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的亮光在众人脸上划过,空中暗云涌动,雷鸣不断,四周的气息压抑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石青剑法精妙在江湖上乃是闻名遐迩,如今,眼前这个少年众人皆不识得,但看他或许同桑鬼是一伙,又见石青此举似有要单独和他较量之意,故而众人知趣的没有再言语说话,更往后退几步,替他二人腾出空闲来。
常歌在山顶之上怔怔往那方看着,眼瞧得立在非墨跟前的石青时,她心上一紧,竟不知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说到底石青是他授业恩师,非墨会不会狠下心来对他下手?但转念又一想,石青的剑术远远在他之上,如若他不留情,死的那一个……很可能就是非墨。因得那位萧竹的缘由,石青一直待非墨如己出,可闹到如今局面,当初又怎想得到?亦不晓得他们此时交战心头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平心而论,她担心石青,但相比之下,却又更担心非墨……
地上狂风骤起,沙尘漫天,周遭众人屏气凝神,无声却胜有声的沉寂。
非墨心知这一战他必是躲不过,虽仍有些胆怯,却还是撑着膝缓缓站起来,勉强稳住气息,平视石青。
对面之人一如既往的神色淡然,毫无波澜,可自身上的些许灰尘却瞧得出他定是连夜赶来的。
石青看着他良久,忽才蓦地开口道:“非墨,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么?”
“……。”非墨心本就有内疚,闻他如此问话,不禁又愧然许多,竟是连手都有些轻颤。他没有勇气回复,只沉默着未发一语。
“不说话?”石青了然的点点头,“那就莫要怪为师手下不留情。”
“师公……。”非墨艰难吐出两个字来,难受地垂下眼睑,“恕我得罪。”
“不必。”石青简洁地落下话,冷清清瞧他,“出剑罢。”
非墨先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继而将背在身后的那把师传宝剑取来,缓慢拔出鞘。通身银白的北斗剑身映着远处狂卷奔腾的乌云电芒,一时仿若是染了一圈光华,神秘莫测。周遭人见得此剑,不由都惊愣,何曾晓得他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居然手有如此一把失传许久的宝剑,议论之声遂如波涛涟漪般逐渐扩散开。
石青静等他将剑握于手,却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拔了一把普通的生锈铁剑,轻抚剑身对他道:
“我曾对你说过,剑本凡铁,因执拿而通灵,心中有剑,乃心之刃也,不需神兵利器,摘叶飞花亦可伤人……这席话,你可还记得?”
非墨眉心动了一动,沉声道:“记得。”
“嗯。”石青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就只点了一下头,“如此甚好。”
他尾音才落下,非墨就觉眼前一道明晃晃剑光闪来,刺目生疼,尚来不及避闪,他拿了剑束起立在胸前,且听得清脆的“叮叮叮”响,正面就将石青飞快刺来的这一剑格挡住。
收手的那一瞬,他见势一剑斩出,这一招乃是石青所教,原若是同他剑相交之后便可回旋交错,随即将他佩剑打落。但石青毕竟比及他来实战经验更为丰富,自然瞧出端倪,身子往后一仰,这一剑便划了空,只从他头上掠过。
非墨暗道不好,这一来他下盘必定不稳,果如其想,石青仰后一转,直刺他小腹。常歌看在眼里,顿然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
幸而他及时移步,剑尖虽只擦着他腰肢而过,仍旧还是划破了皮,染了些血痕。
非墨立即后退,猛地提气,灌注真力从剑柄到剑身之上。他知晓自己所学的剑法石青定然都会,故而此战他确不能用以往所学的剑术来应付,脑中瞬间闪过千万招式,无奈却都是平日里自己练习的动作,他摇了摇头,想将那些繁杂的东西挥去,怎料石青连半点给他反应的机会都不给,径直欺身上来,登时一口气走了那套变幻无常的七杀剑法,一剑快比一剑,如风扫落叶般,迅速又柔若无骨,非墨哪里会是他的对手,虽勉强接下剑招来,但内息早被他打的七零八落,不过仅靠一股真气尚还能行动。
干长九在那一边看得眉头直皱,当然瞧出他很快就将落败,情景之下,慌忙出口道:
“萧少侠,你爹很快便能救活,要是这个时候出了岔子,你这一生都无法见他了!”
非墨咬着牙,自是把他这话听入耳里,嘴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显然体力不支,眼看石青的剑又欲再逼来,他索性横了心,竟换用左手拿剑,随意乱砍乱劈,根本毫无招式可言。
石青眸中一闪,持剑后移,非墨却是不依不饶缠上来,招招连绵不绝,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周遭围观的人都看不出他所使的是何门何派武功,一时啧啧称奇。竟不知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居然能把他逼得无招可出。
石青沉着脸一面挥剑挡住他的剑,一面不住向后退。心知他是知晓自己看得穿他从前的剑术,故而临场胡乱创出新招来,年纪轻轻,倒是有如此慧根,若非情况突然他也不会与他兵刃相向。
“师父!”苏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朝着石青唤道:“时间不多了!还望您三思!”他当然瞧得出石青的招式半点凌厉狠辣都没有,分明是对非墨有所退让。
他并非是要至他于死地,可是这逆天阵法本就是失传多年的古术,眼看集齐那五件古怪的东西就已然十分诡秘,便是真能让什么人复活,可谁又说得准那活过来的到底是不是人?
石青微微蹙了一下眉,忽然出手拎着非墨后领,一把将他推到苏卿那一边。
“你来!”
他道完,抽身便往白云台上跑去。
非墨被他推了个趔趄,刚稳住身形,挫身就要再追上去,岂料眼前却有人飞快挡住他去路,抬头看时,苏卿脸上带笑,持剑在手,语气就像是平日同门师兄弟切磋一般随和。
“萧师弟,若要想上去,可得先过我这一关才行啊……。”
走上白云台的时候,石青略停下步子来,瞟了瞟站在那侧满脸不知所措的常歌,他微抿了一下唇,继而甩着长袖,大步跨至石台之上。
一道白色剑气“嗖”的划过耳畔,鬓边一缕青丝瞬间被削落下来。
桑鬼冷笑着勾了勾唇角,缓缓抬起头看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眉间却猛地一皱,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对面的空城看他如此模样,亦是起身,脸色微凝。
“……师弟。”
“小伤。”他不屑一顾地抬起拇指,把嘴边的血痕抹掉,漫不经心地望着石青,冷然轻哼。
“师兄,你觉得你这么做……就不会有些对不起他吗?”
“他已经死了!”石青半点思索也没有,厉声拂袖道,“令已是之人复活,这本就是逆天荒谬之事,你好歹为一代宗师,非但不知其害,反而这般乱来,但你可知,你们这么做会伤及多少人?!”
“师兄……。”空城有些无奈地出声想劝他,怎料石青一声厉喝就令他咽回话。
“你也是!他胡闹也便罢了,你如何也跟着他一起胡来!”
“我们之中,能狠心至此的想来只有师兄一人了。”桑鬼当然不惧他脸色,懒懒地靠在身侧的石柱上,虽是依旧带着笑,但面庞已然渐渐开始显出些许惨白。
“你别忘了!”他眸子里一道杀意闪过,声音徒然赠了几许,“当初见死不救,害得他们夫妻身死的事,你也有份!”
“那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石青虎目怒睁,胸中怒意一触即发,“那女人独自一人想去送死,萧竹执意想陪她送死,我又几时未劝过他?他们本就为门中叛徒,理当被逐出师门!……而你!如今却是胡作非为,根本不配做我师弟!”
“是。师兄何等高贵,我等自然不配与你同门。”桑鬼双手环胸,风轻云淡地附和他的话,“我只是想不通……你自己不愿救他便罢,如何我们现下出力想让他活过来,你亦要阻挠?”
“萧竹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如此待他?!”
“昔日盘云山何等不可一世,现下落得这般地步,你以为是谁造成的?!师兄,别自恃清高了!”
“混账!我的事,还用不着你来多嘴!”石青大喝一声,袖袍之下双手已然真力全注,抖得那衣袂猎猎作响,竟是浑身内力之气怦然勃发,桑鬼咽了口唾沫,虽犹使了浑身之力凝于掌上,但方才他那一击,已经令他内力受损不少,如今石青又是用尽全力要与自己拼个死活……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凶多吉少。
四掌相合的那一瞬,天地间狂闪的雷点汹涌澎湃,势不可挡,远远的气流自白云台之顶滚滚泻出,常歌身手想挡住这股气力,但势单力薄,生生被其逼退好几丈距离,眼看便要摔下山巅,千钧一发之间,空城迅速拉了她护在怀里。
身后的那阵飓风来势迅猛,如大海巨浪般吞天沃日,浩浩荡荡,风沙瞬间就迷了双眼,混乱之中,她恍惚看见那立在白云台四周的石柱“轰”的一声断裂开来,粗重的柱子迎着风以排山倒海之势顺着山坡滚下去。
“非墨!——”
那斜坡上,非墨本在同苏卿相战,尚不知山顶发生何事,但不过顷刻,便就地动山摇起来,天空乌云密布,惊雷暗闪,雷霆万钧,狂风大作,黄沙纷飞,眼前视线模糊不清。
苏卿抬着手臂正遮住口鼻,耳边就听得常歌那一声疾呼,他正举目看过去,那重如千斤的大石柱飞快朝这边滚来,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朔百香尚被石块砸中脚踝,蹲着身子无法动弹。
他来不及多想,掷了手里的剑便飞快跑过去,几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奋力将她往旁边一推……
耳边的轰鸣声渐渐消去,缓缓沉淀下来的烟尘,在眼前慢慢流开。
大地震动的那一刹那,朔百香只感觉到背后有一股极大的推力,将她逼至山坡斜侧,掌心的余温残在背脊之上被风吹散。
空气里能嗅到几丝浓郁的血腥味,她有多久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了?
记忆里,好像是在初见的那些年里,每日看他下山办事回来总能带着满身的伤,那时候,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鲜血的气息。
轰隆隆雷声不绝,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将对面的景物照亮。
倒塌的石柱,横斜着有两三根,交错重叠在一起。地上,淌了一路的血液,不紧不慢的顺着山道流下来。
朔百香摇晃着站起身,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某个念头在眼前难以挥去。她一步步往石柱的方向走,虽是如此之短的距离,却仿若隔了千山万水,每抬起脚来,就觉有千斤之重。石柱之下,苏卿正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纷乱的沙石,几乎把他整张脸掩埋。
她满背的冷汗透湿了衣衫,眼中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晶莹荡漾,连这一小段的路程,她都看不清。
蹲下身的时候,她的手颤得很厉害,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地将他的脸捧起来,仔细拍去他头上的灰尘,却无论如何没法让他眼睛再睁开。
那睫毛上,亦是沾满了灰尘,风轻轻吹过,似乎能看见它轻轻晃动。
“苏卿……。”朔百香抱着他的头,哽咽地唤出声。却未听见他如以往般柔声回应,那一半的身子都已被石柱碾碎,不成模样。
这一瞬,她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竟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而苦涩,只能不住地摇头,泣不成声。
“苏卿,苏卿,你作甚么要推开我啊?!”
她手里半分力气也没有,身体像是被抽空一般,能感觉到他已然了无人气的温度,她还有许许多多话没有同他说,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朔百香失声叫道:“苏卿,给我把眼睛睁开啊!”
“我们说好初六成亲的,明日便就是初六了,你如何能这样不守信用!”
“你说话不算话……为什么?!你明明答应过我,明明说好的……。”
她眼里含泪,生生想让他抬起眼皮,只顾用手去扳开他的双目,嘴里不住央求,“你把眼睛睁开好不好?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大声说话,我以后再也不惹恼你,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
“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震天的响雷,劈在头顶,惊心动魄。
常歌从白云台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耳边尽是朔百香凄凄厉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着苏卿的名字。
她怔忡地站在那原地,失神了好一会儿,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入目的那张脸,丝毫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血还在往外淌……怎么止都止不住的样子。
此刻,猛然间,她就想起那一日,在安龙寺他曾半开玩笑而问的话。
——“小伍……若有一日,师兄也死了,你会不会这么伤心啊?”
——“哼,你放心,朔师姐会比我还伤心的。”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想探他的鼻息,半途却被人大力拍开。
朔百香眸中带着血丝,几欲将她生吞活剥一样的表情,凄声吼道:
“滚开,你不配碰他!”
“师姐……。”常歌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摇头,“我不是,我……。”
“他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啊!?”她右手狠狠掐住她脖颈,满眼的泪水,那语气听得她心里如刀刺般难受。
“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我恨不得你们都去死!!”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如若不是你们……苏卿就不会死了……。”
常歌无力的看着她,口中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她能说什么?现在……她到底能说什么?
连她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不久前尚在同她谈笑的人,如今却死无全尸。
苏师兄,一直都在帮她……可她非但没有正正经经的道过谢,反而……
——“快了快了,今年五月我便出师,初六你两个可来扬州苏家,我必然恭候大驾。”
扣在脖颈上的那只手逐渐松开,朔百香哭骂得没了气力,最后居然抱着她,抽噎不止。
“小伍……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师姐求你了,我求了你,你把苏卿还给我……。”
“……。”
“百香。”红药扶着她站起来,心疼地替她抹去眼泪,宽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且先不要这般激动。”
“……师伯,你救救他……。”朔百香紧咬着下唇,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那凄绝的声音,令常歌心里隐隐生疼,抽搐不已。
她伸手擦了擦泪水,用手撑着地,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去。
“小伍。”
尚未走出几步,手腕便忽的被什么人拉住,她微微启唇,回转过头。
对面的那人,一双眸子里满是歉疚和担忧,让她一肚子的根本火无处去发。
他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一而再再而三的。
她眼下只觉得很累,一点也不想再管他的事情。
任他想怎么做,想怎么闹,想怎么玩,她都没气力。
她心头……已经乱得如一团麻,她也好恨。
好恨自己当初在安龙寺,没有狠下心来一口拒绝他……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
“你为了救你爹……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却搭上多少人的性命。如今这样,你可开心了?”
拼尽了气力,把手抽了回来,她充血的两眼不过只看了他一瞬,便头也未回地朝山下飞奔。
那般的速度,他尚还没触碰到她的衣衫衣角,就再也看不见踪迹。
非墨举步往山下跑去,才走出不远,却觉四肢百骸涌来一阵刺疼,他用剑撑着地,半跪着喘气。
“萧师侄。”红药拉过他手腕把脉,轻声劝道,“你如今五脏皆有受损,怕是走火入了魔,莫要再动内力……。”
不等她道完,非墨就强撑着站起来,“不行。”
“小伍,小伍她……。”
他摇摇晃晃走了没几步,眼前却蓦地一黑,直直便倒了下去,失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