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终究是在入夜时候停了。
刚进城不久,身后的城门就悄无声息地掩上。常歌回头看了一眼,朱红的城门被雨水洗过,映着旁边的灯光,昏黄的一团在那上面,模模糊糊。
不知道为何,从灵山上下来,一路竟走到了这里。兴许潜意识里,她仍把这里当做是家。回想那日赌气从家里跑出来,一晃这就好几个月了,家里会是怎样一副光景?爹爹他此刻,又在不在?
街道上湿漉漉的,行人甚少。再过一阵,就该到宵禁,她路过的一家店铺正好在收摊子,猛然间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方才想起,自己好像有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但看现下并未有什么店开着,恐怕只能等明早再做打算。
脚上的鞋子踏了一地的雨水,“啪啪”溅起水花来,声音分明的回响在巷中。
行至街中的岔路,左拐往北而行,对面正碰见打更的人从她这边走来,擦肩而过时,好像有意无意瞧她一眼,继而转过头,仍旧敲着更嚷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常歌颇感奇怪地停下脚步来,皱着眉注视着他,待看他走远了,这才继续前行。
前方的巷中一丝光也没有,暗沉沉的死寂,只偶尔能闻得一两声犬吠。
这条路按理说她应当非常熟悉才是,为何走了这许久却一直不见常家的大门?
常歌在原地来回徘徊了好一会儿,正抬头,猛然瞧见那块微有些破烂的匾额,夜色昏暗,虽视线不清,可隐约亦朦胧看出“常府”两个字。
微蒙了灰尘的门上,那几张白色封条触目惊心。
常歌这一瞬如坠云里雾里。想她不过才几月没有回汴梁,为何家里会变得如此模样?
她往前走了几步,至门下轻轻把几根蜘蛛丝撩去,正欲推门进去,忽的闻得不远处传来说话声音,常歌抬头看去,只见前面被院墙挡住的地方赫然立了数只火把,似乎慢慢在向这边靠近。
她刚触及到门的手不由收了回来,还没弄明白是何境况,整个人忽的就被拉到偏僻的一处墙角。常歌心头一凛,脱口就道:“谁?”
“嘘——”
那人捂着她的嘴,低低凑到她耳边,“是我,别说话!”
她忙转过身,借着不太明亮的月色,看见来者那双隐隐含星的眸子,侧脸的轮廓弧度尚好,薄唇如刀削,端俊儒雅,丰神俊朗。
顾沉衣并未注视她很久,目光移向街上,前面刚巧有一队巡街的差役走过,腰间的佩剑随其步伐发出清脆碰响,声音整整齐齐的,在街上分外明晰。
他二人在角落躲了约摸有半柱香时间,等确切再听不得半点声音了,顾沉衣方才松开她。
“发生了什么事?”常歌抓着他衣衫就问,“为何常家会变成这样?”
“……你且先莫激动。”顾沉衣摁住她的手,左右又看了看,正色,“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你跟我来。”
汴梁东街的梅林附近有一间素雅茶楼,临水而建,因得其间布置文雅颇得不少读书人心意,故而白日前来吃茶吟诗作赋的骚客文士络绎不绝,生意红火。
点上灯,又熏了些香。店里的伙计将一壶热茶恭恭敬敬呈上来,摆在桌上,用茶杯烫了几回,方才把茶倒好,递给常歌。
她轻声道谢,接过茶来捧在手里,低头小心啜了一口,一句话也没有说。
兴许是习惯了她往日那叽叽喳喳的性子,偶然这般安静下来,顾沉衣竟甚是不自在,只看她呆呆盯着手里的茶杯看,目光里空洞洞的,瞧不出悲喜。
这样的神情,令他无端心中颇有些添堵。
窗外,湖边吹进来的风将帘子掀得老高,直吹到她耳畔,吹得那几缕发丝尽数落尽茶水中,可她却是无知无觉一样。
大概实在不能忍她这般表情,明知道眼下时节并不算冷,顾沉衣还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拉紧,随即又到她跟前去,伸了手指把她落到水里的头发挽出来,犹豫了片刻,问道:
“你……还好吧?”
常歌勉强挤出点笑容来,声音轻轻的。
“好得很,到底还活着。”
顾沉衣在她对面坐下来,自拿了个杯子倒茶,抬眼瞟着她,“现在朝廷到处派人搜捕你,大街小巷都贴了你的画像。饶得是你这回晚上回来,如若是白天,早就被人抓了……。”
常歌双眸微抬颦了眉沉声问他:“我爹涉及通敌之事,当真如此么?”
“要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明白。”他饮完一杯茶,眉峰一挑,接着道:“听我舅舅提起,似乎是有人见你爹同荒石村的人常有来往,且亦有人将荒石村通敌一事上报给太师,好像便是因此被参了一本。”
“荒石村?……。”她听罢,眉宇间露出一丝诧异。回想那日在村里,的确是有见那村长和一个神秘黑影谈话,当时没有看清他容貌,难道那个人……就是爹么?
“常家上下一个没留,几乎全被腰斩了。”顾沉衣皱着眉,静静言语,仔细观察她神色,“眼下就只你,和几个家丁逃脱在外。虽常知书有说你已不是常家的人,但朝廷似乎并没有罢休的意思。”
她脑中混乱零散,据他这么说来,那么当初在常家,爹曾当众侮辱娘亲的事,会不会也只是为了替她躲过此劫呢?即使记忆里,他仿佛非是这么好心的一个人,可潜意识中她自己竟有些倾向这种设想。
楼下又闻得那巡逻的步子走过,常歌放下茶杯,将头搁于手臂,趴在桌上幽幽嗟叹口气,眼神黯淡无光。
就感觉是一夜之间,她便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哪里都容不下她一般……
“你往后怎么打算?”见她良久没有说话,顾沉衣忍不住开口。
“……要我,送你回苍木居吗?”
苍木居?
她动了动胳膊,眼前瞬间就是朔百香声嘶力竭的哭喊,怒目对着她,说:“我恨不得你死。”
出了这样的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原谅的,那个地方,想来也不能去了。
常歌埋首在臂弯间,默默摇头。
“怎么?”瞥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除了此事之外,恐还有别的烦心事,顾沉衣拍了拍她的手,“他欺负你了?”
听见非墨的名字,常歌方才把头抬起来,万般难受地望着他,点点头……又摇头。
“……不要提了,我现在,不想见他。”
“哦?吵架了?”他像是来了兴趣,继续追问。
常歌咬了咬下唇,垂泪看他:“苏卿死了,都是因为我……和他。”
他微怔了一瞬,垂眸喃喃道:“苏卿?……是么?”
常歌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捂着脸压抑地落泪。
顾沉衣叹了口气,走到她旁边,安慰着抚摸她的头,柔声道:“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既是这里不能待,我寻个机会让你出关罢?先在外面躲几年,等这边风声过了,我就送你回来,你看,好不好?”
忽然,她就想起在常府大厅里,常知书曾说要让她嫁到关外的事情,那时她何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拒绝和哭闹,竟不料短短几个月后……自己还是将往那里去。
命运,有时候真会如此的捉弄人……
只是如今,除了去那里,她亦想不出什么地方还能容身。
哭了许久许久,眼角的泪水皆顺着面颊滴落在衣衫上,只霎那就晕染开来。常歌止住了抽噎,没有出声,不过轻点了一下头。
窗外,风依旧徐徐拂过湖面……
一日,七日,一月,七月。
春去秋来,稻谷含香,漫天的枫叶都纷纷扬扬起来,满池的涟漪推移开去。
衣衫沾满风尘,一头的青丝凌乱的有些许不成样子,他立在少言山上,手扶着一侧的古树,眺望下面葱葱树林和低矮的房屋。
远处,正是落日熔金,暖照万物,暮云合璧,颜色温暖的映在他眸中,背后的长剑裹着厚重的灰布,一如当初初见一样,这身装扮,半点都没有改变。
只不过那相貌比及一年前更添了几分憔悴,坚定的眼神慢慢转得沉静,瘦削的身形却笔直挺拔,气韵柔和如风。
红药缓缓踱步到他,淡淡叹气,看着茫茫的苍穹,道:“别再找了。她若是想回来,又怎会处处躲着你。”
非墨曲了曲手指,紧扣着树干面无表情地别过脸,一言不发。
“你的身体尚需调养,否则病根一旦落下,却是一生的事……。”红药瞧他似听非听的模样,禁不住摇头,“你好生想一想,如今通缉令已下,她便是回来了又能如何?倒不如远走高飞的好。”
“你已找了这许多日了,小伍曾去过的那些地方既都寻不得她踪迹,恐怕已是出关……。”
“人海茫茫。”她抬起头,天边的残云间撕裂了一块缝隙,那么深,好像永远也无法愈合。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
听她这般言语。
非墨才垂下头,摊开手。掌心上的那支朱钗染上夕阳的红晕,流光璀璨,醉人心怀。
他没有多想,只微微一偏手,钗子便由着手心滑落,直直坠入山下,万丈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