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爷抚着长须朗笑道:“昨夜看小兄弟使的那一招‘隔空掌’,记得多年前也曾在江南凌家看到过,因说那般姿势的隔空掌乃是凌家的绝学。昨日又见小兄弟提及你的恩师,故而我便有此猜想。”
听他这番话,貌似十分有理,但左右觉何处有不对劲,常歌喝着粥,小心谨慎打量他。
闻得此言语,非墨也不似方才惊讶,只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小兄弟既有这身手,如何又到我府里做一名小小家丁?”顾老爷面目和善地看他,“不如这样吧,我提你做我的贴身护卫怎样?”
“不必了。”非墨当即惶恐地拒绝,解释道,“我不过是想来贵府上赚些小钱,等过几天便走。”
“哦?小兄弟缺钱么?这倒不急着走……。”他扬手就吩咐下去,“去取一百两来给萧小兄弟。”
“顾老爷……。”
“小兄弟不用同我客气。”他打断着不欲让非墨多言,只敷衍道,“先吃完早饭再说,一会儿我带你去花园逛逛。”
“……。”
常歌闷头暗暗一笑,出手这么阔绰,可惜有钱的也不止他一个。看他这么有意讨好,那八成过不了多久就将讲谈条件。此人老奸巨猾,既然能让他在意到这个地步,也不晓得是看上非墨什么了,那傻小子一贫如洗,想不出能有什么值得他费心思的。
常歌尚在思索之中,自没有注意周遭,哪想背后正端茶过来的一个小厮不慎摔了一跤,那杯中的茶尽数倒在了她肩上。
“啊?……。”
“你是怎么端茶的!”不等她开口,顾老爷却先喝道,“万一烫伤了人怎生是好!”
那小厮吓得发抖,赶紧跪下来,唯唯诺诺道:“小、小人该死!”
幸而这茶还不至于到滚烫的地步,常歌用帕子将水渍擦干,侧头看着这半边已湿的衣裳,一时觉得有些难堪。
“没事吧?”闻得顾老爷一说,非墨不觉担心起来。
“还好,没有烫伤。”常歌方起身,朝顾老爷及众人施了一礼,“抱歉,老爷,奴婢就先下去了。”
“诶,小伍姑娘等一下。”顾老爷忽然扬手拦住她,回身对着底下一个丫头道,“你去找件干净衫子来替小伍姑娘换了。”
顾沉衣刚提起筷子的手蓦地顿了一下,眼底里略有些讶然地对着他,继而皱了皱眉。
常歌本欲拒绝:“老爷,我……。”
顾老爷像是并没听见她说话,狠狠瞪了那丫头一眼:“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带着小伍姑娘下去!”
“是……。”
实在是无法插口,常歌没奈何,只得随着那丫头往外走,临走前路过非墨身边,她伸手往他胳膊上捏了捏,低低道:
“小心说话!”
“嗯……。”
待瞧得常歌步出了大门,顾老爷微微眯了眯眼,弯起嘴角来轻笑,低低道:这个小姑娘,哼。
莲池的花已经谢了,几片略黄的莲叶飘在上面。为不让整体瞧着太过衰败,家丁便将枯了的花瓣除去,如今看过去单单调调,几座假山,少许点缀。
寒冬就将来临,院子里的树木早已凋零,落叶满地,墙边的几丛寒梅倒是生气勃勃的模样,花苞正好,含苞欲放。
他素来对景色无感,幼年时候随师父住在山上,也往偏远的地方走过,自然风光看了不少,可惜无心也无暇去观赏,所谓景物,就算有再好看也不过是死的。到底还是人更为有灵气一些。
非墨在回廊上站着看了一会儿,仍举步往住处走去,这几日夜里他都没有睡觉,总觉身体里隐隐有些古怪之处,自己又说不上来。平时不过就按那老人家教过的方法练功,不是什么绝世武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也不知为何不让告诉常歌。
说来也有些奇特,自师父死后,一直以来压抑在丹田处的气息慢慢消失,脑子也清醒许多,似乎学起招式来也比以前快了。师父留下的几本剑谱他都参详完毕,虽除了心法看不懂之外,别的倒都已然铭记于心。
难不成……
当真是师父对他做过什么手脚么?可理由是什么呢……
“啊哟,我说小姑奶奶,你存心玩儿我的是吧?”
正想着事情,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嚷嚷着说话,这声音有些像伙房里的大娘,他放慢脚步抬眼望过去。
“你才进府几天呐,这就准备不干啦?咱们那几日招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呀——”院子头,方大娘坐在小竹凳上,一边洗菜一边和常歌说话。
“你现在准备走人,这工钱咱该怎么算?还有总管那儿,你叫我如何说?丫头哇,你可别让我难做。”
常歌忙摆摆手:“我不要工钱,这总行了吧?”
“那也不是好说的事儿。”方大娘劈头盖脸就回绝,连头也没抬,“现下府里人手不够,你又不是不知道,少了你两个……嗯,那非墨还好说,我这厨房该怎么办?难不成又得让我出去招一回人?”
“这容易。”常歌把腰上系着的钱袋取下来,数了数,递给她,“呐,这些散碎银钱是我一些积蓄,加起来大约有个五两吧,我都给你。大娘,你也行行好……。”
闻得有五两的钱,方大娘顿然眼前一亮,一手拿了过来,打开往里瞧。钱袋里头多是些碎银和铜板,仔细一数还真有五两,想她干工一年也才二两银子,这么一来着实是很划算。横竖再招几个人也不是太难做的事情,如此好的买卖,只要她不亏,挨上头点骂也没什么。
常歌观察她脸上表情的变化,心里暗笑。
方大娘清了清嗓子,未免反应太过明显,她掩饰性地咳了几声,故作淡然道:“既是这般,那我就……尽力去说说吧。”
“多谢大娘。”
她话刚道完,后者就沉下脸来,正色:“许是许了,不过你如今还是咱府上的人,这厨房里的事儿还有你的份儿,赶紧做事去!”
“哦……知道了。”常歌悻悻地搓了搓衣摆,俯下身把旁边的一篓子米端起来,刚转身准备要出门,却见得非墨站在门口正对着她笑。
常歌走过去,踮起脚就往他头上拍了一下:“你被顾家老爷子招待傻了啊?笑什么呢。”
他挠了挠耳根,笑着摇头:“不是……只是看着你,就想笑。”
“……。”常歌咬了咬牙,瞪他,“我长得很好笑么?”
发现她表情转得很阴,非墨自知说错了话,忙改口道:“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只要看着你心情就很好。”
常歌怀疑地虚着眼睛,凑向他,哼了一声,非墨被她那双眸子看得心底发慌,忙退了一步,没敢再去看她。
许久,常歌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有事要做,晚些时候再来找你谈事情。”
“淘米么?”他就问了一句,随后一手便从她怀里将米拿了过来,“我来帮你。”
“也好吧。”常歌笑道,“往厨房那边去,正好我问你些事。”
“嗯。”
离吃午饭还有些时候,张厨子哼着小曲儿在杀鸡,旁边一个打下手的在帮他烧水。常歌拿了青菜出来,挨着非墨在石阶上坐下,见他挽着袖子,甚是专心地在洗米,她不禁觉得有些感慨,笑道:
“淘个米,至于要用这么认真的神情啊?又不是学武功。”
“没有。”非墨偏头来朝她一笑,“师父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全心全意。”
“……呃,淘米也算么?”
“嗯。”他又回头去,继续搓着那里面的米,“算吧。”
想起前几日帮她杀鱼的模样,没料到他一个大男人做起厨房里头的事情来这么上手的。常歌好奇起来,方问他:“你会做饭,会烧菜么?”
“会。”非墨点点头,“师父的身体不是很好,以往,饭菜都是我替他做的。”
“真不错。”常歌抚掌一笑,由衷赞道,“比我们门下那些师兄弟好多了。我还一直以为,男孩子都不喜欢下厨的,还是说,你是个例外?”
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又伸手去拿她手里的菜来折。
“我这不算什么,倒是你,让我很惊讶啊……。”
“我?我怎么了?”话锋转得很快,常歌愣了愣。
非墨偏过头,静静看她:“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富家小姐应当都比较弱,也不会有那么能吃苦。没想到你……。”他轻轻笑出声,“我头一回看见有人明明不愁吃穿还自愿往人家府上当下人做工的。”
“富家小姐?……。”不知为何,她就想起早间看见的顾小姐,自己比起她来要幸运许多,至少目前不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可是,世事难料,谁知道过几年几个月或是几天,她没准儿也会被爹爹逼着去嫁人……
“富家小姐,也不好做啊。”常歌喟叹了口气,如果她当真能做个潇洒的江湖侠女该有多好。
“话说回来。”非墨放下手里菜,转过头,“你……虽是有钱,可也不能这么乱用。还有,我却是很好奇,你怎会带这么多钱出门?”
常歌笑着伸出食指来摆了摆:“这你就不懂了,出门在外,若是没钱那怎么行?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自然是带得越多越好。你就甭管我带了多少,反正,花个几年都没问题。就是用完了,我再托人回去取便是。”
“……呃。”
不欲再说这个话题,常歌方岔开来:“对了,那个顾老爷这么邪门,你到底叫你去花园谈了些什么?我看不单单是佩服你武功好这么简单吧。”
“嗯。”听她提起,非墨也正了神色,慢慢对她道,“其实,他是想要师父的那把剑。”
“就是那把北斗回天剑么?”常歌这才恍然大悟,“哦……我早听说这个顾老爷最喜收藏古玩和神兵利器。你这把剑一看就不是凡物。
‘太阳菩提,沉渊太极,北斗回天’,我曾听师父提及,百年前哀牢山之顶有一个专为武林人士铸剑的门派,其中出了位闻名天下的铸剑大师,他所铸之剑皆有灵气,坚固不催。但因为后有歹人妒忌,故而招了灭门之灾,死之前他用自己血肉之躯铸成三把亦正亦邪的宝剑。
一把太阳菩提剑,现封存在安龙寺;一把沉渊太极剑,如今流传市井也不知落到谁人之手;最后一把就是这个北斗回天剑。”
非墨听之愕然,喃喃自语:“想不到它有这样的来历……我只听师父说是他家传宝剑,别的倒并不知晓。”
“那你给他了吗?”常歌怔怔问他。
“自然是没有……这样重要的东西,我断然不会交给旁人。而且,师父说过是要我亲自交到石青手上的,在此之前,剑在人亦在……。”
“好了好了。”常歌立马打住他,那套说辞她都听了八百十遍。
“我也知道你定然不会给,要不当初你就卖我了。”
非墨“嗯”了一声,接着低头理菜,又想到些什么,眸中一沉,“不过既然不能如他所愿,那他肯定也不会轻易就此罢休。这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可惜……还没有捉到那个采花贼。”
“不用担心。”常歌拍拍他的肩,“反正我已同方大娘说好,明日就可收拾东西走人。这地方一点也不好玩,早走为好。”加之,那个顾小姐她也见过了,的确是个美人。以后待她嫁了人,如果能有机会,还可以去北方看看她。
非墨笑着点点头,刚欲开口说话,怎想前面忽传来一人调侃的声音,甚是熟悉,不过听着倒不怎么入耳。
“两位倒是好雅兴啊,能在厨房小院这儿谈天说地……。”
常歌颇不耐烦地抬起眼皮,就瞧得门口处一人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走进来,眉随着嘴唇的弧度而微微翘起来,唇未启却先闻其笑,面容俊朗反隐隐带邪。
“又是你?阴魂不散。”
说话间,非墨已然站起身来,挡在她面前,一双眼睛戒备地盯着顾沉衣看。
后者觉得很无辜:“萧少侠作甚么每次都如此大的反应?在下……似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吧?”
“再说,昨日在下还好心‘提醒’你,注意着你自己的剑。别不是这么快就忘了。”
仔细想想,他的确说过这么一句话,非墨迟疑了片刻,问他道:“有什么事?”
顾沉衣抿唇笑了一下,目光落在常歌那件衣服上,淡淡道:“常姑娘这身衣裳,是舅舅派那丫头替你换的?”
“是,又怎么样?”觉察他这语气兼眼神有些奇怪,常歌低头打量了一下自个儿。
“咳,不怎样。”顾沉衣不急不缓地扇着折扇,似漫不经心地抛下话来,“夜里,还是小心点为好。”
“小伍,你淘的米,理的……。”厨房里的张厨子正收拾好一只鸡准备出来叫拿米,话才出了一半,一看这顾沉衣大驾光临,自是惊恐万状,受宠若惊,忙擦了擦手就奔了过来。
“啊哟!表、表少爷?您怎么有空过来这儿啊……。”
顾沉衣握拳在唇下轻咳一声,随意道:“呃,我觉得尚有些饥饿,故来瞧瞧这厨房里头可有什么能吃的。”
他一听,当即精神抖擞的开始介绍:“有有有,厨房里没吃的这怎么能行呢?表少爷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弄去。”
“嗯……做一碗粥就是。”
“好好好,没问题。”张厨子点头哈腰地笑着,回身就转了脸对常歌喝道,“没听见表少爷要喝粥啊,还不把米洗好端进来!”
常歌暗暗扁了扁嘴,有气无力的应声:“知、道、了……。”
深夜,屋外无端频频起风,想来过不了多久将会下雨。吹了灯,将衣物脱下叠好,常歌坐在床边,看着手里这件衣服,回忆白日里顾老爷子的行为还有顾沉衣的那句话,总觉得何处怪怪的。
这衣服……难道会有什么猫腻么?可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心头老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常歌最终决定还是把这衣服放得离她远的地方为妙。
环顾四周,只有一个大柜子,她想了想,拿了凳子踏着上去,把衣服高高搁在那里,这才有些安心地拍了拍手,上床睡觉。
今日比较冷,盖着被子还好,露在外面的脸可是被凉气割得难受。常歌皱着眉用被子掩了嘴,翻了个身面向窗这边。
周遭安安静静,不闻半点声响。
更声滴漏断,东风冷清寒。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间,她耳边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懒懒地没睁眼,侧耳又细细听了一回……好像,是蝴蝶拍翅膀的动响。
这一瞬,她猛然惊醒,借着月光正看见一只黑压压的蛾子扑扇着往柜子上面飞去,不久就停在那衣衫上,不动弹了。
常歌睡意全无,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咬着牙惊怒不已。
这顾老爷果真是狠,竟想用她来套那黑衣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