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不久,四周就安静下来。
桃花门的规矩很严密,夜间是不许门中弟子到处乱走的,故而也就越发清冷起来。
北方的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是大雪纷飞了罢?
剑锋在手中疾走,剑光闪烁,招式轻盈,威力极盛,衬着皎皎月华宛如灵蛇般诡秘。眼见头顶飘来几枚落叶,非墨手腕一偏,起身落地,瞬间功夫已然使其化为灰飞。
他立在原地,回头看了院子里的一地枯叶,微微喘气,满头皆是汗水。
“啪啪——”忽的传来清脆的几下掌声,非墨怔怔抬头四顾,那回廊拐角处慢慢走出来一个人,头束青色发带,衣着月白窄袖衫,面上温润,不语含笑。
“萧师弟好剑法。”
一看是苏卿,非墨忙收了剑拱手施礼道:“苏师兄。”
“以后既是同门,不必和我这样客气。”苏卿走过去,往他肩上拍了拍,“唤我苏大哥就是。”
他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苏大哥……。”
苏卿微笑颔首,继而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剑,问道:“方才师父教你功夫的时候,我瞧你心神不宁,神情恍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非墨别开脸,看着地上。
“没事就好。看来凌风大师兄教你的剑法也很精妙啊。”苏卿望向那一地的叶子,笑道,“能学到这个地步,不容易。往后可要好好跟着师父习武,若有不懂的地方,大可来问我。”
他无话可说,只轻轻“嗯”了一声。
“诶,还没遇见过你这样性子的人。”苏卿苦笑着皱了一下眉头,非墨莫名不解地看着他。
“如此顺从的性格,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连我都觉得有些闷啊……。”苏卿闭着眼长长叹了口气,继而一掌拍向他后背,笑道:
“年纪轻轻,就莫要这么愁眉苦脸的。”
“……。”
瞧他半天不吐一词来,苏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叹道:“这般模样,难道是同小伍那丫头吵架了吗?”
“小伍?”听到这两个字,他方稍稍提了点精神起来,仍旧是面无波澜地盯着他。
“啊呀……她不是连自家小名儿都告诉你了么?”苏卿恍然大悟一般右拳轻锤了一下左掌,“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已经……私定终身了呢……。”
“啊?没有的事!”他猛地一愣,吓得赶紧往后退,却不想被脚下的石阶绊住,仰后摔在地上。
苏卿倒是没料到他会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又是笑又伸手去拉他:“我不过是说玩的罢了,你何至于弄成这样……。”
非墨挠着头尴尬地拿眼神瞟他,低低道:“苏大哥,这种事,怎可随意拿来开玩笑。”
“是是是,是我的不对。”苏卿认错态度极好,虽然那脸上的笑止也止不住。非墨被他笑得实在耳根通红,更加说不出一句话来。
待得他笑够了,这才轻咳一声,正经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瞧你这反应……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她罢?”
非墨手指摩挲着剑身,垂眸沉默了片刻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喜欢。”
“哦?”好像对这种事颇为感兴趣,苏卿两眼泛光看着他,“怎么说?”
“……我……我就是想跟着她。”
苏卿追问道:“想跟着她?这是为何?”
非墨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清楚……反正,有她在的时候,心里总是会觉得很舒坦。”
“啊……。”他意味深长地拉着尾音,摸了摸下巴,“这可难办了,仅仅这样,应当不算是喜欢罢?”
非墨疑惑地问他:“那怎样才算是?”
“呃……。”他拧眉思索了一会儿,“这样吧,问简单一点,就拿顾小公子他们家上小伍那儿提亲一事,你如何看?”
“如何看?”
发觉这位传说中的高人之子似乎反应有些迟钝,苏卿耐心继续问:“嗯……就是,你初听见这个消息时,是什么感觉?”
非墨轻咬了下唇,缓缓答道:“不太舒服……。”
苏卿勾起嘴角来:“嚯?那你现在看见顾家小公子时,又是什么感觉?”
“想揍他。”
“噗——”
桌上的茶水滚滚冒着白烟,外面突然起了一阵风,小童倒完茶就赶紧上去把窗掩好,规规矩矩的退了下去。
桑鬼一手端起杯子,闲闲散散抿了一口,由着那热茶顺喉咙一直淌到胃里,说不出的舒坦。他扬了扬眉,待看见常歌领着的那两个孩子,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你的意思,我要收这个女娃儿为徒?”
“师父,你行行好吧。”常歌推着那小女孩往前凑了一步,笑道,“她资质挺不错的,人家还会些毒蛊之术,决计不会让你丢脸。”
“诶……这个孩子暂且不提。”桑鬼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又指向另一边的十三,“那个小鬼又是干什么的?我可不收浑身半点毒气不带的小子。”
“这个……不是收徒了。”常歌拉着十三,顿觉头大,“我明日就要随三师父回汴梁,不能再顾着他。好歹他是大盗封白羽唯一的儿子,我记得你们也有几分交情的,就当帮我照顾一下他,成不成?”
还不等桑鬼发话,十三就扭头哼道:“我才不要跟着这个阴气森森的男人。”
“臭小子!”桑鬼拍桌怒道,“我还没嫌弃你,你倒看不起我来了?滚!我管你是谁的儿子,说不收便是不收!”
“诶诶……五师父,有话好好说啊。”常歌忙把十三拉到身后去,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十三不屑一顾地哼哼道:“谁是小孩子了。”
“是封白羽的儿子吗?”红药在一旁听了许久,用茶盖刮了刮上面浮着的几片茶叶,抬眼瞅着往常歌背后躲的十三,微微笑道,“倒同他爹一样,是个机灵的孩子。”
比起桑鬼那带老是刺儿的语气,听得这话十三不觉脸红,支支吾吾道:“过……过奖了。”
红药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来,朝他招手柔声道:“以后就跟着我吧,封雪岭上也有好几个和你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想来你定能与他们好好相处的。”
“哦……。”难得十三这么乖顺地答应下来。几个师父当中,论性子最好的就当属红药夫人了。不仅相貌柔美,声音温软,便是待人也和蔼可亲。若十三能跟着她,好像也比跟着桑鬼更好。
如此一想,常歌方才放下心。
“对了。”桑鬼喝了一会子茶,似想起什么来,“你不是适才提起,在黑鹰城遇见过一个古怪的黑衣采花贼吗?”
听他这么一说,常歌才注意到还有这件事,她不由点头:“是,那人曾对我说,他也是盘云山石青师父的弟子之一。”
“哦?”红药侧头与桑鬼相视点头,问她,“那他叫什么名字?”
“他自称白剑。”
“……。”桑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喃喃道,“原来是他。”
“怎么?当真有这个人吗?”常歌不禁好奇。
“这都是以往门派的丑事罢了。”红药轻叹了口气,“在非墨的师父,凌风没来之前,白剑一直是石青师弟座下的大弟子,他为人谨慎小心,剑术精湛了得,颇得众人赞扬。只可惜后来……。”
桑鬼扶额把杯子扔到桌上,接着她的话道:“后来为了个女子,擅自偷盗我门中宝物,石青一怒之下便把他逐出师门。算算……也有十年了吧。”
“女子?”经他这么一提常歌立即回想起来,“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确带着一个女子。而且那人身患重病,脸上还被烧伤,全身无法动弹。我当时还叫他最好来找红药师父你看看病。”
红药淡淡垂下眼睑,轻声道:“这样啊……。”
桑鬼冷笑出声:“那女人曾是朝廷追捕的钦犯。白剑为了帮她复兴家族,先是背叛师门,后又入牢劫囚。如今他只一人,加之那女人也是百病缠身,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死。”
常歌也是如此认为,点了点头:“而且,他好像自己也受了伤。”
“当初他盗宝之时,正好被石青撞见,那伤多半是那时候留下来的。”红药深感惋惜地摁了恩眉心,“多好的一个孩子啊……真是可惜了。”
“不过,那女人命不久矣,恐怕他当真会寻上门来找你。”桑鬼晃了晃茶杯,问她,“师姐,你会救治他们吗?”
“唉……
“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不清楚……。”
她行医多年,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虽白剑叛逆师父又做了许多为人不齿之事,可好歹是两条鲜活的生命,若要她狠下心来拒绝,倒还是件难事啊……
从桑鬼房中出来,抬头看了一下天,多半已经是亥时了,常歌疲倦地舒了一口气,左右跟着十三和那个陶姓的小姑娘。到底同龄之人话要多一些,两个孩子一下便就混得熟了。
“你看你以后可就惨了,那个桑什么的,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人,头发那么长,男不男女不女的,脾气还不好……啧啧。”十三煞有介事地对着那姑娘唬道,“你肯定会被他骂死的。”
不想那丫头倒是颇为冷静地轻轻一笑:“是吗?我倒觉得他人挺不错的。”
“……你脑子有病吧?”
十三叉腰得意道:“你瞧瞧红药夫人,不仅年轻貌美,人那么温柔……。”
“咳咳……。”常歌俯下身扯了扯他耳朵,教训道,“你这叫法可不对,要么叫师父,要么叫奶奶。别看红药师父这样,她已经很大年岁了,说话不可如此不敬!”
“……啊?”十三挫败地撑着旁边的树,“原来是驻颜术……。”
瞧他这副模样,常歌正想出言笑话,余光却瞥见那边回廊上独自一人坐着的非墨,她刚到嘴边的话又换了一句。
“十三,你先送小陶妹妹回房间。我还有些事,就不陪你们了。”
“哦。”十三应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嗯,知道了。”
风比方才又大了几分,月亮朦朦胧胧,被乌云遮了大半。非墨头靠在一旁的木柱上,呆呆的盯着地上残缺的月光出神。
回想苏卿说过的那些话,他又摊开手掌,轻轻抚着剑上散着的剑穗,心头莫名的复杂。明明以前只想着能一直跟着她就好,怎么感觉近来的想法越发离奇和古怪……
“非墨!”
背上猛地给人拍了一下,他尚不及回头,眼前就摆了一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常歌凑在他身侧,唇边含笑,眸子如墨点漆,竟能从那里头看见自己……
“拿着啊。”她不耐地催促道。
“哦……。”非墨方出手接过来,捧在手里,讷讷低头咬了一口。
常歌垮过木栏坐在他旁边,抬头看着满天的夜色,自顾吃着馒头,也不瞧他就开口说道:
“你怎么了?又心情不好了?”
非墨稍稍蹙了一下眉,慢慢咀嚼东西,含糊不清:“我没有心情不好……。”
“还说没有?”常歌不以为然地摇头,“自从听说了你爹娘的事情之后,你整个人像变了一样,魂不守舍的。”她言罢就探头过去,试探性的问:“是不是听五师父说了一些有关你娘不好的事情?”
“不用在意那么多,五师父他这个人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虽不好听,但绝对没有恶意的。而且反正我们明日也该启程了,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要真是没法释怀,等过两天我和你一起去问石青师父,叫他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不就行了?
“小伍。”听她叽叽喳喳说了半天,非墨只忽然唤了一声。
常歌愣愣地停下言语来,歪头盯着他:“嗯?”
“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嫁给顾少爷?”
“这怎么可能?”常歌叼着馒头边咬边笑道,“我和他又不是很熟,就算很熟,我也对他半点爱慕之心都没有……。”
“可是,你爹不是已经答应了吗?”非墨深拧着眉看她,“顾家小姐不也无法忤逆她爹的意思?”
“话是这么说没错……。”常歌放下馒头来,满心惆怅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自己也没底。毕竟我此番离家出走已经很惹恼我爹了,若他当真接下这门亲事来,我又推辞不愿意……说不定会被关进柴房。
哎……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无奈地笑道:“再说,我瞧那姓顾的似乎也不怎么乐意娶我。若他能说服他爹,那就再好不过。”
“呃……你……。”非墨迟疑了一瞬,低低问她,“那你可曾对他有好感?”
“……怎么说呢。”常歌抓了抓耳根,偏头想了一会儿,“其实和他相处得久了,觉得他这个人本性并不坏……。”
非墨咽了一口唾沫:“所以你喜欢他?”
“你听我把话说完……。”常歌伸手朝他头上敲了一记,不过这次倒是奇怪,竟没听他喊疼,反而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我只是觉得他人还好。至于……有没有好感,我想该是没有的罢。”
非墨抿了抿唇,低头看着手里的馒头,上面的热气已经没有了。他挣扎了一会儿,出声问道:
“那……你有心上人吗?”
“没有。”常歌笑着摇头:“你今天作甚么老问这个?”
“我……。”
他蓦地抬起头,轻轻出手扣在她腕上,未用太大力气便将她拥入怀中。
温暖的气息透过衣衫渗透进皮肤里,觉察到他的头搁在自己颈窝,吐息间,那温度时冷时热。常歌脑中尚一片白,始料未及,她出手本欲推开,却不想听得他微有些哽咽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道:
“……我不想你嫁给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