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知非墨到底同这几位师父有什么渊源,常歌顿感这其中事情必然不简单,她急急忙忙冲到桑鬼面前。
“五师父,人是我带来的,你不要为难他。”
桑鬼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慌什么慌?为师有说过会为难他吗?”
“诶?”常歌不明其意。
“先带他去旁边小榻坐着,我来瞧瞧他的内伤。”桑鬼走至案几之前,提笔快速写了两张字条,继而伸出食指在唇下吹了一声,不过多时就见得门外飞来两只黑鹰。他几步走过去,将字条捆在鹰脚之上。
常歌看得奇怪:“除了石青师父,您还打算叫什么人来?”
桑鬼拍了拍手上的灰,懒懒散散地走到小榻旁边,一手将常歌挥开,先是点了非墨几处穴道,而后又扣在他手腕上把脉。
“哦?……你这小子,有人帮你打通过奇经八脉?”桑鬼一掌在他后背上拍下,“是凌风么?”
体内一股灼热之气四处游蹿,非墨咽了一口唾沫,才回答道:
“不是……前几****曾遇见过一位能喝酒的老前辈。他说我体内有好几处穴道被人封住,以至于常常头晕目眩,内力也无法正常使出。他出于好心便将我身体之中的经脉打通。”
“封你的穴道?”桑鬼听得皱眉,“是谁封了你的穴?”
“……我并不知晓。”
常歌在一旁摸了摸下巴,闻得此话不觉猜测起来:“他师父临终前曾把一身的功力都传给他……会不会是他师父?”
“凌风?”桑鬼面无表情地颔了颔首,“的确有这个可能。”
不过多时,大约也觉察到他体内的灼热,桑鬼讶然地撤了掌,冷笑:
“哼……没想到,你伤势竟能复原得这么快。到底是他的儿子。”
非墨惊愕地回转身,“他?我是何人的儿子?”
“你姓萧,还不知道你爹是谁?”桑鬼从榻上站起身,抱着双臂往前走了几步,冥思不解,“看样子,凌风是什么都没与你说过?这般藏着掖着,到底是为哪般……。”
常歌凑到非墨跟前,仔细瞧他脸色,除了额上有些许薄汗之外,的确是比方才好得多了。她不由松了口气,用袖子替他把汗珠擦去,这才回头去问桑鬼。
“五师父……我听你提到萧竹,他是什么人?难不成……就是非墨的爹?”
桑鬼在一边柱子上靠着,淡淡笑着往这边看,“这个人……哼,说起来你爹也认识。”
“我爹?”常歌微微一愣,反而觉得这其中关系复杂纠结。
“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讲过,你本该有六位师父,而不是五位。”
常歌点点头:“记得。二师父也说过,盘云山多年之前乃是闻名天下的修仙大派,派中六位道长德高望重,在江湖上颇负盛名,但是因为一场浩劫使其落至此。可是……师父你不是当初告诉我,我的第四位师父早在多年前就过世了。”
“原话是这么说没错。”桑鬼对着非墨玩味似地挑了挑眉,“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告诉你,他就是姓萧的?”
“……?”常歌愣了半晌,扭头惊讶地瞧着非墨,“你是说……他、他是那位师父的……。”
“呃?”非墨亦是愕然望着她。
桑鬼叹了口气:“若从他这相貌来看,的确与他爹很是相像。至于详细如何,等你二师父和三师父到了之后,再议。”
“可是……。”
“好了,不要废话!”桑鬼从那木柱上离了身,语气不善的准备赶人,“伤我也替他看完了,你们两个没事就赶紧走,少来烦我!”
“哦……知道了。”见好就收乃是上策,常歌赶紧扶着非墨溜出去,临走前不忘帮他掩上门。
大殿之内突然间便暗了下来,殿中灯火不足,又无人气,便显得格外清冷。桑鬼朝着大门方向看了良久,忽伸出手来,盯着自己的掌心,喃喃道:
“你的儿子……原来是这般模样……。”
等到房间将门关上时,常歌才大松了一口气,回身对着非墨笑吟吟道:“好了,这下子你算后半生有着落了不是么?”
他刚在床边坐下,闻之方愣愣抬头。
“……怎么说?”
“你想啊。”常歌几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不是最开始一直担心找到石青之后该怎么办么?我还差点以为是你师父去找他报仇什么的……如今看来,你爹竟然同我师父是师兄弟,那么也就是说你爹算是我师父,你既是他的儿子,那我几位师父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放着你不管的。”
非墨仍旧不明地摇摇头:“这又如何?”
“那你往后不是就能顺理成章跟着石青师父了,也不用拜他为师,两全其美。”常歌抬手在桌边倒了一杯茶,茶水尚是热的,正好可以暖暖手。
“我不要跟着他。”
才喝下一口便就听他如此果断一句话,常歌险些没呛住,颇有不满地皱眉问:“你又怎么了?好好一个机会,干什么又不愿意?”
“我不愿意。”他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反是质问她,“不是说好的,我跟着你,去你家做护卫么?”
“那话只是说着玩玩儿罢了。”常歌把茶杯塞到他手里,两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无奈地笑道,“非墨,我是离家出走的,所以必须得回去。等石青师父他们人到这里,你和十三就都得留下。”
“你想一个人回家?”非墨狠狠捏着手心的茶杯,低低问,“为什么不能带上我?”
“带你作甚么?我爹肯定不会同意的。”常歌耸了耸肩,又回桌边倒了一杯茶,自顾喝着,余光瞟见他还在看着自己,心底多少有些不好受,故而放下杯子来,耐心跟他解释。
“呐……我告诉过你,我家和姓顾的那家里没什么两样,都是十三最瞧不起的富人家。宅院又大,规矩又多,下人上百个,平时出门都得让人跟着而且还必须向我爹请示。这样的日子你上次不是说不喜欢吗?
想想跟着我这几位师父多好啊,每日在门派之中练功习武,闲暇时候还能下山四处溜达。你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好不好?”
听她这番话,非墨也是低头不语,半晌才慢吞吞道:“我的确……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是……我想跟着你。”
“胡说八道!”常歌厉声喝他,“你一个大男人,‘男儿志在四方’这句话听过没有?跟着我能有什么出息?你师父在天之灵若看到你成日这般不思进取,只怕是马上能气得乍尸,你信不信?”
非墨轻轻摇了摇头,这回像是有凭有据,理直气壮地对她笑道:“我师父没教过我这个,他只说人一生短短数十载,若是用世俗礼节太过约束自己岂非过得不痛快,与其这样,倒不如顺应自己心思而活。”
“你……那是你师父乱讲!”常歌咬了咬下唇,“总之,我说了不许你跟来,你就是不能跟着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常歌!”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些许不悦地喊出声。
“我的事,你没有干涉的理由。”
这一瞬常歌倒是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挪了一步,随即颦眉对他嚷道:“你声音大了不得么?我做那么多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就开口做决定啊?”
“我……。”大约也觉得方才的举动有些失态,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睑再没开口说话。
气氛一下子安静起来,许久许久没有等到他开口。常歌在原地发了一会子愣,稍稍抬起眼瞅他,看他那模样有些消沉,思及这几日麻烦的事情太多,他也没有好好休息一下就又听说了有关自己亲生父亲的事,想必多少脑中还混乱着。
如此一想,她调整好情绪,走上前在他旁边坐下,轻轻道:
“可能晚上三师父他们就会过来了,你睡一会儿觉罢。我不打扰你了。”
见他神情如旧,眼中毫无波澜,也没有回应。常歌只能先行离开,替他掩门时,又有些纳闷地瞧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关好门。
“吱呀”的声音一过,屋中顿时沉寂得没有一丁点声响。窗上的帘子被人拉拢,即便有阳光穿过也是阴暗的色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大约是练功结束路过的弟子罢。
非墨缓缓抬了眼皮举目在房中扫了扫,眉头忽的一皱,双手抱着膝缩在墙角,头埋在臂弯间,长长嗟叹了一声。
想起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他竟觉得无端无由,莫名其妙的很,伸手在头上狠狠锤了几下,反而愈加疼起来。也不知自己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胡思乱想的东西越来越多。或许真如常歌所说,他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只是……
只是怎么就觉得心底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些话很想说出口,又害怕说出口,就比方说他如今的心境。他原以为自己只要呆在她身边,能好好护着她就好,可现下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仿佛是些许得寸进尺……
他的确不了解,富人家的小姐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生活?
拿了拇指指尖在齿间咬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回想在顾家的所见所闻……
他眸中渐渐一沉。
富家小姐么……
那她也会同顾小姐一样,嫁给一个或许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吗?
回到房间里往床上一趟,常歌搂着被子深吸了一口气,出门唤来几个小童要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这才钻进被窝里。
长途跋涉走了那么久,又经历一场恶战,此时此刻,那些疑虑都且先抛之脑后,好好睡一觉才是真的。
至于非墨……
她拉上被子,蒙着头闭眼。也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几日总觉得他的情绪变得古怪起来,相处的久了,反而生出很多不寻常的异样之感来。
还是早早拆伙比较好。毕竟,他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啊……
因得浑身疲惫,故而很快便就入梦了。但蒙头着睡觉,到底觉得气闷,脸上热的难受。常歌翻了个身,睡梦里恍恍惚惚感觉到有人将她被子轻拉下来,又把她搭在外面的手小心翼翼放回被窝里。
清新的空气一下涌入肺中,她松了眉头,接着又翻了回去,脸面对着墙,呼呼而睡。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清早,直到端茶水的小童在门外唤她,常歌方才起身。全身筋骨像是换了一样,说不出的轻松,她披上外衫出去开门,青衣小童端着洗漱的铜盆走进来,蓝衣小童手提了食盒,对她笑道:
“石青道长和红药道长昨日已经到了,真人说等师姐醒了就往浮清殿去一趟。”
“知道了。”常歌洗了把脸,又问他,“那个……跟我一起的其他几个人呢?”
青衣童子将早点一一摆好,回头道:“封小公子和顾大少爷去了后山赏景,我已叫人跟着他们去了。那位萧少侠,因得真人有令,半个时辰前已把他带到浮清殿了。”
看样子师父那边是准备“三堂会审”了,她匆匆洗漱完毕,胡乱吃了早点就风风火火往前殿赶去。
还没走进殿内,从门外就瞧见石青着着一件驼色劲衣,面冷如水坐在那最里边的位置之上,旁边立着苏卿和朔百香一男一女两名大弟子。
最外面的椅子上,红药夫人一身金丝织锦裙衫,头挽朝月髻,一双眸子清雅无尘,浑身气质非凡,宛若仙人。
刚踏过门槛,就见红药拉了非墨在跟前,唇边含笑,一脸温和地摸着他的头,柔声道:
“确实同他爹爹很是相像……这眉眼,这嘴巴,连酒窝都是一脉相承。”
朔百香瞅着他不客气地笑道:“哪有,我说他可比萧师叔看起来靠谱多了……就师叔那性子,着实是不敢让人恭维。”
正看得常歌从那边走过来,非墨不自然地挣开红药的手,别开脸往一侧闪了几步。朔百香生性爽朗,倒也不忌讳太多,蹦蹦跳跳上前拉了常歌的胳膊,仔细看了一番,打趣道:“哟,这才没见几天,你这丫头又标致几分了,我看常老爷该添女婿了罢?”
常歌尴尬地望着她:“大师姐,怎么你也在?”
“有师父的地方,我能不跟着来么?”她甚是委屈地摇了摇头,“谁叫有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师父呢。哪像你这么好,离家出走和游山玩水似的,一路上还能收留这么多跟班……这会子连萧师叔的儿子都被你捡到了,你可真是奇人!”
“百香!”那边的石青冷声呵斥她,“没规没距,回来!”
她只得悻悻的抽回手,对着常歌做了个鬼脸,乖乖走到石青旁边站好。盘云山的几位道长性情各不相同,年龄最长的炎阳老真人素来喜静,独来独往,很少露面;红药真人慈祥和善,平易近人;石青真人乃是最为惜字如金的,一向不同人亲近;空城真人相比之下更为温文尔雅,周身一股书卷之气;而桑鬼却是脾性刁钻古怪,乖僻邪谬,专使些阴毒之术,并不被江湖人看好。
红药对着常歌招招手,笑唤道:“丫头也来了,就往二师父这边坐罢。”
常歌自是顺从地点点头:“好。”
待得殿内静下来,桑鬼方打起精神,轻咳了一声:“既是人都到齐了,这里也都不是外人,有些话直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