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非墨在床上躺下,喝了那么多酒,只怕现在腹中除了水还是水,难受是自然的。
常歌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取来迷香的解药,在他鼻下晃了一晃,嗅得那气味,他果真很快转醒过来,一阵猛咳。
“醒了?”
非墨皱着眉轻轻颔首,两手撑着床欲备要起来,常歌摁住他,“再休息一下吧,你中了迷药,半个时辰之内四肢都不会有气力。”
“迷药?”他甚觉奇怪,“我怎么会中迷药的?”
常歌取了汗巾子在铜盆里拧了一把,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只敷衍道:
“还不是为了要把那老头放倒,哪知道你会这么傻,他让你换酒喝你就换酒喝。”
说罢,她坐回床边,伸手过去本要替他擦汗,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滞住,把帕子塞给他,“你自己擦。”
“哦……。”他倒是并不在意,反而仔细斟酌,像是很庆幸般笑道,“我就说怎会醉那么快,原来是因为这个。”
常歌靠在床边,垂眸去看他,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只得摇头叹道:
“有时候看你是真的笨,可有时候你说起话来好像又很有道理。可能酒神通说的是,江湖上就缺你这样的人,倒是我小人得很了。”
听她这话里多有惆怅之意,非墨顿然惶恐地自床上起来:“小伍……是不是,我又给你添了什么麻烦?”
“自从认识你,我的麻烦还少了么?多一样少一样也不差啊。”常歌笑道,“再说横竖我也无聊得很,有麻烦正好有事可做。”
闻得这席话,非墨低头沉吟了半晌,突然蓦地抬头看着她,甚是认真地说道:
“你放心……等找到石青,了了师父的心愿,我就走。”
常歌被他这般神情骇住,竟没料到他会有如此语气说这样的话,一时怔怔的。想起她如今带着他一路南下,离石青是越来越远,不知哪日能寻得到,心里就颇有些愧疚:“你……很急着找石青么?”
非墨想也不想就点头:“急,当然急。”
到底他们两个道不同,难以为谋,常歌心头略有些复杂,咬了咬下唇,“那你不是说答应要入石青门下么?我教了你轻功,好歹也算同门,我破了规矩教你,倘若你不入门,岂不是让我难做?”
哪知他像是早想好了一般,微微一笑道:“这个我考虑过了,毕竟我拜了师父,若再拜他人,对于师父来说太过不尊重。所以我还是不拜你的师父为好……如果这样做当真让你为难的话,那我以后不用你教的轻功就是,这样也不会被人发觉,不是么?”
他说的倒是言辞恳切,常歌只觉得气郁当头,蹭一下站起身来,愠怒道:
“那我这么费尽心思让你跟酒神通学武功,你也不学了,是不是?”
不知道她会有这么大反应,非墨愣了愣,随即小声道:“……可以不学么?”
就料到他会如此说,常歌气得直跺脚,一把将他推倒,怒道:“好啊好啊,那你就不学吧,好心当作驴肝肺!姓萧的,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干会来管你要不要学武功,会来关心你会不会受人欺负!你那么能耐,往后就一个人走吧!”
她转身就要往门外走,非墨飞快拉住她胳膊,自知是说错了话:“小伍,我不是那个意思……。”
“废话!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常歌狠狠扳开他手指,眼里又是伤心又是气愤,“你再拉我,我就一掌拍死你!”
她几步绕开木桌,“哗”一下踹开门,头也未回。不多时就听得那重重的脚步声,似乎已经下了楼。
因得全身无力,非墨只能撑着床沿踉跄着起身,门口,十三不晓得从何处冒了出来,环胸抱臂,懒洋洋地走到他跟前,夸张的唉声叹气。
“我说你也真是,惹谁不好偏偏惹她呢?这是咱俩长期白吃白喝的依靠啊……。”
非墨眉峰轻蹙,拿了床边的剑亦往外走,“我去找她。”
十三瘪了瘪嘴,不怎么看好:“现在知道找人了?
人家好心好意帮你,不就是学个武功么?还会要你的命?真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啊呀,七里坡的破庙,你不去,我可去了。”
非墨也没想理他,慢慢扶着门出去,只淡淡道:“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十三看他这般模样,脾气又生倔的很,看样子是真要出去找,他不由叫住:“喂,你软手软脚的怎么找人啊?她也就是正在气头上,没准到时候自己就回来了呢。”
非墨听罢,回头来摇了摇:“白日里我听人说城里夜间有飞贼出没,眼下时候不早了,她贸然出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飞贼?”十三收了一脸玩笑,正色道,“此话当真?”
酉时末,灯火黄昏,雾失楼台,烟霭纷纷绕绕。
常歌坐在湖边,倚着一棵树,望一湖的水发呆。
冬日将至,风难免清清冷冷的,此处偏僻,路上行人甚少。她忽然觉得莫名的无聊,好像做什么事都没了意思。吹了这么久的风,到底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恼什么,仔细的想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气的。她随手抓了一颗石子儿往水里扔,“啪”的一下,溅起一圈涟漪。
身侧的渡头上,一艘小船缓缓荡了过来,摆船的是个六旬老人,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光瞅见常歌在此,方提声唤她。
“女娃娃,如今天色不早,如何还不归家?”
常歌寻声望过去,方笑着摇摇头:“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老者上了岸,将船拴好,“黑鹰城最近有些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总归不太好。”
“怎么不太平了?”常歌奇怪的问他。不想倒是身后的街上正行来的两个人插了话。
“听说在姑苏作案数起的那个采花贼跑黑鹰城来了,前些天王大嫂才说隔壁家的妮子不见了呢,我看这事儿悬得很。”
“可不是,别家还好说,依我看,那小子跑这里来肯定是冲着顾家那闺女去的。真是好眼光啊,一挑就挑这么极品的。”那人说罢就笑了。
常歌自琢磨了一回,她没去过姑苏不晓得还出过这么个事,方问道:“那个采花贼长得什么模样?官府就没有派人捉拿他?”
“嗨,自古采花贼都是那模样……一双眼睛一个面巾,身上都是夜行衣,谁知道长得什么样。”
另一个赞同地点点头:“再说,黑鹰城这地方江湖人士居多,朝廷早就有意要派人围剿了,哪里还管这什么贼不贼的。”
旁边那个伸手给常歌指了指:“你去布告牌瞧瞧,今早才贴的告示。”
“多谢。”常歌先道了谢,继而又想起什么来,问他们道,“那个……顾家的小姐,长得很漂亮么?”
“啊哟。你说顾家的小姐?”那一个一听,眉一扬,就束起大拇指来,啧啧称赞,“就一个字,‘美’!跟天仙似的!依我说,宫里的那些公主啊,娘娘啊,都比不过,也亏得那采花贼要来。”
常歌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颇为怀疑的瞅了他一眼:“真有那么好看?”
“废话,咱还骗你不成?”
跟前的那个约摸觉得他废话过多,拉了他走:“我说小姑娘,你玩够了也早些走了吧。这地方阴阴暗暗的,先不说采花贼,万一碰上什么坏人也是说不准的。”
听得这两个人啰啰嗦嗦一路念着走远了,常歌也觉得背后无端发凉,刚准备站起来,闻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越发逼近,尚不及回头,就有人气喘吁吁地在她身边蹲下来,轻声道:
“小伍……。”
她心头怔了怔,微微偏过头,正对上非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顿时就没好气地扭过头,“又作甚么?”
非墨挠了挠耳根,不死心地绕到她跟前,缓下口气:“你知道我不会说话的,方才如果哪里惹你生气,我道歉,好不好?”
“那是。”常歌也不看他,“你是真君子,我是烂小人,你胸襟那么宽广,我怎么可能跟你比,怎么敢同你生气啊……。”
听她这语气,非墨心知她是还在气,故而摇头轻叹了声:“如何又是这句话,到底谁说你是小人?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那可不一定。”常歌转过头来,哼了一声,“我这个人就是卑鄙,爱耍手段,做事就不光明磊落,你指不定心里嘲了我多少回,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我真的没有。”他立即摇头否认,继而垂眸想了一会儿,讨好地拉了她,笑道,“我同你去找那个酒神通,你说好不好?”
常歌瞪了他一眼:“作甚么?我可没逼你学,你爱学不学,都是你的事。犯不着用这个来对我示好。”
这样也不行……
非墨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只好道:“那你想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你不生气,这样行不行?”
“你……。”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常歌没奈何地推开他,哭笑不得,“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倒是不解她这句话的意思,非墨想了想,还是道:“有什么事情先回客栈再说,这里不太安全。”
见他如此说来,思及适才那几个人的话,常歌反而来了兴趣:“怎么?你莫不是也听说那个采花贼的事所以才出来找我的?”
“采花贼?”他微微一愣,然后摇了摇头,“我只是早间听人说夜里有飞贼出没,我担心你会……。”顿了顿,而后又问道:“这城里有采花贼么?”
头顶月色朦胧,日暮已去,千山如障,青黛墨色。天边几只飞鸟,湖上点点星光。
借着不太明亮的月,余光见得他额上薄汗,发丝贴在脸上,想必也是找了她许久,此刻定然累得很了。常歌心下一软,语气自然松了下来,轻叹道:
“就回去罢。我明日去同他说,就说你不学了。”
“不用。”非墨笑了笑,“我会去。”
常歌也不想再劝他:“你既是不想去,不去就是了。我不同你生气。”
“不用……我之后仔细想了想。”他慢慢抬起头,望着她,“你说得也有道理,行走江湖,我不能任由人欺负,至少不能给师父丢了面子,况且还能……。”后半句话他蓦地停住,竟没再说下去,目光有些闪躲地盯着一湖波光粼粼的水波,隐约见得他耳垂浅浅泛起红色。
“那这可是你说的。”常歌倒是没注意他表情的话,一把拉他起来,“趁天还未黑尽,现下就启程去七里坡罢。”
被她拽着往城门口走,非墨尚不及反应,讶然地转头看她:“现在?会不会太晚了……不如,明日再去罢?”
“不行。”常歌坚持地继续往前走,“他那个人神出鬼没的,天晓得明天还在不在黑鹰城。如今不把他缠住,夜长梦多。”
“可是不是说夜里城中不太平么?”
“怕什么,咱们是去城外,又不是城里。”话虽这样说,路过那布告牌的时候常歌还是停了下来,天色渐暗,需得凑近了才能看清那上面的字。
牌上贴了一个人的画像,果如那路人所说是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光就这么看半点显著的特征也没有。
非墨皱着眉将布告的内容看完,不自觉喃喃出口:“他真的是采花贼么?作案时不留半点线索痕迹,况且这么久了,也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想来武功肯定不弱。”
“这是自然,武功弱了还怎么当采花贼?”粗粗扫了一番,常歌并不太在意,仍旧拉了他往城外七里坡走。
“小伍……我怎么看你,好像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采花贼又不是来找我的,我怕什么?”常歌尚没去深究这话里的意思。非墨却兀自思索了一番,继而认真的牵了她的手,宽慰道:
“小伍,你不用那么自卑,我觉得……你还是挺好看的。”
她脚下步子瞬间一滞,才反应过来,扭头就摔开他的手,“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自卑了!”
非墨被她喝得一怔,还没来及说话,就看她没好气地快步往前走。他只在原地无奈地笑了笑,轻轻道:
“开玩笑而已……。”
黑鹰城两面环山,山峰又都是高大险峻的,其中不乏有些野物窜跑。在这般季节如此时候里,正当黑鹰夜间出没寻食,听闻这种鸢鸟与别的不同,只在晚上活动,且凶猛狠辣,饿得厉害的话,也会攻击过路之人。
不知是不是临近冬季在储备食物,今日夜里的黑鹰特别的多,漆黑的天幕里盘旋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身影,啼鸣之声不绝于耳,让人心头莫名的发毛。
常歌小心翼翼地跟在非墨身后,时不时抬头往天上看,那些犀利的眼瞳在黑暗里格外明亮,森森的可怖。
发觉她抓着自己的胳膊越来越用力,非墨忍不住低下头瞧过去,月光照得她脸色发白,想来是心中害怕却又死撑着不愿开口。
他缓缓伸手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低低道:“你慢慢走,别去看。这里树木密集,它们若是冲下来也会被阻碍住,自不会那么莽撞。”
常歌担心地摇了摇头:“你说……他们那么多只,要是都杀过来,咱们会不会被干掉?”
“放心,不会的。”
常歌不信任地瞅了他一眼:“你那么有把握?”
非墨笑了笑:“我还有剑,不至于被干掉。就算被它们吃,也可以够时间拖延让你先跑。”
常歌惊愕一瞬,然后小声道:“混账,我像是这么没用的人吗。”
山路深黑,望不见尽头。在这个时候一般不会有人冒险走山道,四周自是安安静静,半点声音也听不得。
秋风吹了一地落叶在脚下,踩过去“咯吱咯吱”作响。再走一段路便就到七里坡的破庙,常歌已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正待跨过前面的乱石堆,她突然听见几丝动静,蹙了眉头轻声喝道: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滚出来!”
片刻之后,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声音,非墨抬眼看过去,身侧的大石头背后,十三慢条斯理地踱步出来,一见行踪暴露,忙笑嘻嘻地跟他们二人打招呼。
“萧大哥,常姐姐,这么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