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淡淡抿了一口,出声问道:
“听说,凌风是你的师父,那他人现在何处?”
非墨回答道:“家师一年多以前过世了。”
“他死了?!”听得这话,那边一直沉默少言的石青愕然站起身。
以往从未见他有过这般失态的举动,朔百香和苏卿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石青几步到他跟前,急声问:“他是怎么死的?”
大约对这几人的身份也清楚了几分,非墨反而不似先前那边吃惊,只平静答道:
“师父是病死的。”
“病死的……。”石青喃喃自语念叨了几句,最后背过身嘲讽似的一笑,“没想到,竟会有今日……当真是天命注定,一切皆有因果。”
这话他听得不甚明白,故而转了头疑惑地望向那边的红药,且看她微微一笑,解释道:
“实不相瞒,你师父曾经也是这位石青道长的徒弟,同在一个门派之下习武修道,后来却因为种种事情,我们和他分道扬镳,已经是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你爹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他在我们六人之中原是排行第四的,说起来你还该唤我一声师伯。”
非墨认真地点了头:“师伯。”
“嗯……乖。”红药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因得当初萧竹同他关系算得上亲密,而今见得故人之子难免心中会有些思念之意,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儿?”
他方答道:“非墨。”
“非墨?……。”她稍愣了一瞬,“这名字,是你爹给取的?”
“我不知道。”非墨只是摇头,“从我记事起,就晓得自己叫这个名字,至于是何人起的倒也忘了。”
“哼,这名字除了他爹,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取得出来么?”桑鬼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地撑着头,别过脸。
常歌听这话里似乎有玄机,好奇问道:“难不成,是有什么典故?”
“谈不上是什么典故。”红药缓缓颔首,看着非墨轻叹道,“当初是我们几人都反对你爹和你娘结合,炎阳师兄更是斥责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给你取名‘非墨’,想来也是在意那时候的事罢……。”
“我娘?”活了这十几年,他是头一次听人提到爹娘的往事,心中不自觉有些触动,忙问道,“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哼,你娘?你那个娘……。”桑鬼刚想开口,就被石青冷冷一眼瞪了过去,他微启唇,最后还是没有说话。红药没奈何地朝着她摇头,继而又拍了拍非墨,温言笑道:
“放心,你娘是个极好的姑娘,坚强得很。你爹他生性懒散,放浪不羁,从不搭理门中事务,若非是你娘来了,他恐怕还将继续堕落下去。”
桑鬼没好气地低低反驳了一声:“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两个不靠谱的人。要不是他们,盘云山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师弟——”红药皱着眉轻声呵斥他。桑鬼抿了抿唇,自顾喝茶生闷气。
“好了,以后时日还长着,有什么事慢慢再说也不迟。”红药拉着非墨在她坐下,正和常歌并排着,“你既是我师弟的儿子,往后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凌风可曾教过你什么功夫吗?”
“教过。剑术……。”说话间,常歌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非墨转头正瞧见她一脸得意地小声笑道: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师父肯定不会放着你一个人不管的。”
话虽是如此说,但他心里却半点喜悦都没有,反而烦闷至极,他索性一声不吭地垂下眼,沉默不语。
“剑术?”石青把手里的茶杯往桌边一搁,“既然这样,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学剑罢。你师父也算我徒弟,辈分不可乱,往后你称我师公便是。至于门下其余弟子,就同辈而论罢。”
“是。”他抱拳拱手道,“多谢师公。”
红药越看他越是欢喜,不由笑道:“这孩子比起他爹来沉稳多了,我可是喜欢得紧。日后得了空闲,要想学医术我也能教你。”
石青赞同的点点头,又对着桑鬼吩咐道:“师弟的毒功也可传授他一些。”
“我?让我教他?”桑鬼大为不满地拍桌表示抗议,“练我门下毒功都是要自小打好基础,他这半道上凑来的我可不教!教也教不好。”
“诶,师弟,话也不能这么说。”红药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那些偏难的功夫自可以不教,你捡些简单实用的来不就成了么?”
“说的是。”不等桑鬼开口,石青就替他回复道,“过几****就带他回苍木山,正巧空城师弟也在那里,倒可让他教这孩子一些星象占卜,奇门五行之类的东西。”
红药笑道:“如此甚好。”
看这几位的反应,像是有愧于非墨他爹一样。常歌心里胡乱猜了些缘由,可无论如何能让他武功有所进展到底是好事,她伸手轻轻扯了他衣摆一下。
“非墨。”
“嗯?”
“这下捡到宝了,你该乐了吧?”常歌往他鼻尖上拧了一下,笑道,“我那么多位师父都肯教你。假以时日,你就成举世闻名的大侠了。”
看她笑得灿烂,非墨只觉得徒然伤感,蓦地问道:
“你就这么想我跟着他走?”
“那是当然了。”常歌想也不想就道,“我身上的盘缠已经被你和十三花得差不多了。回程能少你们两个人的口粮,我不知道多开心……。”
“我还有一百两。”他急忙打断,“可以都给你的。”
“说什么傻话。”常歌略有不悦的皱着眉扯了他面对自己,“你方才不是已经答应石青师父了吗?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可以反悔?”
“我……。”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常歌又道:“再说,你也就那一百两能拿得出手了。平白无故又想塞给我?门都没有。”
“……。”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忽有个小童急急跑进来,对着桑鬼行礼道:
“真人,顾家公子求见,说是有事要向您辞行。”
“顾家公子?”石青瞥了一眼过来,“是何人?”
“让他进来。”言罢,桑鬼慢条斯理方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继而才道:“是这丫头领着来的,我怎知道什么人。”
“说起来……。”红药侧头把常歌的手拉到自己掌心,拍了拍,“小伍这丫头,此回是私自离家的罢?可让你爹爹好找啊。”
“哼,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桑鬼抱着臂,不屑的冷哼。
石青闭着眼悠悠喝茶,“正好同我一起北上,我也有事要往汴梁走一遭。”
交谈间,门外的顾沉衣款步踏进殿中,手上一把泼墨山水纸扇缓慢摇着,颇有些风度翩翩之感,只见得他在中央站定,对着一干人鞠躬行礼。
“这两日多谢桑真人款待,因家父忽传信唤在下回家,故而就不多待了。”
“无妨。”桑鬼微颔首道,“不必如此客气,这一代山路蜿蜒,我派人送你山下。”
他又是一鞠躬:“多谢。”将转身时,朝常歌看了一眼,想他这几日也是帮忙甚多,出于礼貌,常歌也对他点了点头,算是送行。
“这位少侠。”顾沉衣还没走到门口,石青忽站起来叫住他,“不知令堂可是顾家三夫人?”
“呃?”顾沉衣莫名地转头回身,颇感奇怪地对他又行了一礼,“正是家母,道长莫非同我母亲熟识?”
石青所有所思地抬起头来,“说不上熟识。不过令尊最近替你安排了一桩婚事,恐怕此番找你回去多半是为商议此事。我想,我们正好能够同行。”
“真有此事?”他眉峰不自觉皱了起来,家中催促他早日成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往年不少人前来说媒,到不知这回又是哪家。
“原来这位就是顾沉衣,顾公子?”红药低头看了看常歌,又往他身上瞧了一眼,笑道,“果然是斯斯文文的,一表人才。”
顾沉衣忙又施了一礼:“道长过誉了。”
石青往常歌那方向瞅了瞅,点头道:“难怪你们两人认识。”
常歌听罢就觉得这其中有古怪,“三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爹爹未曾同你说么?”红药笑着轻抚她的头发,“前不久江南顾家的三夫人才带了一大堆聘礼上你爹那儿提亲去了。我看你爹爹那模样,应当是许了。”
非墨猛地一怔,惊愕地抬头看着她,常歌尚还没反应过来,却是被他瞧得头皮发麻,随即才愣道:“许了?说……说笑的吧!?”
“无论如何,你也是时候回家了。”石青冰冷冷扔她一句话,“明日就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常歌咬了咬牙,无话可说,最后只得一腔怨怒地狠狠瞪那边的顾沉衣,后者甚是头疼地用扇子敲了敲前额,心头暗叹不已。
倒是没料到他爹是这么一个说风就是雨的人……想必舅舅一定费了不少功夫罢……唉……
午后阳光正好,即便冬季在南方也有如此柔软温暖的光芒,直直的透过帘子的缝隙洒到床上。眼皮上被这样的光刺得微疼,非墨抱着被子,往床里边儿缩了缩,而后又抬手遮挡。
睡了一个时辰,现下倒是清醒起来,了无睡意。他睁眼看着床顶上的雕花,静静出了一会儿神,目光不觉移到旁边立着那把剑上,剑柄的明黄色穗子随意散开,上面纹饰很生复杂,想必编起来也费精力的罢。
记得她好像说,不常送人东西……
非墨坐起身来,拿了那把剑在手,仔细观看。这么多年他看了无数次,剑身上的每个角落都记得清楚。食指挽了剑穗打了几个圈,然后又松开。
这一刻,心里的情感似乎变得奇怪。
为什么无端的好像很钝痛……
和师父死前的感觉不太一样。那时,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伤心和不舍,可如今原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却觉得惶惶不安,焦躁难受,一阵一阵的刺疼不断袭来。
明明应该有很多事情要问那些道长才对,眼下反而一句话也不想说,整个人都倦倦的。
躺在床上浑身发热,他索性穿衣起来,推门出去透透气。
回廊两旁苍苍翠竹入目即让人心情沉静,冷风拂面,偶尔几片竹叶打在衣衫上。宽敞的道袍到底不适合他,怎么穿都觉得行动不便。
非墨沿着这一路低头而行,脑中说不出是想得太多还是根本什么也没有想。
正饶过一处平台,将抬眼时,耳边忽传来几个熟悉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说大小姐,您放过我行不行?都说了这事儿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顾沉衣一手扶额,一手撑着旁边的树干,常歌又是气又是无奈。
“若不是你,你爹怎么可能上门提亲?”
“那也是我爹提的,又不是我啊。”顾沉衣很生无辜地耸耸肩,“你也看见了,这几****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爹远在汴梁,哪有可能这么快与他商议成亲之事?”
“这也不一定。”常歌不依不饶哼道,“你们不是还有书信来往吗?你老实交代……到底有什么企图?”
顾沉衣被她逼到墙角,额上尽是冷汗:“喂……讲点道理可好?怎么说我也算是半个受害者吧?”
“不行,你必须跟你爹说,取消这门婚事。”
“啊呀……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我爹还很凶的,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顾沉衣极其认真的表情,表示他爱莫能助。
“你!——”
十三在旁边大石头上优哉游哉坐着,一边啃着糕点,一边饶有兴致地瞧他们两人争吵。不想刚坐起身来就瞅见回廊那边非墨正静静站着,目光朝这处看。他把嘴里叼着的点心,取下来,没作多想就高声嚷道:
“萧大哥!”
常歌听见他这一句,挫身回头,果然非墨站在那对面,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几步跑到他跟前,笑道:“我还说去找你呢。石青师父让你晚些去他院子一趟,他好像要教你一些功夫。”
“哦……是吗。”他也没看她,反是朝着树下面的顾沉衣看了一下。
“你怎么了?”常歌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没有。”非墨正准备举步绕开她,到不想常歌快他一步,伸手就扣在他腕上,温暖的触感瞬间散开来,非墨大吃了一惊。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常歌却自自然然地取出手帕在他额上擦拭,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
“你头上那么多汗,该不会是又烧起来了罢?”
以往也有过被她牵手的时候,今日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莫名的慌起来,慌乱之后又无名的惆怅。他狠狠抿唇,尽量不去瞧她。
顾沉衣靠在树干上,闲散地勾起嘴角来,向非墨调笑一样打了个响指。他看在眼里,微微一怔……
“我早跟你说你是受了寒,你偏不信……。”常歌尚絮絮叨叨念着,岂料非墨猛地一把推开她。
“我没受风寒。”他简洁快速地回了这声。
“呃?……可是……。”
非墨侧过身背对她:“我还有事,先走了。”
“诶?你……。”常歌本想说些什么,只看他越走越快,连头也不曾回,自己终究也垂下手来,糊里糊涂地收了帕子,口中不悦的嘀咕着。
“生的哪门子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