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农村孩子爱玩的游戏。咱们天津,前些年还有得木头的游戏呢!你一定是住楼房长大的,不知道,这是住平房的小子们才玩的。那时引火柴每家是定量的,要凭票买。男孩子总要玩点什么,可不像现在!我们就从家里抱来一堆点炉子用的引火木头,也类似打鞋牌的玩法,谁砍倒得多,往家里赢的就多。”
“打鞋牌是不是也为了赢鞋子?”
“呵呵,你不知道吧,那我可信口开河了!”你撅了一节玉米秆,把外皮剥开,取出里面白色的肉瓤,掰成一块块的放到一边。把秸秆有韧性的外皮撕成条状,掐齐两端,弯成弧度,插在瓤上。不一会儿,两个眼镜做好了。一个戴在我脸上,一个戴到你自己脸上,调皮地对我挤眼睛。
我忍俊不禁。
你一脸认真说:“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平时,为什么就不乐呢?”
你的话又戳到我的痛处。
有两个孩子对我们张望,小脑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一定猜想,难道城里已装不下我们,要不来这里干吗?他们单纯的样子非常可爱,可惜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太阳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只余下几抹未尽的和黛色交织在一起的余辉,像颜料没在调色板上调开,便拿到画布上随意试笔了。明黄、橙红与青黑形成强烈反差,又感觉混搭得清新巧妙。小鸟相互追逐,时而划出优美的大弧线,时而掀动出一个个小波浪。
孩子们不知何时已经散去。田野如此恬静,泛着浓重的带着土腥味的湿气。我靠着你的肩头,你的手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当你吻我时,才意识到这些。你的吻迟迟的,生涩极了,大气都不喘一声,却又泛着让身心都欢畅起来的香甜。只有情感,而没有使呼吸都变得滚烫的情欲。我第一次感到,吻竟然会如此干净清冽,比泛着肉味儿的更令人心旷神怡。
一切好像天经地义,容不得我拒绝。
我甚至想,你无论找我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的都会给你的。女人总要跨出那一步的,与其有一天被一个口蜜腹剑的猥琐男人拽过去,还不如让一个心灵阳光洁净的男子拿走。不管我们有没有将来,有没有永远,我都无怨无悔。
但是,你没有。
除了轻柔的怕弄疼我的吻,你连抚摸都没有。我握着你的手,发现你手上的筋骨崩得紧紧的。我恍然明白了,一个血气正旺的青年男子,没有不想这么做的,一个有极强克制力的男人,是责任感极强的男人,也一定是能做成大事的男人。
感动中,我把着你的手拉到胸前,看你只是把手像个锅盖一样扣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便用手指教你怎么抚弄。你的手在颤抖,笨拙得可爱极了,我非常喜欢,因为我知道了它不是只有经验的老手。
“我不是随便的女孩子。”我声音压得很低,“如果你想要,就——”下面的话,终于没有力量说出来,羞涩得连我自己听着都无地自容。
“亲爱的玫儿!”你紧紧地抱着我,嘴唇不知该吻哪儿好,“玫,玫儿,我的玫儿,我又没有毛病,怎么不想呢!我想,还是等到咱们完成学业,你答应我求婚的那一刻吧!对你,我是非常贪心的,不想只要你这一刻,这一时,而是要你的一生一世一辈子!懂吗?”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来。
“怎么,你也抽烟?”
“不,只是跟哥们儿起哄时抽!”
你点着烟,猛抽了几口,烟头泛起红光。你伸出左臂,把它按在了上面。我明白你的用意时已经来不及了,一股糊焦味儿泛了起来。
“这是死签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知道它会跟你一辈子的?你后悔了怎么办?”
“如果一个男人玩弄感情成性,就是把胳膊烫成骰子都没用。我是认真的,这辈子只属于你一个人!”
“疼吗?”看着你胳膊上泛起的血泡,我鼻子一酸,泪水流了满面。
“这点疼算得了什么?你的冷漠与忧郁,才叫我真的疼呢!”你拍着我的背,没有一点悔意地说,“虽然你从不说,但是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个结,你心结一天解不开,就一天难以真正地接受我!以后,我要让你知道我多疼你爱你,为了你,我也要让自己出色,用我的能力给足你有安全感的幸福生活,让你心甘情愿地一辈子跟着我!而我,一辈子都不会辜负你!”
听你这么说,我哭得厉害了。你这样的好男人,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再不接受你,便是我脑子有问题了。我的父母和姐姐如果知道了,也一定不答应我错过!
亲爱的,你说得不错,我心里是有结。它存在一天,就把我隔在你的心门之外一天。等我这几天将最棘手的事处理好,把一切都讲给你听。为你,为我,为我们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的地老天荒!
怕扰了室友,我是照着手电筒写的。字写得凌乱,心情却全是真的。
彻夜未眠的玫儿
1991年11月16日
几天来,一次次希望被失望浇灭。得知有个好男人出现在那个白玫世界里的消息,对与她同名同姓的白玫来说却是意外的惊喜。不过,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为她烫下死签的杨宇帆也不知道她的下落,还有谁会知道呢?
想到信里多次提到的小莲,白玫来了灵感,何不到她的老房子那里寻访一下。如果能找到小莲,或许仍有线索。
看快到儿子下学的时间,白玫匆匆赶往学校。想接他下学,带他去吃麦当劳,然后回家跟他亲昵一个晚上。如果说是尽一个母亲哄他开心的义务,不如说是母亲空落的时候,需要他来填充内心。
还是他上幼儿园时,她去接儿子,正遇上了来接儿子的子枫。蛋蛋排着队从幼儿园里走出来,看到父母一块来接自己,无邪的笑挂得满脸都是,小脖子一梗,腰板挺得倍儿直,骄傲得像个王子。老师刚下散队的命令,他就撒丫子跑过来。子枫一把将他扛到肩上,蛋蛋看着眼皮子底下的人群,双手一举,大声叫着:“哇,我看到了全世界!”
“瞧,在孩子眼里,世界就这么小!”子枫说。
“谁说的,我的世界可大了!”蛋蛋不服气地大叫。
逗得人们直乐。
风很大,吹得白玫睁不开眼睛。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路灯亮了,等在学校门口的家长和走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少。见蛋蛋半天没出来,白玫慌了神,走进教学楼找他。到他班级门口,却傻了眼,教室里的灯全黑了,门锁像一只铁嘴紧紧地闭着。她朝教室的门狠狠地踢了一脚。好像没有接到儿子,都是它的错似的。
一位女老师从白玫身边经过,看到她绝望的样子说:“他们班今天下午临时没课,你这做母亲的难道不知道?”看白玫惊讶与歉疚的表情,她又补了一句,“学校里有校讯通,学生每天的作业与日程安排都会发给家长,你难道没收到?”
“谢谢您,是我忘了!”白玫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说。她非常自责,自儿子上小学后,与校讯通联系的电话号码留的一直是蛋蛋爷爷的,她怕写作时牵扯精力,也顺水推舟地把儿子的事推给了公婆。
白玫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雪花纷纷扬扬,在路灯的辉映下像拍电影时洒下的道具雪,打在脸上不那么真实。她像被一只凄冷、落寞、忧伤、哀痛、卑微的小手紧紧攥着,行走在片场上,被一洞看不见的长镜头紧紧追逐。
她忽然感到,人间所谓的什么名誉、地位、权利、金钱、极度膨胀的欲望,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有亲人间的关怀与温暖,才是最真实的精神与物质。
在街上游荡了半天,手脚几乎冻僵了。一想到回家,白玫内心坎坷起来,房子不是家,有爱才是家。不知子枫是不是已经下班。一旦他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没准又得撞出一场硝烟。
白玫与子枫恋爱的时候,总想躲开众人两个人待着。那时已有了咖啡屋、洗浴中心或钟点房,单纯的他们却不知道那是情人幽会用的。有一次,他俩钻进了公园浓密的冬青树丛。公园里的冬青树不似路边那样一排排的,而是种成圆形的一大丛,像个绿色的大馒头,浓密的树冠下面有可以钻进人去的空间。如果不是下雨浇醒了他们,还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来到公园门口,发现大门紧闭,怕看门人没鼻子没脸地说,他俩竟翻墙而出。
那时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即使一句话不说,只听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的甜蜜,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她很想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坐一会儿,最好还有个好朋友相陪。心冷的时候,文字和朋友都是可以取暖的柴堆。她想到了肖朗。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为什么没想到小佳,没想到乔杨,想到的却是他?有意思的是,几年的相处,别说暧昧,就是连句准暧昧的玩笑或眼神都没有。
几天没接到肖朗的电话,也不知出差回来没有。在无法排解的心绪中,白玫拨通了他的电话。
“哥们儿,我明天回津。这几天都在会上,竟忘了问你的事!”
“不怎么样,好像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不过,我了解到她老邻居中有个叫小莲的女人跟她关系密切,明天看能不能找到她。”
“这几天辛苦你了,这事交给我吧!我先从她父母单位找人了解一下,实在不行,咱们再一起想办法。时间也够紧的,还有两天,一鸣就要做手术了!”
听到咱们两个字,白玫心里倏地一热。心血来潮地说:“你现在在本市多好,咱们可以聊聊!”
肖朗笑了,声音变得有些柔软:“是啊,是该好好聊聊了。快点找到白玫,一鸣上术台前他们就可以见上一面了。咱们也算做了件善事!”听她沉默不语,肖朗以为电话断了,“喂喂”了两声,“哥们儿,哥们儿,你在听吗?”
“在啊!”为了弥补失态,她笑了几声,声音很干,连自己都感到没滋没味儿。
“你没事吧,哥们儿?”
“以后能不能别叫我哥们儿。让我一点性别都没有,想跟你稍微女人一下,都不好意思了!”
肖朗哈哈大笑起来:“好的,我再不叫你哥们儿,还你女儿身!”
“人家本来就是,还用你还!”白玫说得有些矫情,把自己也逗乐了。人在极度脆弱的时候,最容易变得矫情起来。
“这几天真把我累坏了。昨天夜里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很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家那口子多想,便忍下了。”
他这是第一次说这么深的话,她感到温暖的同时,又有些不自在。“嗨,哥们儿,你干吗把题跑得这么远!咱们是朋友,碍别人什么事了!”她说。
“你再叫我哥们儿,是你自动站到我们队伍中当花木兰的,这回可别怨我!”
“你在一堆‘秃驴’中蓦然窥见有个长头发的,不信你的心不被挑一下!”
“玫哥——,”不知是习惯,还是有意逗她,他把“们儿”吞了下去,“明天飞回去,立马约你。这几天,真辛苦你了!”
“咱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干吗还这么客气?”
“最好的朋友,是啊。几年来,和你交往,不用设防,不用勾心斗角。除了真诚,还是真诚。我一直很珍惜,这些话从来都没敢说,怕你多想,不理我。”怕白玫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急切起来,语速有些快,“我今晚酒喝多了,话咱们哪儿说哪儿了!我以前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可看了你一眼,不知为什么就……我叫你哥们儿,是有意逼自己跟你拉开距离。话说完了,你可以不理我了。”
为缓解有些紧张和尴尬的气氛,白玫笑了:“干吗不理你,白玫还没找到,咱们还需要并肩战斗下去!还有一点,你长得很像林书豪,仅凭这一点已给足了我偶尔见到你的理由。”她呵了一下手说,“不说了,我冻得捏不住电话了。挂吧。”
“明天,等我电话。”肖朗的话,挑开了他深藏不露的心情。
人,一旦望到一扇神秘窗子里的景象,无论怎么蒙着眼睛,也无法抹去曾看到的一切。
白玫后悔这个电话真不该打。
不该挑开对方心情,白玫刚做自由撰稿人时也有过一次。那次经历,狠狠地绊了她一跤。她之所以写长篇小说,与那次的经历不无关系。
那人是个政府部门的官员,白玫在采访中认识的。稿子在报刊上发出来,她便把这个人忘下了。半年后,却接到了他的电话,她想了半天才想起对方是谁。他说想邀她出来坐坐。
白玫对在台上正襟危坐目光却像重重的苫布把许多人盖住的人,心理上向来有种疏离感。可一想到有一天他或许会帮到自己,便俗气地如约而至。聊得非常投机,却是她事先没想到的。
他是某着名大学哲学系的硕士,没有任何背景,自己考上的公务员,后来又考到了现在这个让人艳羡的职位。他说,一个男人不能在学术上发展,没有资本在商场上施展拳脚,只有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当政客。只是,心灵里却窝着的东西太多,妻子不理解,同性朋友不能说,只有找个有品味位的红颜知己分解。
后来的几次交往中,他的一些小细节使她感觉没意思。
为了避嫌,外出时他们从来都不能比肩而行。不是让她先到,即是他提前撤离;不能到光明磊落的场所,只怕人多眼杂,被人认出来风声水起,影响前程;通电话时也一样,若他正与她通电话,干咳两声是示意有人进来了,温柔的声音立马拉成官腔,话题一律换作“这事得研究研究再说。好吧,就这样吧”之类。
一种蔑视在心中泛了起来,她理解他的行为,却无法让自己接受。两个人间还没发生什么,便偷偷摸摸的搞得像特工,若真有了关系那还得了!
白玫终于在电话中忍不住对他说:“有许多大权在握的人,不是被经济问题绊倒,就是被女人的石榴裙拉倒,我看您老还是改邪归正吧,省得把大好仕途误了!”
他一听,火了:“你什么意思?”
“别再找我,就这!”
“我处处小心,就怕眨眼之间你就不在了。你知道在我心里,你多宝贵!”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你在那个位置上,什么事玩过了,都是自毁前程!”
“是债,我自己背。”
“就怕你吃不了得兜着走!多划不来!”白玫尽量从他的角度说,让他看到后果,自行却步。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咱们还能做普通朋友吗?”
“别再联系我了,我都是为你好!”
“连个电话都不能打吗?”
“不能!”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这种安慰都不能给我?”
“不。”之所以如此决绝,还是白玫没有爱上他。爱上一个人,就没有忍不下的细节,也没有消化不了的缺点。
和他交往期间,他给白玫介绍过一个书商,也是别人找的他,他再介绍给白玫的。想约她写一本“女人与茶”的书。那个女人是个见面熟的人,一见面便拿她当成了朋友,什么话都说。由于缺少经验,她放松了警惕。
三个月后,白玫把十六万字的书稿交给她。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写长篇,虽不是纯文学的小说,框架长篇的能力却得到了锻炼,使她看到了自己的潜能。
几天后,子枫对白玫没鼻子没脸地说:“出轨,是对婚姻的颠覆,你要珍惜咱们这个家!”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问他:“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
“我今天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说了许多你的事。说你在外面有了男人,还说你欠了她的债,让你还两万块钱。”
白玫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以为他是开玩笑,便说:“别逗了,这样的话太伤感情!”
“我都快气疯了,还有心思逗你!”
她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是谁信口雌黄,告自己的黑状。便说:“又是男人,又是钱的,这都哪对哪儿啊?你给我说清楚,我就是死了,也得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个书商说的,她了解你的一切。”
白玫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她们在一起聊书稿,其间她去了一次卫生间,手机放在了桌上,她当时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拿走,又想,自己这么做好像不信任对方似的,便没有收起手机。
回来时,她笑着对白玫说:“没想到,你的生活这么丰富多彩!”
白玫发现手机放的位置变了,也没有往心里去。
子枫的电话号码,想必就是那次她在自己手机里翻到的。不仅如此,想必那个官场上的朋友发来的信息她也看到了。想到这儿,白玫的脊梁骨有些发凉,怨自己太粗心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