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为什么了,她编造那些话,无非是想不付我稿费。这你也信啊?”
“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从那次吵架,你跟同学去看电影我就看出来了。你不授人以柄,别人又怎么能揪住你的小辫子!”
白玫通过公安局的朋友警告书商这是敲诈,一意孤行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到白玫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书商便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为了息事宁人,白玫不再搭理她,书出来后也没向她要稿费。就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感情与利益一定拉开。要么只谈感情,不谈利益;要么只谈利益,不涉及感情。如果两者搅在一起,要么伤感情,要么伤利益,要么感情与利益皆伤。
这件事,加深了子枫对她的不信任。
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再爬起来。让爱我的人更爱我,让恨我的人更恨我。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白玫一边躲到长篇小说中疗伤,一边积蓄让自己弹跳而起的力量。
白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问世后,却对伤害过自己的这个书商心存了一份感激。没有她的出现,自己不会想到要写长篇;没有她无端的戕害,也没有向自己潜能挑战的力量。暗合了尼采所说的,“艺术,她在人生的光景上披上了一层含混的思想的面纱,使生灵挨过生涯。”
把炽热的情感赋予小说里的人物,白玫有一种说不出的过瘾。作者像一位木偶剧中的导演,让文字的丝线提着剧中的人物,要让他们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触摸着真爱中的宁静和清幽,还有激情下面掩藏着的感情斑斓的痛楚。这就是文字的魅力,现实生活中却无法做到。古代有“文字夺天工”之说,是鬼神都怕的,就是指它的魔力。
白玫与那个官场上的男人分手,小佳持不同观点。
小佳说:“傻吧你,我要是你,就把他纳入库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来往,一直勾着他。急需时,可以拿他消费一下。多存一些有用的男人没有坏处,他们永远比同性朋友好使。同性朋友,因了一个‘同’字,你有的心态她也有,让你尽抢风头自己却风光黯然,哪个女人受得了!男女的性别差异,会使他摸到你身体时,顺带帮你一把。”
“纯粹的情色交易!”
“什么又不是交易?要么靠权,要么靠钱,要么靠靠山。当一个女人拿不出这三种时,还能靠什么?再说回来,有时也不是为让他们帮咱们做什么,寂寞的时候,拿来消遣消遣;需要性爱时,舒服一下,总比买来的‘快乐器’有感觉,还不用付账,挺实惠的!女人明白了这些,就能活到一种境界了!”
“你是到一种境界了,干吗还不快乐?”白玫狠狠地揶揄她。
“不快乐,是咱们这类女人与生俱来的,谁让咱们还有精神,不是纯种动物!”
前些日子,小佳来白玫家玩儿,曾借用她的邮箱给一个男人发了封邮件。白玫在送件箱留存里无意中读到后,肉麻得令她浑身不自在,更别说读到的男人心理及身体的反应了。不爱一个人,那些话白玫是绝对说不出来的。而小佳说起来,竟像吐口唾沫一样,随口而出。
想到小佳,白玫来了灵感:要不把她邀出来,陪陪我?
“乱糟糟的,不如到洗浴中心待着舒服!”白玫与小佳在红蜻蜓迪厅会合时,小佳还不住地埋怨。
“一想到那种地方,我就恶心!”
“这儿也好不到哪儿去,弥漫着大麻的味道!”
“起码比肉味儿好闻!”
白玫这么说,不是无来由的。她第一次去洗浴中心,是在七八年前。在她的意识里,洗浴中心就是洗澡做桑拿的,也没多想便跟朋友们来了。来到昏暗的休息大厅,没看到同来的几个人,以为他们还在洗澡,便靠在宽大的沙发床上等。
旁边,一位披着长发、穿着黑色吊带衫、超短裙的女子在给男人按摩。男人不是在静静地享受,而是把女子紧身的上衣撩了起来……
初识庐山真面目的羞赧,令白玫不愿意多停留一分钟。刚站起身来,朋友的电话打来了,告诉了她一个房间号,说正在那里等她。
穿过迷宫一样变幻莫测的走廊,寻到那个房间,推开门,见昏暗的灯光里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翘着脚吸烟。她问:“他们几个呢?”那位朋友指了指左右的墙壁。
白玫明白了。返身想走,没想到他腾地从床上跳下来,一下子拽住了她,不容分说地往怀里拖。
“放开!”她厉声喝道。
隔壁房里传来笑声,从声音中她可以分辨出那是谁。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是朋友,以后还怎么面对。他们对此稔知的程度,可见深谙这一游戏。只是,以一种空虚填补另一种空虚,事后还是无尽的空虚。
“别装了,彼此不过是玩玩,有什么要紧的!”朋友非但不放开她,像受了某种蛊惑似的顺手一推,她趔趄了一下,重心不稳跌在床上。
“在宾馆开房要身份证,洗浴中心不用,老板的手能通天,没这本事干不了这行。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他的大胳膊大腿压了上来,嘴不管不顾地往她脸上乱拱,手也变得不老实起来。
“放开我!”她的手在他背上乱打,极力扭动着身子。
白玫早已不是雨夜的那个高中生了,除了满心的厌恶,没有一点恐惧。这些平时看上去斯文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出色的人,到了这种场合面目却变得如此丑陋与邪恶,使自己对他们的尊重荡然无存。她的观念虽然也不传统,却不愿意和一群熟人玩这种令人作呕的床上派对。女人还是要矜持一点为好。
她狠狠地用膝盖朝他的敏感部位顶去。他想避开已然来不急了,惨叫一声,滚到了一边,脸色惨白,身子痛苦地扭曲起来,缩作一团。
她爬起身,像个打了胜仗的战士,欣赏着他滑稽的丑态。脸上浮现出过瘾的气急败坏的狰狞,说道:“你小看姑奶奶了,这都是你自找的!”
隔壁房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门敲响了。白玫气定神闲地拉开门,神情中透着骄傲。看到那哥们儿还在床上打滚,他们先是一惊,而后都捂着嘴发出“嗤嗤”的笑声。
“我被母老虎咬成这样,你们还好意思笑!”床上那位一边呻吟一边张着嘴大声喘息。
“他犯了盲肠炎,我却治疼了他,罪过罪过!”白玫双手合十,露着笑意,心里却极不是滋味。自己对一个男人发飙,被朋友们参观,有失淑女风度。
白玫参加过小佳朋友圈的聚会。小佳暗中告诉她,桌上那几位男士都跟自己有关系,不仅如此,其他几个女人和他们也有过关系。白玫将信将疑,以为她是说着玩的,没想到,这样的事真的会发生。这让她看到了人类的可卑,“生态位”如此重叠,生活于同一空间,分享和竞争共同的资源。
从那以后,酒足饭饱的朋友们再去那种地方,白玫会以种种借口逃脱。来到迪厅,就是想让高分贝的音乐及人声将自己的思想绑架,就是想让迷离的声光与污浊的空气将自己的灵魂放逐。
红蜻蜓打扮得有些像午夜中的原始森林。蹦迪的舞场像是森林中的一块天然形成的空地,森林边缘散落的是木桩样的座位。灯光幽暗迷离,镭射光柱疯狂地向舞池扫射,把鬼魅隐秘的激情挑得一浪高过一浪。随着激昂的快节奏高分贝的音乐,人们在弹性的舞池地板上激情地扭着肢体。镭射灯光随音乐变幻着不同形状不同色彩的图案,引诱着人们把更多的荷尔蒙从身体中释放出来,就像取蛇毒制药的工人们,为让蛇把毒素更多地喷射出来,而对蛇采取种种刺激一样。
台上领舞的两名身材窈窕的长发少女,不时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撕扯下来。每撕扯一件衣服台下就爆出尖叫,就会又释放出更多的好像伸出就能抓到的荷尔蒙腺体。两名少女身上只剩三点式内衣时,两名健壮的彩染着各色头发的青年,跑到她们身边,与她们一起颇有挑逗意味地对舞起来。台下掀起长时间的尖叫声,敲动手拍、塑罐、啤酒瓶及所有能敲击的东西的声音。
“来到这里,才知道咱们已经不年轻了!”
小佳凑到白玫耳边大喊。
虽不胜酒力,白玫还是灌下了两小瓶贝克,再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不加力了:“如果这就是青春,我宁可不要!”
“大声点!”小佳吼着,“我听不清!”
想起青春年代,自己也曾在旷课看电影时和不相熟的男生耳鬓斯磨过,白玫笑了,喊道:“年轻时,永远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还是错!”
小佳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去,长时间地望着。
白玫感觉她的眼神里有内容,朝她看的方向望去,却发现子枫和“貌似”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桌上摆满了酒瓶,“貌似”不住地抽烟,子枫则拿着一朵玫瑰花一片片专心地撕着花瓣,两个人都不说话。
“想不到,他们也在这里!”白玫在手机上打下这样的句子,递给小佳看。
“子枫看起来很痛苦。”
“都是他自找的!”
“不要这么说,除非日子真不想过了。你们需要沟通,别让积怨越来越深!他旁边的男人很有型,像你婚礼上见过的子枫的伴郎!他看上去,好像也不快乐!”
想起那天晚上他的喊声和刘媛的哭泣,莫不是刘媛与其他男人交往的事被他发现了?看到“貌似”虽然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没有其他男人发现戴绿帽后无法承受的狂暴。白玫骂自己,怎么这么脏心烂肺地瞎猜,“貌似”和刘媛也许只是为生活中的琐事呢!
真应了那句话,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白玫的心情落寞到了极点。怕子枫发现,白玫拉着小佳逃出了迪厅。
路上的雪很厚,风吹到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割得生疼。
小佳还建议去洗浴中心,白玫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建议到小佳的“猪窝”去。白玫常把她背着丈夫买的房子叫猪窝。小佳开玩笑说,如果猪窝也这么豪华,猪肉肯定贵得一般老百姓吃不起!
她的“猪窝”在市区边缘,晚上车不多,路上又洒了融雪的盐水,二十几分钟便开到了。
不是第一次来,白玫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鞋也没脱就把自己丢到那张打制得像一朵花瓣一样的大床上。在床上打了个滚,心想,如果自己有这个实力,也要给自己打造一个这样的安乐窝。
“猪窝不猪窝的先放一边,你可别真把自己当成猪啊!”小佳一边给她扒鞋子,一边嗔怪。
白玫这才注意到地上扔着一堆卫生纸,纸堆里还夹杂着用过的避孕套和一条窄窄的蕾丝黑色内裤,笑道:“要么侦探连垃圾都不放过呢,你做过什么,没有它出卖不了的!”
“一早出门,没来得及打扫!”小佳扮了个鬼脸,收拾着她那些激情的残片,“我老公开酒楼又亏了本,上百万的投资打了水漂。还找我要钱,我没给他。他破口大骂,说我家把他家利用到了极限,现在翻脸不认人。他还把家里新买的液晶电视砸了。一个做什么都不成功的男人,婚又离不了,我能怎么样!”
小佳的话,把白玫拉回自己的处境。一下子理解了法拉奇《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中的那段话:“我对家庭没有信心。家庭是一种建造来为了更好控制人的窠臼,是一个更好地让他们对法则和传统产生顺从的地方,不管这窠臼由谁来建造,情况都是一样。当我们独自相处时,我们更容易反叛;与别人生活在一起时,我们更容易委屈自己。家庭除了是那种让你去服从的制度的代理人外,它什么也不是。它的神圣和尊严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一切存在着的人们都是一群被迫以同样的名义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的,常常相互仇视相互憎恨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你叹什么气啊?”小佳问。
“怎么,我叹气了?”白玫还真没意识到。
“可不,好像天下人都欠你似的那一种,又好像别人生病你却吃药的那一种!”
“瞧你把我说成了什么了!”
“别人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这话其实更是我给自己说的。醉酒的那天晚上,我婚前交往的财院的那个老师来陪我,他现在已经是博导了。”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们又勾搭上了?”白玫不解地问。
“嗨,前几年在朋友的酒场上碰到了,都非常感慨,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交往下来。我把他聘为了会计师事务所的顾问,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偶尔上上床也是谈工作的另一种方式。”
“我真理解不了,你们上床怎么这么容易!”
“哼,就你做起来不容易!”小佳给自己和白玫倒了两杯红酒,坐到床上,“他怕老婆猜忌,常常刚做完那事就匆匆离开了。很没劲!”
“如果是别的女人跟我说这些,我一定认为她堕落得不可救药了,逃之夭夭以便耳根清静,也就是你吧!勉强可以听下去!”白玫被自己的话逗乐了。
这些都是见不得人的事,都是让人死定了的事,除了跟她像穿一条裤子的小佳,谁会实话实说!想到傍晚在街上徘徊时,自己打电话的人不是小佳而是肖朗,白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来,有些话指责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指责了。不过肖朗和其他男人不一样,是不是君子尚不知道,但起码自己知道他不是小人。
“鲁迅先生说,‘寂寞像条大毒蛇,紧紧地缠绕着!’我想,我一定是很小的时候就被这条毒蛇咬过,以至现在毒性还常常发作,让我来不及提防,也无药可医!有时候,我把男人当药,可一旦敷到伤口处,却又像盐,更疼。”小佳把酒杯往地上一蹲,在白玫身边躺了下来。
“靠男人来挽救自己,就像隔着裤子挠痒,越抓越痒!”
小佳双臂压在脑后,双脚恣肆地搭到墙壁上。白玫觉得她的姿势一定很舒服,和她并排躺着,双脚也架到了墙上。
“画家陈丹青曾说,若自己是同性恋,再画画时便多了一层感悟。想必人们对异性厌倦或失望了,才把目光投向了同性,越是高层次,观念时尚、超前的人,有这种想法的越多!不过,在女性当中,不再对男人感兴趣的,除了天生的‘易性人’,大都是被男人重度伤害过的女人。”小佳说。
白玫突然感到了一阵恶心:“咱们能不能从男人女人的话题上离开,说些别的吧。满眼看的是这个,满耳听的是这个,满口流出的还是这个,晕不死也腻歪死我!我不想听了!”
“罗曼蒂克的话谁都会说,可是谁又真能诗意栖居!我也想从这里逃开,逃到大自然里去。可一天两天,十天半月还能将就,日子长了,没有电视看的日子,没有网络可上的日子,没有美味可吃的日子,没有热水澡可洗的日子,有病没处可医的日子,还有那么多认得不认得的蚊虫叮咬的日子,咱们谁能受得了?最后,还不是又回归了灯红酒绿,任自己在文明中颓靡与腐败!想改,也改不了!这些都像毒品,把咱们侵害得很深了,可一旦离开,还真没法生活。”小佳的话说得很实在。
白玫也曾头脑一热,招呼了几个以文营生的朋友驱车山里,想待它一个月,静静地写作。刚到时,大家都感到新鲜。
一早起来,从窗口望出去,雾霭笼罩在黛青色的山峦之上,像出自心口中的画一样,每一笔每一画,都是自己想要的。按捺不住兴奋的他们,搭伴往山上走。空气新鲜的似刚被水清洗过,每一口都带着甘洌。大家高兴地扯着脖子大喊,引得扛锄的山民看他们的眼光像看怪物。两个小时后,大家带着舒心的倦意归来,有的窝在土房里对着电脑敲字,有的坐在当院的树荫下构思。中午吃农家的粗茶淡饭,午休后再写字。傍晚到田间走走,看看夕阳西下,或躺在山坡上聊大天。晚饭时坐在院子里,喝着从城里带来的酒水,微醺的双眼望着天上的繁星。很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