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朦朦的,有些嫌腻。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许没有比一个洒满阳光的早晨更好的礼物了。
手机上有未读短信。白玫以为又是垃圾短信,翻开前懒懒的,看到内容的那一刻,顿时来了精神。
信息是王力妻子发来的,昨天晚上打电话时,她说王力到国外的公司总部去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不过认得几个与丈夫交好的大学同学,向他们了解一下,看有没有人知道。
信息中说,要找的白玫当年只上了一年半学就莫名其妙地退学了。不过,她给了一个名叫杨宇帆的电子邮箱,说当年他跟白玫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他大学毕业后,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向,出人意料地报考了物理学方面的硕士,后来到美国哈佛大学读博士学位,成为当时的传奇。到美国后,他与大学同学几乎断绝了一切交往,邮箱地址是一位热心的同学在网络里搜到的,不知现在还能不能用。
虽然没抱多大希望,白玫向他发出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求助邮件。
出乎意料的是,杨宇帆的回信马上传了过来:“对不起,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望你转告,既然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钩沉往事,已没有任何意义。自己挖的坑,还是让他自己填吧!”
“自己挖的坑,还是让他自己填,”看似冰冷,却包含了许多内容。白玫拿出记者为了挖新闻,不达不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回信说:“从人性的角度,咱们这些善良的人应该理解他的心情。我与路一鸣非亲非故,自己身边的事已纠缠不清,不是受好友之托和对一个重病之人的恻隐之心,也不会这么做。你非常出色,一定有非常优秀的品质,如果不介意,还望你提供一些线索,哪怕是过去的也行,或许对这份艰难的与时间赛跑的寻找有所帮助。”
“虽然不曾谋面,你的真诚还是打动了我。我这里有一些东西,不知会不会帮助到你。这之前,先把你真实的个人信息与身份证照片传过来,核实无误后再传给你。我发你的内容,绝不可外传!谨记!”
“是什么要物,好让他对我如此‘政审’的?内容一旦外泄,他难道会穷追我的法律责任不成?”白玫觉得这个人真怪,不过,还是照办了。
挨到下午四点,终于收到了那封期待已久的邮件。打开附件的那刻,白玫兴奋得像摸到了头彩,所有的不理解都烟消云散了。
那是相机拍下来的几封信件,信纸已经发黄,上面印着蓝色的条格。信纸折叠处的痕迹非常清晰工整,收信人一定是宝贝着它的。还好,像素足够大,尚可以看清。
太出乎意料了,难怪杨宇帆如此不放心,原来是被寻找的白玫当年写给他的信。
关于字如其人,我国古代及西欧国家许多学者早有研究。西汉文学家杨雄曾说:“书,心者也。心画形而人之邪正分焉。”据心理学家分析,字迹是一个人智力水平和思维逻辑的具体反映,与人的性格和心理素质不无联系。
凡是笔画轻重均匀适中,说明书写者有自制力,稳重,对自己所喜欢的工作能竭尽全力去完成;反之,凡是笔画不均匀的书写者多半是个脾气暴躁、喜欢破坏和妒忌心强、喜欢背后做小动作的“阴谋家”。笔画过重的人比较敏感,笔画轻的人往往缺乏自信。性格直率的人写的字都很直硬;而处事圆滑的人写的字弯笔较多,转折处多以弧形带过。性格张扬的人写的字如天马行空,放荡不羁;而内敛的人写的字则严谨认真。性情刚强的人一笔一画都显得干净利落方正坚硬;而性情软弱的人,则字体就相对无力,柔弱得多。
信中,白玫的字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扑面而来的隽秀,大小匀称,只是方块字的“肩胛”处常用圆弧,有“口”字边或“口”字底时,会画一个圈,字尾的竖提或弯勾偶尔有涩笔。给人的感觉好像不仅在写字,更像是在作画。毕竟不是心理学家,她无法从字体上窥视出其性格。
前几天的《》,白玫是根据被自己寻找的主人公的真实生活,进行的合理想象,而现在可以真实地感受她,白玫有些喜出望外。
宇帆: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不知道它是不是最后一封。原谅我这么说。
几年来,我一直睡眠不好。昨夜却睡得很沉,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这都是你的功劳,我怎么会不知道!想起一段时间以来我的表现,直感觉愧对于你的一片至情臻美的苦心。
班里关于我的风言,我早有耳闻。那个女“官二代”就曾当着我面指桑骂槐地对同学说:“不就是赫赫有名的大教授女儿吗,有什么了不起,凭借他人的高枝炫耀自己,有什么可高傲的?脸像天使,心却如魔……”对此,我不愿意理会,也没有心情理会。在安静中学习,不长于扎在人堆里唧唧喳喳,我觉得舒服宁静而又安全。
你是个出色的男生,不仅表现在学生会的工作能力上,学业上,还有做人上。这些虽然你给我的信中从没提及,我都看到了。尤其是对我,就像一个喜欢破冰的人,不管我怎样对你,而你却执意走近。我嘴上不说,却全然感知到了。
“我就像系在你花枝上的铃铛,一举一动无不关乎我的喜怒哀乐,你知道吗,玫儿?在上期的《散文》杂志上读到过你的散文。你说:‘像海德格尔喟叹的,吃草的牛被人们强迫吃下羊的脑髓时,人的心肠也早已经变冷僵硬……’还有在报纸上发表的那篇,你说:‘常常会找不到自己。有时做了某件事,交往了某个人,付出了一腔热血,到头来,我们都收获了什么?伤痛是生命里的记忆,可一切梦一样让我们怀疑那个走进故事的人,是不是我们自己。尤其是女人,情感若水中的鱼儿。虽然至清无鱼,但水若太过污浊,她也会因缺养而窒息。有多少鱼儿有幸能换得起承载生命的池塘,又有多少鱼儿有新池塘可换,就是有,又难保那池水不是被污染的。’玫儿,从你的文字中,我看到了你的绝望,你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好让这么年轻的你,黯然神伤的?我亲爱的玫儿,你告诉我,我如何才能破除你冷漠的壳,走进你的世界,陪你在漫漫的人生路上步步比肩行?”
读到你信中的这句话,我眼里起雾了。真难为你这么细心地收罗我的心灵垃圾。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个关爱的眼神,哪怕是一句体贴的嘘寒问暖的话,哪怕是默默地放到我桌上的午饭,已经把我紧锁的心扉一点点开启了。只是,爱情这两个字,让我感到恐惧,我真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辜负了你。因为,有许多话不是容易说出来的。水到渠成的时候会的,却不是现在。
咱们天天见面,用文字的形式说话,我觉得比面对面容易得多。这是旧疾,难以一下子改掉。谅。
玫儿
1991年10月19日夜
宇帆:
写了给你的第二封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作为学生会主席的你,竟为了我和别人干架了!
昨晚自习回宿舍时,发现没有卫生巾了,院内的小卖部没有我喜欢用的那种,便去院外的小超市买。路过校旁那片幽静的小树林,两个头上戴着头套的男人跳出来挡住我的去路,让我叫他们爷爷方可通过。我自然不会叫的。他们不容分说地将我拉进林荫深处。
其中一个揪住我的头发,另一个上来用手把我的脸使劲扭向一边说:“瞧你这骚样儿,不过就是坐台女,都能上的!”说完,还往我身体上冲撞。
我大叫起来:“你们想干吗?”
“大半夜的截你,你说还能干吗?你不是爱犯浪吗,今天你不浪就别想走!”
他们把我推到一棵大树旁,揪我头发的男人脱下了脚上的袜子就往我嘴里塞,另一个男人上来扯我的衣服。
他们钳得我死死的,甩又甩不掉,逃又逃不了,喊又喊不出。我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除了恨眼前的男人,我更恨自己。恨自己没用,恨自己为什么生为女子,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长男人的蛮劲儿,恨自己为什么会生在这个世界上,恨倒霉事为什么都被我碰上!
几声抑制不住嗤嗤的讪笑,很轻,我还是听到了。从笑声的尾音后接着吸鼻子的声音,我一下子就猜到是谁了。虽然我看不到她,却知道就是咱班那个女“官二代”。她仰仗父亲是政府官员,家里背景深,飞扬跋扈,同学们都不敢惹。虽然我无意与人接近,却也无意与人为敌。井与河是两种形式的水,本来谁也犯不着谁的。或许看我不像其他同学一样供着她,觉得眼中无她,便事事与我作对。小丑就喜欢自以为是地蹦跶,我何必自轻自贱地与她过招儿。
这一刻,我全明白了,她是想以这种方式教训我。
他们对我动手动脚还不满足,一个人死死按住我,一个人来解我牛仔裤上的扣子。我用脚狠狠地踢,那人却狞笑着说:“再尥蹶子就撕了你!”在我胸脯上就是狠狠的一拳。虽然又胀又疼,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在这群浑蛋面前哭。
邻居小莲说,遭遇男人强暴时,既然无力反抗,就当他是性玩具一样的去享受他。极端行为中的刺激,是两情相悦无法比的。自己的意愿被罪恶强行掠夺,有什么乐趣可言!浑话!
阴暗里又传出几声欢笑。都是女孩子,她怎么会这么阴毒,怎么会这样对待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同性!
“哥儿几个,快来!”就在这时,你大喊一声,举着棍子快步跑来,同时传来树叶哗哗的拨动声。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他们一溜烟地跑掉了。
我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相,一下子软在你的怀里。你气喘吁吁地把我抱出小树林,来到街灯下。扶我坐在花坛的水泥台上,整理凌乱的衣服,我才注意到就你一个人。
“我怕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才这么喊的!没伤着你吧?”
“没!”你关切的声音像一股温热的水,暖遍了我的全身。
“要知道谁干的,我饶不了他们!走,咱们去报警!”你气愤地说。
“有许多命案未必能破,更别说这个了!”我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因为那个“官二代”有背景,查出结果,小则会不了了之的,大则吃不了让你我兜着走。我倒无所谓,主要是你,我怕你被他们毁了前程!
“真咽不下这口气!”你在一旁把手指捏得嘎吧吧直响。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疑团。
“这个——”你挠了挠头,语滞起来。
在全校大会上侃侃而谈,面对媒体记者有问有答的你,竟也有理屈词穷的时候。一种深及骨髓的感动甚至感恩泛将起来,便没再问你。以前有几次下晚自习回宿舍,曾无意中看到你远远地走在我身后。有一次到楼上,关窗子时,还曾看见你在窗子下面站了很久才离开。这次你也一定是在暗中护送我,保护我的。
我曾领教过美言的高手,行为的矮子;而你,却恰恰相反。
你上封信里曾对我说,你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父亲有了婚外情,丢下年幼的你和母亲离婚了,你对女性在世上生存的艰难有一种深刻的体味。你说,母亲受的苦,绝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妻子受的。你还说,你会发愤读书,终有一天会让梦想与现实在自己的努力与奋进的途中照面,让母亲和自己的妻儿帮你一起摘取丰收的果实。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宇帆,你是个好男人,你越是卓尔不群,越是对我倾心,我越是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哀伤。我甚至想,如果你不这么优秀,或许咱们还有机会。早认识两年多好,哪怕是早认识一年……
感谢你救我,或许感谢二字太轻了。让我慢慢说给你,如果我们有将来的话。
给我时间,好吗?
玫儿
1991年10月30日夜
帆儿:
真是美妙的一天,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真的。
下午出门,我随意找了身浅灰色的线衫,白色的牛仔裤套在身上的。觉得颈间有些空,又拽了条红丝巾缠了上去。见到你白色的长绒衫和灰色的运动裤的那一刻,我暗笑了,彼此在冥冥之中好像被设计了一般。
你开玩笑说:“瞧,不仅咱们的衣服很搭,站在一起个头、胖瘦,还有气质都挺协调的。咱们不成情侣,老天爷都觉得可惜!”
“错配鸳鸯的事多的去了!情感上的事,还是交给时间吧!”我真的不是在推脱,时间是一个大熔炉,不但能炼就金石,还能炼就人心。
以前醉心醉意的秋天,现在我越来越过不得了。万木凋零的样子,总让我想到无力抗争的生命。今天还好,虽然已是深秋,阳光像眷顾我们似的,笑眯眯地普洒着一腔温情。尘土飞扬的通向郊外的路,也显得有趣起来。
“那天,真——”
“呵呵,好话不说三遍。有我在,看谁敢再欺负你!”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咱们是恋人,如果我被人强暴了,你还会接受我吗?”
“又不是你有意背叛我,有什么不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恨自己没有把你保护好。会更加疼你爱你,为你抚平伤口,忘了伤害。”你话锋一转,“你信里说的那个小莲,是你的朋友?”
怕你认为我和她是一样的人,我才把她的事讲给你。虽然称不上朋友,我心底还是体恤她的。那天她跟我说,她钓上了一个倒腾煤炭的暴发户。那个男人比她爸爸都大,孙子都有了。可是那个男人非常疼她,还给她买了一套房子,在他身上,她找到了久违的父爱和家的感觉。我问她,你是不是被他包养了?她说,我命贱,比不了你,打一落生就赢了。话又说回来,你没看见每到周末,你们外院门口有许多豪车吗?上车的那些漂亮女生,有多少不是被包养的?她要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这些。
“你怎么看这样的女孩子?”我是有意这么问的,你的许多观点对我非常重要。
“我不认同她的做法,却可以理解!”你调皮地对我挤了挤眼睛,“风把你的丝巾吹得像一面旗帜,你苍白的脸色也映得红扑扑了!”看到我笑了,你又说,“我就爱看你笑时的样子,娇若桃李,以后我要你天天给我笑!”
你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不用蹬车,车轮也转得飞快。这是我醉心的一种感觉,说到这儿……不免伤感起来。有些事我真想对你一股脑地倒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看不到的塞子死死塞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阳偏西时,我们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是一条两旁长着树的小路尽头,原野上的秋玉米已经收获,成垛的玉米秸还没有拉走。袅袅炊烟像猫尾巴一样在不远处村落的上空翘来翘去。路旁有个不大的水塘,发黄的芦苇像个贪得无厌的人,几乎把水塘全部吞没。微风过处,像谁搔动了大地的痒处,指向半空的芦棒与浸着霞光的芦花,笑得东倒西歪,撞得沙沙作响。
“没有比土地再真诚的了,你付出多少,它就给你多少!”你帮我把自行车支好,在玉米秸上坐下来。
听你这么说,我有些羞愧难当。自从上大学以来,你给了我那么多心情,可我连一句可心的话都没给你掏出来。嘴上抹蜜的岁月,像挂在西边的落日,虽然看上去不远,可无论自己怎么跳脚也够不到。小莲那天还说过我,自从见到你腿破了白裙子上染血的那天,你怎么像变了个人?你要是不会甜言蜜语,我给你买瓶蜂蜜来。我说,你就是端个大蜂窝来也不管用。心里有蜜,嘴才会甜。
一群下了学的孩子跑过来,书包一丢,把鞋子扯下来。我觉得好奇,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只见,他们每个人拿出一只鞋子,把它们立着聚在一起,树成一个鞋靶子,然后用另一只鞋子去掷它。谁要是把鞋靶子掷倒了,大家雀跃而起,欢呼着纷纷跑去继续把靶子支好。
“他们在打鞋牌。”
“啊?鞋子也能当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