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直到亥时末刻方结束,苏卿喝得醉意朦胧,朔百香只得扶着他先行回屋休息。石青等人早早散了,非墨同常歌在院子里坐着吹了一会儿风也都慢慢往房间走去。
回廊处灯火尚明,眼见春天将至,草丛中少不得有那么些只小虫鸣叫不断,常歌喝得不多,非墨又是不会醉,现下自然都清醒得很的。
非墨牵着她的手,散步一般而行,一路上只听常歌一个人叽叽喳喳说些有的没的,他倒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语,偶尔嘴角会勾起弧度来,配合她的表情。
正说着话,常歌却瞧见对面屋中亮起光来,且房门大开着,里面隐约有人。
“奇怪。”她停下步子,皱着眉琢磨道:“这会子了,你屋里如何还有人?”
“是么?”非墨几步走到她前面,也看得那昏黄烛火颇为不解,喃喃道:“会是什么人?”
常歌拉着他走,“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小跑到屋门前,一看,那屋中桌边正坐着一身玄色锦缎袍子的桑鬼,阴沉着面容尚在喝茶,另一侧站有一人,容貌普通,年纪约摸三十来岁,皮肤黝黑,头发蓬乱,身穿肉皮小袄,面无表情。好像在哪里见过。
“五师父?”她微怔一瞬,“你怎么在这里?”
桑鬼冷眼扫了扫她,目光又落在非墨身上,而后颔首简单示意:“进来,关门。”虽不是在自己房中但这语气里命令口吻很浓,非墨忙点头,领着常歌进屋,反身关好门。
“师叔。”他抱了一拳,抬眼看向旁边的那人,眸中流露出些许狐疑之色,“这位……。”
“今日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桑鬼像是没听见他说话,只放下茶杯,淡淡道,“小伍也在,那就更好。”
“……怎么?”常歌指了指自己,越发不明,“师父有何指教?”按常理来说,桑鬼的脾气素来不好,今日怎会如此客客气气的,还说是商量要事,想这其中定有古怪。
回忆起早间那人曾对他说过的莫名其妙之话,非墨略有迟疑地看着他,许久才对着桑鬼道:
“师叔有事请讲。”
“我长话短说,只问你一句,若你爹还能活过来,你可会去救他?”
这句话果然与那人所说相似,非墨怔忡间转头仍去看那人,一时心中复杂难言,薄唇微启,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常歌不甚相信地看了看他们二人,秀眉轻颦,抢先问道:“起死回生这种事情会不会太过玄乎?师父你几时也信这种鬼怪之词了?”
“你少插嘴。”桑鬼看也不看她就厉声呵斥,“若是不愿帮忙,只管滚出去。”
“……。”常歌撅着嘴腹诽了他几句,不动声色地退到非墨背后躲着。
“我记得,这位大伯应当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非墨踏前一步,自自然然地把常歌护在身后,对着那人又是拱手施礼,“不知怎么称呼?”
“他姓干,名长久。也算是你爹的故友。”桑鬼漫不经心地替他回答道。
就见那干长九点了点头,凝视他好一会儿,方用着冷冷的语调说道:“你是他的儿子,白日里我也已对你说过此话。若能救你爹,是不是什么事情你都愿意去做?”
非墨嘴角微抽,踯躅了半晌,问他:“前辈的意思是……能让我爹活过来?”
“你先回答我,愿意不愿意。”
他们二人一直强调这几句话,常歌不禁心中不安起来,刚想提醒他别忙答应下来,岂料非墨已然重重点头,毅然决然道:“好。”
听他如此承诺,干长九脸上难得挤出笑容来,伸手往他胳膊上一打,笑道:“不愧是他儿子,我没有看错人。”
常歌急忙又拉他回来,自己上前问桑鬼:“师父,到底是什么方法需得你们如此慎重的说话?能否先告知于我们,好让我和非墨心里也有底。”
“哼,想知道?”桑鬼缓缓眯起眼睛来,似笑非笑,瞳中倒是杀气凛凛,“这小子到底是你心上人,就看你会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了。”
常歌坦然笑道:“师父也说了他是我心上人,那我岂能有不站在你们这边的道理呢?”
“我丑话可说在前头,这事目前只有我们几人知晓,若是让外人知道了,我管你是谁的儿子,也——照杀不误!”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语气徒然加重,手上微一用力,握在掌间的酒杯顿然化成粉末,分明是对非墨说的。
常歌担心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却见非墨一脸正经地瞧着干长九,半分动摇也无,她不免有些失落。
“长九,你来给他们解释。”
“好。”干长九略一颔首,行至非墨跟前,望着他的双眼,沉默一会儿。
“前朝有位道士曾经留下一本古书,书上某一页有记载这返生之术。相传这术法名叫‘逆天术’,需找齐五件东西,要两个内力修为达到五十年的男子,于五月初五端无之时在灵山白云台处展开此阵,方能使人复活。”
“五件东西?”常歌警惕性地看着他,问,“是哪五件东西?”
“活死人,沉渊太极剑,百狼胆,千人血,以及一副完整的白骨。”
桑鬼一面观察他神情的变化,一面微翘起嘴角,冷言道:“你只需找到白骨和活死人,别的东西我会安排好。”
“千人血?”非墨眸中闪动,不可置信地问他,“……是要一千个人的血吗?”
“正是。”桑鬼坦荡荡地回答他,饶有趣味地看他纠结,“怎么?想反悔了?”
“不是……只是……。”他咬着下唇,求助般地看向常歌,后者白了他一眼,赌气似的别过头。
“哼,你怕什么。”桑鬼没好气地哼道,“我知道你这小子是个老好人,又不是叫你杀人。实话告诉你,你爹生前也杀不过不少生灵,别以为他就是个大慈大悲之人。”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干长九嗟叹一声,一手搭在他肩上,语重心沉,“干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能让你爹活过来,也算是了了我等的心愿。再者,难道你不想看见你父亲么?不想知道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性格,不想同他说话么?”
想……他当然想,但是……
“这一切若要用旁人的性命来交换,未免也太……。”他话还没说完,桑鬼就一身冷笑打断。
“要我说几次?是我杀人,又不是你,你在这里扭扭捏捏个什么劲儿?我告诉你,你若是反悔,我现在就杀了你。”
非墨还欲解释,常歌一看桑鬼那脸色,连忙拽了他到一边,赶紧应道:“成成成,师父说什么都成。”
“哼。”桑鬼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常歌陪笑着思量道:“这……这沉渊太极剑好像是在那玄溟鬼域的长老手上的吧?这活死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正是。”干长九点头道,“你们先去找那一副白骨,至于这活死人,我之后再详细告诉。
“记住白骨定要是完整无缺的,便是那尚未腐烂的尸体也不行。”
“好。”常歌记下来,“我们明白。”
天色已晚,几人又再商量了些七零八落的细节,听得那滴漏声越发变小,想来是入了三更天。
“时候不早了。”桑鬼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淡淡道,“你们早些休息,可别忘了我所说的话。”
“是,师父慢些走。”
恭恭敬敬地目送桑鬼和干长九走远,常歌这才松了口气,直直往非墨床榻上一倒,叹道:
“总算是送走这两尊大神了。”
“小伍。”非墨焦急地唤她,一时有些无从开口,“师叔他当真要去杀人么?这该怎么办?”
“哼,是你自己答应下来的,谁叫你嘴快,该!”常歌不客气地拉着他床上被衾往头上一罩,侧过身小憩。
“……你先别慌着睡。”非墨拉她起来,满眼的无助,“方才的确是怪我太心急,欠考虑,可那也是因为……我实在是非常想见爹爹一面。”
“我自然知道。”常歌掀开被子来,摇了摇头,“但你答应了五师父,眼下想推拒也是不可能。”
“……其实,我倒是不想拒绝。”他犯愁地抓着头,愁眉苦脸,“可一想到会因为这个伤害到别人,我心里又难受得紧。”
“担心这个作甚?”常歌坐起身来,伸出手指在他脸上拂过,笑道:“师父不是说过么,又不是你杀人,你怕什么?”
非墨不以为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同当初不笑大师的行为有何分别?”
“你傻呢?”常歌好玩似的在他脸颊上捏了捏,扯了扯,“那不是说要千人血么?割个口子留几滴血,或是割一下手臂流一碗血也能凑上啊,你那么死脑筋作甚么,非得杀人才好玩?师父可不是杀人如麻的人。”
“可他不是说……。”
“那是逗你玩的。”常歌抿着嘴唇,得瑟地继续捏,“五师父就是喜欢这样,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能以常理推断,你尽管放心便好。”
“唔……小伍,别闹。”他总算觉得疼起来,伸把她手拿下来,捂着脸揉了揉。
“我困死了。”常歌没再弄他的脸,倦倦的打了个呵欠,倒头就往他床上睡,“房间太远了,我不回去了,今天在你这里睡好不好?”
“……。”非墨无可奈何地摇头,“这怎么可以?”
“怎么又不可以了?”常歌索性几下子除了鞋袜和外衫,往他被子里缩,只露了个头出来,“不如你去我房里睡吧?”
非墨皱了皱眉,“你房间好远……。”
“那随便你,反正我不想走了。”她坚持耍赖到底,翻身背过去,“不然你要一块儿睡也成啊。”
“……。”他听罢,脸上没由来的一红,忙又是连连摇头,“胡说八道……。”
常歌没再理他,没过多久四周就安静下来,非墨唤了她几声,见她并无反应,心道:也许是睡着了。
对于死人复活一事,他到底觉得蹊跷,可又不得不说自己是很想亲眼见一见父亲的。许久之前便就有这样的想法,倘若真能实现,即便要他减寿几十年也心甘情愿。
但凡有得便必有失去之物,他们所举如书上写,乃是“逆天”行事,这样……当真是能行么?为什么总感觉何处不对劲,总感觉哪里奇怪。
已死之人,且又这么多年了,桑鬼为何要在这几日想将其复活?其余的师叔师伯又为什么对爹爹死因的话题那般避讳。
记起酒席间,炎阳真人所说的那句话——
“当初之事,是我几人太过坚持才令你父亲落得那般下场,说来也是我们愧对于他。”
爹爹的死难道也与他们几人有关?
是因为内疚故而桑鬼才想着倾尽所能来弥补?
那又为什么不能告诉其他几人呢?
诸多烦扰的事令他头疼不已,想了半天没有头绪,最后还是决定不再过于纠结了,俗语有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该来的总是会来,现在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如此一想,他方觉心境开阔,抬眸看见常歌还将胳膊露在外,不觉摇头苦笑,上前替她拉好被子,回身又把烛火吹熄,推门出去。
今夜无月,寒风习习。
三日后,汴梁郊外,小山坡上。
阳光虽和煦温暖,但这山坡处反而阴气森森,处处透着一股邪佞之意,地面的小草才露出嫩芽,放眼一看尽是翠绿可走近才发现是杂草丛生,并无生气。晴空里几只黑鸦飞过,落在地上,时不时啄了啄地面零碎的兽骨。
这乱葬岗不常有人出没,白骨处处,隐约还能听见野狗的叫声,即便是白天,也足够毛骨悚然的。
“过了前面那棵枯树后,坟堆就相对多一些了。”常歌走得有些累,她擦了擦脖颈间的汗水,停下来歇脚。
“会不会害怕?”非墨忽而这般问来。
“怕,肯定会怕……。”常歌抱着胳膊搓了搓,仍觉得周遭好像飘着许多鬼一般,话音里略有颤抖,“可你一个人来,我也不放心。再说,你没学过医,怎知道那白骨是不是完好无缺的?”
“……嗯。”闻言,他莞尔含笑,心中温暖,上前将她手牵着,“不要怕,有我在。”
常歌展开眉来,手指悄悄自他指间穿过,合拢在一起,却是提醒道:“不过乱坟岗里一般好的骨架并不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我知道……可是如若去翻别人的坟墓,多有不妥。即便是乱葬岗里的尸身,咱们这样乱来,其实也是极不尊敬的……。”非墨歉疚地低头,“……情非得已。”
“我也担心人家夜里会不会找过来。”常歌向他扬了扬手里的篮子,“所以我才买了不少纸钱,多烧一些给他们,算是赔罪,你觉得这法子怎样?”
他点头:“很好。”
“嗯,那便走吧。”
越往前走,周遭的坟堆相对多了些许,地上凌乱的骨头也愈渐增多,空气里味道怪怪的。没过多久,常歌忽然止住步子,皱着眉四处嗅了嗅。
“怎么了?”非墨不禁问。
“……你有没有闻到烟味?”
“烟味?”他闻之也仔细深吸了口气,浓郁的泥土和腐尸的气味里夹杂着另一种气息。
“好像是。”
话刚道完,头顶就飘过不少纸灰,常歌扯着他指了指前面,“在那边,好像有人在烧纸钱。”
那矮松树刚刚抽出绿芽,树下的浓烟随气流缓缓升上来,坟是新立的,周围全是白色的纸钱,火光甚是谣言。
火堆前跪有一人,一身玄色劲装,背脊笔直如松,瞧那侧面,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这墓碑左侧斜插了一把玄铁长剑,远远看去似乎反光。
常歌二人走近,方才看清那墓碑上正写有“爱妻柳若君之墓”。
她迟疑了一瞬,终是唤道:“白剑师兄。”
地上的人偏头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无悲无喜。
“原来是你们。”
他说着自往火中又仍下一叠纸钱,火舌飞快就将其吞灭,黑烟缭绕。
一别数月,想当初在黑鹰城外相遇时,他曾说会去找红药师父寻求救治她的方法,怎料如今见面竟会看见他们阴阳相隔。虽然那时常歌心中并不怎么对他们有好感,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
常歌垂头也俯下身跪着拜了一拜,有意无意问道:
“白剑师兄没有去封雪岭找红药师父么?”
他冷笑出声,沉默良久才摇头。
“是我命里有此一劫,躲也躲不过,反倒连累了她。”
不知这几月里他遇上何事,常歌也没有要追根究底的意思,只安慰他道:
“师兄请节哀。”
非墨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妥,“这里是乱葬荒野之处,你将她安置于此会不会有些……。”
“这是她的意思。”白剑淡淡回答。
“生时世人背弃她,死后她也不愿同那些人长眠于一块土地之下。‘乱葬之处,白骨凄零,或是归处’,她是如此说的。”
常歌和非墨对视了一眼,未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或许说什么都显得不疼不痒的,索性还是别多言的好。
“师兄保重,我们就先告辞了。”
白剑连头也没回,只扬手示意了一下。
平地里一阵微风乍起,吹了地上那堆黑灰狠狠地摔在他侧脸,墓碑上的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