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其实心里真想大哭一场。谁又能体会到,当一个被前前后后簇拥惯了的人突然身处绝境、身旁空荡荡的时候,他的失落使心灵多么难受多么空虚啊!谁来帮我向下传达命令呀?谁来?来呀!
我的侏儒父亲和我的失臂母亲站在人群中,脸色黯淡,神情沮丧,他们心里一定充满了难过和不安。老统领呢?他也站在人群中间,卷曲着身子,像是已心临死寂,一片漠然。
我感到压迫四面逼来。我觉得空气沉闷得如铅般沉重。我的呼吸困难,摇摇欲倒。太子呀太子,你听——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活活,活活,
活活,活活,
活活……
据说已有好几天不能下炕的黄叶儿,这时竟又出现了。我的女人,我的救命恩人!如果还有来世,你会仍然是我的女人!你不要怕,我四肢健全,健康没病,我永远是白土地上的统领,永远是他们心目中的希望!没有人能击垮我!瞧瞧他们这些一个个残缺不全的家伙,他们能干什么呀?他们只配听太子的训话,只配按太子的意思行动!别给他们思想,别给他们健康,别给他们希望成为现实的结果。就这样,让他们盼,让他们求,让他们熬着苦日子,喝糜谷汤、吃苞谷面。他们就那命,别改变他们的一切!健康的人的事都顾不过来,还能管及他们这群残废吗!我的女人,我的黄叶儿,现在怎么办?老祠堂要塌了,新祠堂还没有完工,我的新住所还不能遮风避雨!就剩最后一道工序了,让他们干!让他们干完就滚蛋!我不想再看见他们了!这群残废,他们也不自己量量,有多大能耐,想干多大的事呀!太子统领的话也不听了吗?杀!如果需要,杀!杀杀他们的傲气和糊涂,杀杀他们的胆子和无知!
我的女人黄叶儿几乎是爬着上楼来的,她生着和白土地一样颜色的脸,,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她什么也看不见的那双眼睛原本也是绝对美丽的,但现在,她瘦弱的身子和瘦弱的脸,衬托得那双眼睛毫无光泽,呆板不动。她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气若游丝,人若浮魂。在她爬到我身后的过程中,所有白土地人都怅呆呆地看着她。
“你们……”我的女人黄叶儿努力地放大声音,但明显她的气力不支,说话力量弱小如蝇。
“大家……快动工吧!还是早点把新祠堂建好,还有……早点让太子统领搬……搬到新楼上去!大家听好,我现在传……传达太子的意思,十……十五天!十五天后太子验收、搬……搬迁!”
我的女人黄叶儿仿佛并不是在传达太子统领的命令,而是在乞求着大家。她把孱弱的支持不住的身子放在木护栏上,伸出疲软无力的胳膊为大家指明着方向——“从这里撤回去!撤回去!撤到修建新祠堂和新住所的地方去!”
人群中有妇女和儿童开始动摇了,她们挪动微小的步伐,想溜出队伍,想回到安定的生活状态中去。但是,老统领不动,我的侏儒父亲和残臂母亲不动。大部分人群跟着不动。
“老统领,你这枯朽的家伙,父亲母亲,你们这些坏我大事的老杂种,为什么会来跟我作对!你们还听不听太子统领的命令了?”我心里恨恨的诅骂着,我想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让他们不识抬举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的女人黄叶儿面对大家的无动于衷,终于膝盖发软,双膝跪了下去。
又有人开始动摇了,开始朝着被指明的方向移去。然而移动去的人群仍然少于站立不动抵抗意志坚决的人群。我想我的女人黄叶儿还会有什么办法呀?我想催促她,都施出来吧,我的好女人,你的四肢健全的太子是个无能的统领,只能依赖你残疾的身体发达的头脑来叱咤风云龙腾虎跃了。我的好女人,坚强一点,再坚强一点,不要倒下去,用你的聪明攻克他们的弱智吧!
想到了吧,那一刻我紧张,我心慌意乱,我黔驴技穷,就那么焦虑毛躁地期盼着我的女人黄叶儿用她的能耐为我解围。
是的,我说过了,我的女人黄叶儿就像我大脑中的某个运动神经,能洞察明白我的一切心理。这不,她颤微微地鼓起倔犟的病身,在护栏上爬牢实后,张口叫出“你们还不动么!难道要叫太子统领也下跪不成么!”之后,就从那张小小的口中喷射出了一股粗壮鲜艳的红色液体。就像美的传播者用她的那个玻璃管子喷出药物一样。高高的老祠堂门面上“哗啦”一声,势如泼洒大水一样落上了一片我的女人黄叶儿的鲜血。顿时门色灿烂,风景辉煌,红太阳躲遁,黄风沙尘骤起。 现在该来正儿八经地说说我的女人黄叶儿了。
当罢工的白土地人被她的苦衷感动后,陆续走向新祠堂和我的新住所的建设,她即倒在地上。我年轻的女人黄叶儿还不满十九岁,就已经好像看见了通往冥冥地狱的漫漫长路。
我的簇拥者们恢复了他们的“职务”,经过一番思索,他们重新来到了我的身旁。他们七手八脚把黄叶儿抬进祠堂地上。在我的要求下又把她抬到我躺的床上。黄叶儿紧闭双眼,呼吸微弱,生命垂危。
我想起了许多年来,我与黄叶儿之间的点点滴滴竟是那么的不着实际。幼时的听话,长大后的服从,以及千方百计要讨太子欢心的各个行动,都说明她心目中确实存在着我的一切。但我心甘情愿会与一个残废女子成婚吗?即使白土地上的残疾女孩都死完,我想我也不会那么痛快答应。我是健全者、四肢健全者!尽管她的头脑比我聪明,她的智慧比我高明,她遇到大事比我沉着,处理事务比我果断,可又能怎么样?我是白土地上的新统领,我是大家心目中位置高于一切的那个希望,我的挂像在上百年前就已被尊敬地供奉在祖先的祠堂,这难道还不够吗?这足以说明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平凡!
再说我和黄叶儿成婚的事吧。老天总那样,让每件事都喜忧参半,总令人哭笑不得。福娃死了。黄叶儿活着,并且成为我名义上的女人。但我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没有。龙年太子之所以仍然允许让黄叶儿成为自己的女人,无非是为了得到对那个统领位置的争取。吃着黄叶儿亲手烹制的可口饭菜,每天夜晚可以和由黄叶儿让簇拥者们送来的干净的女孩睡觉,这时候,我好像从来也没有想到过黄叶儿什么。一个被称之为太子统领的女人,躺在她漏风的破窑炕上,疾病时时侵袭,她感受到了什么?她曾想到过什么?对生命?对自己年轻的生命?
在我坐在一旁想这些事的时候,不断有人经过特许,第一次一个个爬上祠堂的木楼。他们并不是来瞻仰祖先敬奉香火的,他们都为探望黄叶儿而来。他们频频向我问侯,我漠然地对他们的问候像是未曾听见。
活在祠堂角落放置的铁笼里的小老鼠,吱吱大叫了已好一阵。它在笼里不安份地跳蹿突奔着,处处碰壁又毫不松懈。大概它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是害怕热闹而心生恐惧。但又完全不像,因为它跳奔的厉害程度使它头破血流,四肢折断。它还在跳,往死里跳。谁都看得出来,它在玩命。它表现的是一种厌世情绪的发泄,是一种归于宁静的奢望。它跳着,要死的样子。恨恨地跳!
黄叶儿属鼠。对属相有研究的人说,她胆小怕事,聪明能干。可事实上她不但聪明能干,也并不胆小怕事。她用她的聪明能干和大胆巩固了龙年太子的统领地位,使龙年太子一次次凌驾于白土地人之上,而未曾被赶下统领的宝台。
祠堂里的人越聚越多。我不明白他们都赶来看望黄叶儿有什么意思。就像多年以前我的龙妹在死后葬于白土岗的过程中,竟有全白土地人参加了那次盛大的葬礼。有什么意思啊!生命的渺小和人生过程的简单,其实都不足挂齿。活着,就想怎样才能活得更好些罢。但你看看,残缺的白土地人竟对生命那么看重,他们还想活成龙年太子这样,四肢健全,没灾没病,他们真是野心勃勃,胃口不小啊! 我走下祠堂,别离喧嚣,一个人走向白土地的最深处。我远远看见,新祠堂和新住所两幢紧紧挨着的木楼高大宏伟,气势磅礴,透现着崇高的权势和威力。这将是太子统领发号施令指挥白土地的阵地吗?它那么巍峨,那么富有传奇的神态,那么具备生命旺盛不息的象征!一大群一大群洁白的绵羊团成云朵一样,在白土地上散漫地自由分布,三三两两的老黄牛悠闲地在白土地上散步。这是大西北我的领导下美丽的白土地。泛着银色光芒的白土地。生息着祖祖辈辈绵延无穷的白土地。它孕育了生命的博大精深,涵盖了生命的挚着与虔诚。它包容着万万千千毛毛孔一样的生命脉络,承载着万万千千毛毛虫一样的生命运动形式。我的白土地,装扮着我的面貌的白土地;我的白土地,涌动着我的血液的白土地;我的白土地,疾苦着我的人生的白土地……
狗子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到了我面前,几乎溜到了地上。他的腿脚不好,胳膊不好,但他竟能跑得这么快。而当我细致地观察他时,我更加惊异狗子垂吊着的那条胳膊竟取掉了狗铁绳一样的绑带,四季淌脓腐烂难闻的伤口竟长出了新肉,不再扩展腐烂,不再淌脓难闻。
狗子低下头,又用眼角偷窥着我脸上的变化,尔后喃喃道:“不瞒太子统领,是美的传播者的药物起了作用……”
“你要说的就是这一句吗?”
“黄叶儿她……她已快不行了,但仍一个劲地央求,想叫太子统领抱她一次,只抱一次,说是到了九泉之下就也心干……毕竟,她是太子统领你的女人……” 黄叶儿,黄叶儿,黄叶儿……
美的传播者,美的传播者,美的传播者……
我感到头昏脑胀,气虚血滞。一阵呼天嚎地的大风刮起,夹带着白土地上的白碱土四面撒播,扬我一脸。我已弄不清天地之间杂乱的关系。谁对我有益?谁对我有损?这重要吗?
第二天,天降大雪。一具白色破麻袋卷着的尸体缓缓地从白土地上抬出。那个至死也未等到龙年太子抱她一次的黄叶儿终于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独自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白土地上的送葬队伍忽隐忽现走在白色大雾里,使站在老祠堂二层木楼上眺望着的太子统领揣摸不定它的最终去向……
十一、新希望
现在,我终于静下心来了。
明天,我就可以搬上我的新住所了。老祠堂里悬挂的祖先画像和我的画像也将被移挂到新祠堂去,这里,将会成为一片废墟,或者具有某种纪念意义的遗址。但不管它是什么,对我都毫无意义。我所看重和为之感兴趣的,是我的新住所将做怎样的新布置。
刚才,已老到不可救药的老统领爬上楼来,告诉我要以大局为重,要以白土地人的生存为重,我恩赐他,待太子统领搬到新楼上后,就把这所旧祠堂拆掉,有能用的木头还分给大家。
老统领谢恩而去。大模子就进来了。
“太子统领,你做了一件很不应该的事。”
“你指的是对黄叶儿吗?”
“太子统领以为呢?”
“我……你是不是操心太多了,大模子,你一惯不是这么多嘴的,而且,我发现你越来越有思维了,能告诉我,这是谁教给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