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临近端午,汴梁城里倒越发古怪起来。
城周围方圆数十里的护龙河岸边皆备有守军,日夜巡逻,城门上的侍卫比及之前多增了一倍,且其中不乏有弩手和弓箭手,守备森严,气氛紧张,衬着这巍峨的城门便似有一股无形之压铺天而来。城内街市上的百姓虽不明何事,但见得如此情景,个个儿脸上不由也神情肃穆,言语甚少,一扫之前繁荣之态,反是诡异莫辨。
顾沉衣依旧坐在楼头喝酒赏景,今日没有那罗里吧嗦的好友跟着,自己一个人也乐得清静,这几天来吃酒的人也变少了许多,怪冷清的。
他端起酒杯来凑在嘴边小抿了一口,楼下的街上正有一队巡街的开封府差役走过,他本只闲闲瞟了一眼,余光却见那对面楼墙角处站了个人,鬼鬼祟祟的,仔细一看好像还很眼熟。
顾沉衣皱着眉放下酒杯,倾了身子复看了一回,从那人形貌瞧来,似乎……是常知书,常老爷?
他坐回原位,心下不禁奇怪。
这个时候了……他跑那里作甚么?
五月初,蜀地酆都城,酉时二刻。
气候微湿,鸟雀飞得很低,兴许就将下雨了。
因得天色渐晚,加之此处又是人们口中盛传的鬼城,故而难免会有几分阴邪之气。
后城门外有几座高山,大树参天,草木茂盛,多飞禽走兽。
干长九于前面慢慢带路,手上牵着非墨和常歌的马匹。他二人皆坐于马上,手持缰绳,双目却用一条黑布遮住。由于干长九解释,此行所去之地甚为隐秘,且一向是不许外人进入,虽他们有发誓不向旁人泄露,可为保万无一失,还是提议用布巾蒙眼。
五月天气应当算暖,不过山中却是凉气阵阵,清寒刺骨,常歌一面侧耳听着周围动响,一面又两手搓着胳膊,时不时呵气。
这条山路着实古怪得紧,明明远处望来陡峭难行,可如今马匹行着反而平坦稳健,如走大道,她眼睛瞧不见,只得心里猜想。
干长九搞得如此神秘,莫非并不是寻常之地?记得临行前师父也再三叮嘱过,稍有不慎会危及性命。想那“活死人”三个字,一听就不像是什么阳间的东西,该不会……这要去阴曹地府罢?
她刚一如此思索,自己就被这个想法给吓到了,赶紧理顺气息,默念口诀。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鼻尖嗅到一股浓浓的泥土味道,身下的马亦在原地踱了几步方停下步子。不一会儿就听干长九冷声道:
“到了,你们拿下眼罩罢。”
闻他这般说,常歌和非墨皆伸手摘下蒙眼的黑布,幸而这里光线本就不太好,所以也不会因长久看着黑暗东西觉得刺目。
面前是一道大石门,有些像是城门,门上隐约刻有“鬼都”二字,看那城内有楼有房,还有人来往穿行,与普通城镇无异。只是灯光略暗,稍显阴森。
“下马吧。”干长九简单吩咐,“就将马拴在这附近,不会有人牵走的,等我们回来时再拿走也无妨。”
“嗯,那好。”非墨依言点头,将自己的马和常歌的马拴在近处的一棵树下,之后才随着干长九一起入城。
那城门前正有两个人守着,一见他们几人过来,擦了擦眼看清楚,忙点头哈腰笑着迎接:
“干大爷早!”
“干大爷这么快就回来啦?”
干长九伫足看他们,面无表情地颔首,只道:“记得明日还要来换班。”
“知道知道。小的知道。”那人说罢,从怀里掏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往他手中塞,嘴上还不忘说道:“咱明年的税钱,可就劳烦大人多多帮忙了。”
“我心里有数。”干长九答得简洁,收东西的速度倒是极快,指了指后面的非墨二人,朝他道:
“这两个是我的朋友,他们要进城找人。”
守卫也就瞄了一眼,脸上并无异样,“是是是,既是干大人的朋友,我等自然不会为难,大人您请、您请。”
干长九负手挺胸,颇有架势的大步往城内而行,常歌和非墨对视了一眼,心里有底。都说人不可貌相,起初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山里的猎户,现在看来没准儿人家还是个地头蛇。
这么一想,常歌笑了笑,上前牵着他的手快步跟上干长九的步伐。
头顶黑压压一片,不见月色亦不见星光,大概是入夜了。可这城里却是热闹非凡,到处有人买卖闲逛,吆喝招呼,好像并未宵禁。这里的人略有些不同,肤色较为白皙,身高偏矮,不过别的也无差。
两旁楼阁耸立,街道纵横交错,酒楼茶馆糕点铺一应俱全,处处挂着暗红灯笼,颜色是很喜庆,不过瞧着多有些悚然之感。
在街上走着,一路上却有不少人往他们此处看来,想必是因为生面孔多有好奇,不过又见干长九在他们身边,那目光一下子变得敬畏,纷纷避开。
常歌看得稀奇,几步凑到干长九身侧,小声问道:
“前辈似乎很有威严的样子,我瞧大家都挺怕你的。”
干长九轻哼一声,语气里难掩一抹得意。
“我乃城中总捕头,自是需时刻警惕,他们怕我再寻常不过。”
难怪不得,还当真没猜错。
常歌偷笑。
“我话且说在前头。”干长九忽停了一停,转身面对他二人,仔细叮嘱,“此处比不得别的,我们也只待一日,所以万万不可乱说话,不许跟着陌生人走远,更不能吃这里的任何东西。一会儿我会安排你们在客栈住下,最好就不要出去。”
常歌遗憾道:“非墨陪着我一起,也不行么?”
他闻言,瞥了非墨一眼,思忖了半刻,拧着眉慢慢道:“……再说。”
在干长九带领下,于前街不远处寻得一家较为宽敞的客店,店外飘着“栈”一字,听得里面喧闹非凡,说笑声不断,还有人朗声高歌。
店内小二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不高,但目光机警,干活儿也勤快,就瞧他一人在其中忙里忙外,端茶递水。
“小二!”
这么一喊,几乎招来四周全部视线,桌边的食客待看见常歌和非墨两人时,眼里闪过几丝不明神色,可当瞧得干长九在他们身侧时,众人表情又立马恢复如常,低下头规规矩矩的吃东西。
那少年正听得有人唤,赶紧跑过来,陪笑道:“原来是干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干长九道:“替我准备一间上房。”
“好好好。大人稍等。”
小二连连点头,正欲退下去准备,常歌却是惊愣愣的出声问他:“如何只要一间?”
“我夜里有事要办,用不着房间。”干长九取出钱来付给那人,一边又继续解释,“这里很危险,你们二人若是分开住多有不便。再者,晚些时候我还会来寻你们,所以不要睡太早。何况……。”他不解地看着常歌,“不是说你们已有婚约么?这难道不是迟早之事?”
“我……。”常歌无言以对。
干长九没再理会她,只凑到非墨跟前,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记好,我若是来找你们,会在门口敲六下再唤你们开门。如不是这般,就千万莫要开门。”
“好。”非墨点头,“记下了。”
“嗯。如此,我就先走了。”干长九将钱袋飞快收进怀中,匆匆就往外跑。
方才那小二正准备好房间走下来欲向他回复,不料却没瞧见干长九行踪,他抓着头问:
“干大爷上哪儿去了?”
“他有事。”常歌道,“过一会儿才会回来。
“喔……。”小二貌似也没太在意,换了笑脸仍旧看着常歌,“既是如此,小的就带二位先去客房。这晚饭想用点什么?要不要小的帮忙准备?”
“不必了。”常歌一口回绝,“我们有带吃的。”
“……这样啊。”他看起来微有失望,不过倒也没再多说什么,领着常歌和非墨上楼,推开左边第二扇门。
屋内陈设普通,并无可疑之处,桌上柜子上也还算干净。小二殷勤的换了一壶热茶,恭敬道:
“两位客官若还有什么要求,可尽管喊我来。”
“明白了。”常歌皱着眉摆手,挥开他,“快走罢。”
“是是……小的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小二点头一笑,很识相地退出去,临走还不忘帮她拉上门。常歌多有不放心,趴在门上又听了一会儿,索性将门锁得严实,这才松了口气。
“我看他说的不错,这里奇奇怪怪的人果真是很多……。”她说着转过身,靠着门扶额揉了揉眉心,抬眼却正见非墨坐在桌前唇边含笑向她看来。
常歌后半句话瞬间噎住,回想方才的举动,只觉得有些尴尬窘迫,她支吾着低头拿脚尖往地上蹭了蹭,“我只是……只是担心晚上会出什么事情,所以才锁门的……你别胡思乱想。”附加的那句话才一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啊……
非墨略一迟疑,随即半带轻笑道:“干前辈是因得方才银两不多,故而只要了一间房。”
常歌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简洁道:“我朝他钱袋看了一眼的。”
“……。”常歌背过手去,怀疑地盯着他,“那又如何……。”
她眼睛不自觉扫到旁边的床上,忽然脑子一热,摆手道:“你可不许乱来,咱们俩还没成亲呢!”
“你在担心什么?”非墨不禁笑道,“我又不会怎么样……。”
“那可不一定……。”常歌低低嘀咕了一句,“你这几天脾气可怪得很,我惹不起。”好像自那次从乱葬岗回来以后,非墨变得有些……急躁了?她也不太能说出这种感觉,反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如何说?”非墨摇了摇头,觉得很冤枉,“上回你也不去我房间睡过么?”
“那不一样。”常歌理直气壮地往桌边坐下。
“你放心。”非墨笑得无奈,“你睡你的,我守在这里。”
“非墨,你老实告诉我。”常歌拉着他的手,认真问,“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真的没有。”看她仍旧不信,非墨只好又道,“我只是一直在想爹爹的事,所以有时候不太想说话罢了……。”
常歌皱着眉:“你就那么想救你爹?”
“自然了。”非墨略有莫名地看她,“他是我爹,我自然很想救他。”
“可是这死人复活一说,你真信?”常歌越发觉得蹊跷,“倘若到时候你爹仍没法活过来,该怎么办?”
非墨拍拍她的肩宽慰道:“法子是你师父提出来的,他的能耐,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何况本就只是一试,能成固然好,若是成不了那也就罢了。”
“可是为了救你爹,我们害了不少人,这样做会不会太缺德了?”常歌纠结万分,“先是去坟冢乱糟蹋人家的坟,现在又要往这地方来找什么活死人。师父那儿要伤千人,杀百狼,那把剑倒还罢了,如若功亏一篑,这些岂非是白做的工夫?”
非墨果然安静下来,沉默不语,许久却敷衍笑道:“我也不知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常歌没办法,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侧目瞥见她一脸惆怅,非墨内疚地伸手过去搂她,语气歉然。
“我明白这些天里很少同你说话,我只是在担心爹爹他……。”他顿了顿,又慢慢道:“所以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常歌窝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百行孝为先,你在乎你爹也是人之常情。我不生你气。”
他听入耳中,方才由衷放下心来,臂弯间加了几分力道把她抱紧。
不知是否是临行前多饮了几杯,非墨忽觉胸膛上涌出丝丝热气,连头脑也变得恍惚起来,怀中的常歌柔软温暖,吐息间淡淡的少女清香萦绕在鼻,他忍不住往她发中轻轻蹭了蹭。
“小伍……。”
“嗯?”常歌睡意朦胧地应着。
他的手指从她发间穿过,眉头却仍拧得死拧。
脑中瞬间闪过之前在桃花山涧里的情境。
——“这个东西,你拿好。”
——“……这是?”
——“是我特地研制的一味毒药,在你走之前,记得往石青常吃的茶点中放一些。”
——“毒药?!那石青师公他……。”
——“你放心,这毒药不过暂时让他昏睡几日,不会危及人性命的。记住,石青是会破坏我们整盘计划的人,你若是手软,就没法救你爹了。”
——“……好”
非墨咬了咬牙,犹豫了许久,才出声道:“别讨厌我……。”
常歌正挽着他胸前青丝,随意就回答道:“嗯,……不会的。”
师公待自己不薄,竟连不少不外传的剑法全都授予他,虽晓得这一切是因为自己是爹的儿子,可平心而论,石青完全视他如己出,这次采用如此下三滥手段实在是逼不得已。
他已经很看不起自己了,要是连她都讨厌自己,那他……当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思及如此,又闻得她方才的承诺,他心上悸动,低头就捧着她脸颊深深吻了下去。
微烫的唇瓣显得有些笨拙和青涩,常歌尚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嘴角微微有些湿润,他舌尖轻轻在唇边****,小心翼翼,步步紧逼。温热的气息散在面庞,薄软的触感带着点试探和懵懂,他亦是未识人事,只顺着自己心意吮吻着她嘴唇,却不知怎样深入。
常歌脑海凌乱了一阵,待得他缓缓将手松了几分,她方才轻喘着气笑道:“傻瓜,吻不是这样的……。”
非墨正抿着唇,一脸茫然的望着她,不解其意。常歌得意地笑了起来,两手勾着他脖子,把他头摁下,凑上去咬着他唇瓣,非墨尚愕然不已,唇微启未闭,不久却觉她的舌慢慢缠入口中,清新的茶叶味道自齿间荡开,他身子微颤,手臂越发收紧,迟钝地回应她……
缱绻悱恻,炽热迷蒙里,非墨意识中闪过几些念头。
如果让她知道下毒的事,她还会这样淡然么?
她还会说不生气,不讨厌么?
可是……他仍然不敢告诉她啊……
是夜,汴梁城宿家府宅,风清月淡,虫鸣阵阵,落叶纷纷。
小桥下池塘里,几尾红鱼正欢快夺食。苏卿就靠在那桥边,懒懒散散地往水里扔鱼食,时不时打个呵欠。
“你就睡吧你,一会儿人也掉下去喂鱼好啦。”
耳边忽的有人这么来了一句,他打了个激灵,偏头看去。对面朔百香提着灯笼款步往他这边走过来,见得这般,他脸上不自觉就露出笑意来,调侃道:
“要我死行啊,你舍得么?”
“呸!什么死不死的,大半夜尽乱说话。”朔百香迎头就给他一顿好骂,苏卿倒是面色不改,依旧笑嘻嘻的。
走近时方见她手里提着个食盒,苏卿掀开那盒盖来看,里面正盛了一盘水晶虾仁糕,他笑道:
“好东西,真香呢……。”
“手!拿开!”朔百香一看他手指凑来,脚步一转闪到旁边,顺便还拍开他。
“这是给师父送过去的,人家厨子做了一天了,你还想偷吃?门都没有。”
“师父不会吃这个的。”苏卿笑道,“倒不如给我吃了,也不浪费粮食。”
“哼。你真这么想吃?”朔百香扬了扬眉,看他。
“怎么?你给?”
她脸色缓和了些,语气温柔道:“你若是想吃,隔几天我做给你罢?”
“你做的啊?”苏卿夸张的拖了尾音,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思索,“我是不是得提前吃点药来保命?”
“去!混账!”朔百香怒气冲冲地跺脚,“这话可是你说的,往后别指望我会做东西给你吃。”她道完就气呼呼地往石青房间疾步走去。
苏卿自知惹了她,连忙跟着后面好言赔罪。
“是我说错话了,别真气啊……。”
“百香,百香……你走太快了啊……。”
“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