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常歌所说,乱葬岗虽遍地尸骨,但完好又没受损的着实难寻,两人一路从南找到北,却是一无所获。
时近傍晚,天边一点微蓝,远处的汴梁城里已星星落落有灯光亮起。
常歌在地上生了两堆火,一堆烤着馒头,另一堆则是用来烧纸钱的。到底这地方阴气森森,死人太多,他们两个如此堂而皇之随意翻看人家的尸体已经是大不敬了。
“各位故去的先辈们,小女子是为救人而来,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海涵。这里烧些钱给你们地下花一花,若有不够的托梦给我,我一定再准备一些来。”说完她仔细琢磨了一回,又觉不妥,忙改口道:“还是算了,不要托梦了……大不了,我每年清明都来给你们烧。多多包涵啊!”她双手合十,往四处一望,对着空气拜了三拜。
转头看见身侧的非墨还在有恃无恐地啃馒头,她一把拽了他过来,皱眉道:“你也来拜啊。”
“哦……。”非墨三两口赶紧吃完,认真地跪下也学着她拜了几下。
“天都快黑了,我看我们还是走罢?”常歌瑟缩着搓了搓臂膀,仍怯怯地注视着四周,颤声道:“这地方到处是死尸,白天已经够可怖的了,晚上……说不准真有……。”
非墨淡淡一笑,脱了自己外袍披在她身上,“我还想再找一找。你若害怕的话,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又不急于这一时……。”常歌摇了摇头,“明日再找也是一样啊,何况我们夜里不归,石青师父他们肯定会起疑的。”
非墨垂下眼睑,犹豫地咬着下唇,“今日若是找不到的话,我……我恐不能安心睡觉。”
常歌瞧他眼里抑郁,手不安的握成拳又放开,又握紧,她心知肚明,不禁取笑道:“我看你是想你爹了吧?”
他闻言,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根,随即又点头。
常歌无可奈何地耸肩笑道:“罢了,我陪你就是,反正回去也没有事情可做。”
听得她这话,非墨眸中神色瞬间亮起来,嘴角刚刚一弯,手就揽上她腰间,双臂将她圈在怀中,下巴于她头顶轻轻蹭了几下。
常歌余光瞥见那些白森森的骷髅头,不由脸红道:“……好了好了,别抱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岂料她话语才落,耳边却蓦地传来一声奇怪动响,非墨松开她,警惕地望着旁边。
常歌手一哆嗦,紧张道:“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我去看看。”非墨一面抽出佩剑,一面用手护着她,谨慎往前迈了几步。
这般响声倒不像是寻常人发出来的,常歌顿时头皮发麻,当然不敢自己一人留在原地等他,只胆战心惊地死揪着非墨背后衣裳,小心翼翼跟随。想周围全是坟堆,这会子……该不是有鬼冒出来的吧?
随着月轮升起,眼前视线自是越发不清,冷月如刀,耳中尚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是何种东西正迈着步子也在朝他们这处行来。
常歌轻吞了口唾沫,从非墨后面探出一个头来,山丘深处枯木渐多,不少树上贴了些道士的鬼画符,残缺不全,与树干一同破烂不堪,此刻亦迎风飘起。
对面的黑暗里,朦胧出现一团白色之物,仿若鬼火,常歌立即提起十二分精神,抓着非墨的手心开始无端出汗。
渐渐逼近之后,那白色物体方慢慢显出轮廓来,定睛看去,竟是只大白虎兽,它额上有一撮暗色花纹,眼睛向上翘起,嘴里还叼着一长木盒。
非墨见得它模样,先是一愣,而后就停下来。形态虽有较大变化,可依稀认得出它便是之前在苍木居后山池边救过的那只幼虎。
“诶?它……难不成?”常歌打量了片刻,很快辨识出来,抚掌笑道:“果真是了,那****救它的时候,我记得它头顶的毛就是如此形状。没料才过一个月不到,它都长得这么大了?!”
白虎慢条斯理地行至非墨跟前,放下口中的木盒,又用鼻尖拱了拱,凑到他脚边。
“这是?……。”非墨俯身下去,用手摸了摸盒子,却是不解。常歌笑着催促他:“还不打开看看?”
“嗯。”他点点头,手指扣着盒底,将上面的盖子打开。在他做此动作时,白虎已然转过身,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去。
四周已经是大黑了,为瞧得更真切些,常歌取来火把点上,将其拿到那木盒上方。
火光猛地照过来,那里面赫然躺着一具干干净净的人类白骨,她仔细检查了一番,沉声道:“这副骸骨是好的……而且……太完整了。”骨头上连半点泥土都未沾,想是被什么人洗过。
“……这骸骨。”非墨讶然不已。
“嗯,兴许是它送你,以报答当日救命之恩?”常歌如是猜测,将那盒盖又盖好,方笑道:“原来是只如此通灵的畜生,没准儿真如你所说,是只神兽也不一定呢。”
“不过从这骨头色泽看来……。”她顿了顿,略略沉吟,心有不安,“该不会是它咬死了谁,然后生生将其骨头取出来的吧?”
非墨抬起眼来,神色微乱地盯着她,片刻后也顾不得看这尸体就飞快朝前追了几步。
“虎……虎兄!”
只是那只白虎早已在夜色中失了踪迹,风里也没有听得半点异样声响。非墨喘着气,手扶一旁枯树,往那黑暗里看。
常歌在他身后几丈外停住,低头瞧了瞧怀里的木盒,迟疑又压低了嗓音,问他:
“非墨……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我……。”他别开脸,用手摁着眉心,难言出口,“我也……不晓得。”想需寻来的这几样物件,似乎都将伤害到他人之利,要是当真用别人的性命才能换爹爹的性命,这样……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自私。
师父自小教他做人要问心无愧,要慈悲为怀,切记不能因自己会武而轻易伤及人生命。如今他却要为救爹爹而滥杀无辜,如此违反道义,天理不容之事……
“非墨。”常歌看他眼底神伤太重,不由担心,“你别想太多了。人……人也不是你杀的啊。”她勉强挤出笑容,胡诌道:“万一是我看错了呢?也有可能不是刚死之人,我的医术又不如师父的那样好,依我看……。”
“小伍!”他忽然提高声音,打断她。
常歌从没看见过他如此表情,愣愣不敢说话。
“……。”非墨暗叹了口气。“对不起……我现在心里很……。”
“你先回去找师叔复命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常歌凝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点头应道:
“……那你自己小心。”
“嗯。”
上元节刚过不久,街上喜庆的气氛尚存。道路两旁的各色花灯璀璨明艳,汴河水上映着粼粼光彩,如银河般绚烂绮丽。临河的楼阁之上彩灯高挂,灯火通明,市井之中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饶得如此繁华,入眼却似是灰色,瞧得路人脸上自然的笑容,他反而觉得心头添堵,毫无兴趣。非墨漫无目的行在街市之上,偶尔瞥几眼头顶上放飞的孔明灯,终是趣意了了。
他正欲返回山上,不想从旁边的小摊上传来一阵嬉笑,他伫足看去,那面摊前有一家三口人正坐着吃饭。此刻,不远处挑着货物的小贩一路吆喝着走来,听到声音,那男娃娃顿时放下碗筷,跑过去看热闹,手便抓了个拨浪鼓,稀奇地摇个不停。
“小公子可喜欢这玩意儿?”卖东西的小贩见得生意上门,连忙诱他道:“这鼓是咱千里迢迢从江南运过来的,就只这么一个了,错过了就没有了。”
孩童爱不释手,自是回去央求那妇人,“娘,给买一个罢——”
妇人却是不以为意,“家里不是有好些玩耍的东西了么?何需再费钱来买这劳什子。”
孩童满腹委屈,又抱着她胳膊晃了晃,“买嘛买嘛……娘亲。”
“不买!”妇人厉声喝他,“老大不小了,还不学乖?!夫子教你的东西你一样没学会,反而想要鼓?门儿都没有!”
“诶……。”眼看孩子将哭,男人站出来好生劝慰道:“不过是个小鼓,值不得几个钱。来,小童,爹给你钱——”
“谢谢爹!”男孩破涕为笑,喜滋滋地捧了鼓回来。妇人看得直摇头,不禁怨他。
“就你会宠儿子!以后养坏了我不管!”
“这算什么。”男人满不在意地抱着孩子朗声笑道,“只要我儿子喜欢,要什么我都给他买。”
非墨立在原地沉思了良久,直到那三人离开行远也寸步未动。
幼时他亦艳羡过不少有爹有娘的孩子,每逢大年三十正月十五,皆能见得那一家家欢欢喜喜的坐在屋中用饭,他便曾联想,若是自己也有父母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境?
如今当他真有机会让父亲活过来,这颇有些苛刻的条件,又让他心意动摇。
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平心而论,他是想救活爹的,可让死人复活,这般事情说来如此荒谬。万一到时此事不成,反而害了许多人赔命,他岂非是千古罪人?
思不得解,非墨只垂眸摇头,心想:倘使师父还在就好了,至少能让他有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走得浑浑噩噩,也不知有没有天亮,抬头时就已回到苍木居。
道观中除了回廊一处亮了两盏小灯以外,别的都是漆黑一片,石青的居所和门下弟子房都安安静静的,想来众人早已入睡。
他心事重重,了无睡意,也不欲回房,就在栏杆上坐着,目光呆滞地望着院子里默默想事情。
回廊尽头突然有一重黑影闪过,停了半晌后,缓缓向他这边走来。
“啪”
非墨忽觉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身形一震,刚一回头,苏卿就大大方方地往他旁侧坐下,笑道: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小伍呢?”
瞧他身上只罩了一件外袍,衣衫单薄,想是夜间如厕,看见他坐在这里所以才过来看一看。非墨黯然别开脸,仍旧盯着地上,淡淡道:
“她回房睡了。”
“你不睡?”
“……我睡不着。”
“哦?”苏卿挑了挑眉,好似很知他心情,“萧兄弟啊,你近来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呢,莫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被他一语道中,非墨微微失神地握了拳,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开口道:
“苏大哥,我有事……想请教一下你。”
“好。”苏卿收了笑,敛容正色看他,“你说。”
他迟疑不定,最后方才道:“……如果……如果你遇上一件对你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且若是不做必会后悔一生,但这件事又恐将伤及到旁人……你,会怎么办?”
苏卿听他这么一问,似笑非笑道:“可方便告知是什么事么?”
非墨为难地摇头:“抱歉……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这样啊。”苏卿倒也不恼,只微笑点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他言罢,头仰着望天,食指在下巴上摩挲,沉吟了半晌。
“我这个人其实并非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以我说的话你也不能全当真。”
苏卿打了打他肩膀,宽慰道:“我知道你一向率直单纯,能让你犹豫至此的一定是小事。”
“嗯。”非墨重重点头。
“这样说吧……。”苏卿打了个响指,“就拿我和百香的婚事来作比。
我祖上乃是世代为官,到我爹这一代虽开始崇尚习武,但家中大多都是读书人。小时因我体弱多病,故而母亲才将我送来这里学武。其实我本是有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按道理我是应当娶另外那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才是,但后来遇上百香,我方想通些许事情。”
“什么事?”
苏卿带着说笑的脸,认真的神情朝他道:“你喜欢的东西,你喜欢的事物甚至是你喜欢的人,若不自己好好争取,是不会平白就跑到你手中的。这便是为何之前我这样帮忙,撮合你和小伍的原因了。”
非墨似懂非懂地颔首:“这么说来,你是向你爹娘禀明缘由,他们方同意的?”
“哪会有这样简单?”苏卿无奈的摇头苦笑,“要说这门亲事,我全家上下皆是一致反对,毕竟他们认为百香到底是个在江湖上打滚的女子,身世尚且不清不白,无论如何是不能入我祖宗家谱的。”
“……那你们是如何……。”
“不如何。”苏卿耸了耸肩,“还不是死缠烂打,坚持不懈了。”
“啊?”非墨吃惊不已,“这样也行么?”
“要是有心,如何不行?”苏卿欣欣然一笑,“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光阴,许多事一旦错过便再无挽回之力,但又有许多事是你无法改变的,正如天晴天雨,潮涨潮落。
所以,你要觉得不做便无法安心,那何不尝试一下?凡事要难以抉择那就不要抉择,顺应自己心意去活。”
“多谢师兄。”非墨站起身来,略略颔首,释怀许多,“我已想通了。”
顺应其心,他现在心里想着的……便是要救爹爹,那么,索性就不再理会别的。一切等发生之后再考虑便是。
“嗯。”苏卿自不明白他所想之事,只瞧他表情轻松,抑郁不在,方展颜笑道,“想通就好。”
三月一过,四月中旬时候,天气已经暖和了不少,处处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署南的桃花山涧里仍是清清静静的,唯听得泉水冲击小池落出叮当之声。小竹屋内,空城正拈子儿下棋,对面坐着的桑鬼百无聊赖地用手撑着头,似乎是在午睡。
底下的小童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真人,常师姐来了。”
“哦……。”桑鬼这才懒懒抬起眼皮,坐直身子,正襟清了清嗓子,“让他们进来。”
没过多久,常歌偕同非墨从花园正门缓步行来,她手里捧了个木盒,表情淡淡的。
“小伍来了啊。”空城一见得他们二人就停下手里的棋子,笑着招手,“快过来。”
非墨先行施礼,唤道:“二位师叔,有礼。”
“石青那边如何了?”桑鬼问道。
常歌忙答道:“端午快到了,师父他们往开封宿家去办事,我们就抽空过来。”
这件事情经桑鬼商议之后,只寻得空城子前来相助,因他说别的几位师父必定不会同意,而石青更是会多加阻拦,故而让他们行事多多谨慎一些。
眼看五月初五就快到了,这五件东西也不知他找得如何。
“师父,这是上回同你说的白骨。”常歌把木盒逢上。
“嗯,很好。”桑鬼看也没看就让人收下去,点头道,“我去叫人请干长九过来,一会儿你们就随他去拿‘活死人’,石青那边我会替你们交代的。”
“啧啧……。”空城伤脑筋地摇了摇头,叹道,“师父同徒弟好不容易聚一聚,你们却就只说这些正经事。”他夹着白子儿朝桑鬼指着,“小伍就是给你教坏的。罢罢,我还是下我棋罢……。”
后者白了他一眼,哼都没哼一声,对着非墨道:“这次往那地方去了,万事要小心,那里不似寻常之地,如若不仔细恐怕会丧命。”
“既是这样。”非墨抱拳道,“那让我一人去便好,留小伍在这里等着……。”
“不行!”常歌急急忙忙摆手,“师父,我也要去。”
非墨皱着眉解释:“太危险了……你还是留下来。”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去啊,万一你一个人出什么事了怎么办?”
“可是……。”
“吵什么吵!?”桑鬼伸手就往旁边的棋盘上猛敲几下,棋子散乱开来,空城狠狠剜了他一眼,只得继续摆棋。
“都在这里给我站着,在那姓干的没来之前哪儿也不许去!”他起身来,甩袖往屋里走。
空城抬眼瞧得他们二人大眼瞪小眼,唇边不由勾起笑来,摇头放下一枚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