娘还搁着……。”祐子娘满脸堆笑,夹了一筷子菜往常歌碗里放,面却向着顾沉衣。“我就回她,说常姑娘这么一个标致的丫头,如何是心甘情愿搁着的?想必是等了什么人,一等时候就久了些。
“公子你瞧瞧……常妹子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找个人家了,否则还不给旁的嚼舌根的说闲话呢?你看是不?”
顾沉衣笑容不变,抬眸朝常歌那边看了一眼,她仍只是认真吃饭,神情木讷。
“是,我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了。”
一听他接的这句话,祐子娘当然嗅出别的含义来,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公子如今已接手了家业,不成亲怎么使得?”
“是啊……接了家业,往后可就不那么容易胡来了。”他端起手边的汤来,轻轻吹了吹,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许久才笑道:“下月十五,我便要成亲了,宿家的表亲,听闻还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呢……。”
祐子娘握筷的手瞬间一抖,夹着的菜掉在桌上,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坐在常歌身边的祐子自也满目诧异,扭头看看他,又看看常歌,瞧她不过稍稍顿了一顿,表情淡漠得可以。祐子出手悄悄推了推常歌,后者略感奇怪地朝他望了一眼。
“咳……咳咳……。”祐子娘清了清嗓子。因想着富裕人家里头,少不得三妻四妾,如此这般也并不算少见。
“先吃饭罢……吃饭,再不吃,一会儿就该凉了。”她不自然地笑笑,舀了碗汤放在常歌面前,自己却是低下头吃菜,未言一语。
玩到傍晚,顾沉衣照例送她回去,常歌才刚踏进屋,就赶紧烧了炉子煮茶,极是怕冷地搂着手炉缩在桌边,身子直打哆嗦。
“冷成这样?”顾沉衣握了她的手探探温度,竟是冰寒刺骨,他禁不住皱起眉来,缓缓向她输了些真气。
她体虚,真气不过一时御寒罢了。
大概是真的冷到骨子里,常歌也没有推拒他,瑟瑟地呵着气。
塞外没有春虫,倒是大雁的啼鸣之声入耳清晰,堪堪几分苍凉。
时间已久,原以为能消除的一切,到底还是无能无力。顾沉衣觉得倦倦的,心头有些烦躁,很不耐,也很抑郁,等了良久常歌都没有开口,仍是他忍不住先说话。
“……宿家最近发展的很好,和他家结亲,是迟早的事。”似乎是在解释什么,可仔细一想,好像又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解释的。毕竟,她也不是他的什么人,有点逾越,甚至多余。
常歌不以为意地笑道,很理解:“上回去黑鹰城的时候,你舅舅不也正好在嫁女儿么?”他要娶宿家的谁,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听她这一开口,顾沉衣微愣了一瞬,最后也觉得是这般,方释怀地点头笑道:“倒也是。”
“要回汴梁去看看么?”他忽然如此问了一句。
“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干什么要回去?”常歌回答得直接,半点没有思索。
三月的月色下,窗外如泻银光,流水般淌开。
“不想回去瞧一瞧么?”顾沉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瞧瞧你的那个谁,现在过得好不好。”
常歌静默了半刻,终是摇头:“他过得好不好,和我关系不大……。”
至少她现在过得很好,他也应该过得很好,既是过得很好,又何必互相打扰呢。
“近年来,朝廷那边的动向少了许多。”顾沉衣不紧不慢地对她道,“眼下契丹和大宋的冲击越来越多了,难保日后不会大规模的交战,此地处两国交界之处,待在这里不安全。”
她似乎在犹豫,好像已有些动心了。
“我还是……不去了。”考虑了很久,她这么说,眸子里微不可见的带了些伤感。
“我现在什么武功也没有了,回去了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