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关于什么白土地人在我身上想得到什么希望,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的大脑里根本就没有这根弦。
八、那口破铁钟
时间其实流逝得很快。转瞬间秋去冬去春去夏去,又秋去冬去春去夏去。这样不知去了多长时间,我一觉醒来,看到白土地上依然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丰富的食物一盘接一盘被端上到祠堂里,我这时打着饱嗝,抹抹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叫住狗子,问:“你说说,为什么近来很少有人到祠堂里来探望了?”
狗子浑身颤栗了一下,像是对我的这个提问未曾想到,喃喃说道:“太子统领问的可是哪一个人吗?”
我反问他:“你觉得缺了谁的面孔?”
狗子说:“他们都忙,就是……”狗子迟疑不语。
“你说下去!”
“希望……大家都说,太子统领是不是忘了什么,总呆在祠堂里,也不见到白土地上走走。”
“这么说他们要我去看望他们了?”
“他们都希望太子统领能光顾一次他们的家,这样,他们脸上就有光,干什么也有劲头。”
我摆摆手,我的簇拥者狗子低头下了祠堂的木楼梯。我望着他渐渐发胖的背影,心里有些酸涩。我的簇拥者们跟着我,在祠堂里享受着全白土地人送来的美味佳肴,一个个都精神焕发,神情饱满,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光彩。我们的所需,一切都由大家提供,按时送来,只多不少。我们不愁吃不愁穿,生活在祠堂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但我渐次生腻。我是个不满于现状的人。每晚送来的女孩也使我逐渐感到乏味,每天吃白土地上最好的食物也让我胃肠反对,总不能就这样平平淡淡啊!
我想我该干点新的什么了。
可我干点新的什么呢?
我抬起头,看到祠堂的木楼顶端裂开了一条缝隙,红太阳的光线乘机溜了进来,直射着我的那张古老挂像。挂像上的我愁眉紧锁,也像是在替现实中的我思考着什么。
这个裂缝——幸亏白土地上少雨,要不,里面的一切就要被淋湿了,但白土地上多风,黄沙飞尘每天都降临,地上已经有很厚的一层白碱土了。我再环视所有的挂像,每个人(或者老黄牛、白绵羊、狗等)脸上都蒙着厚厚的尘土,仿佛也全都有了怨气,横眉瞪眼,表露着不快。
我终于想出来我要做什么了。我喊来大模子和斜头,吩咐道:“找来一根木头,栽上,把那口破铁钟挂起来,我要敲。”
他们都不解地迟钝着。我的簇拥者们既胖又机械,木讷半天,还是没动。
“没听见吗?告诉全白土地的人,听到钟声,都赶到这儿来,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木杆很快栽好,铁钟很快挂上。我望着那口破铁钟,觉得权力和威风好像都聚集在它身上了。一阵风来,破铁钟发着嗡嗡的嘶鸣,宛若一股幽魂的袅袅哀音。 挂好铁钟,我让大模子敲响它。本来就人高马大的大模子经这这一段时间过剩营养的滋补,愈发显得高大无比,那颗硕大的头颅上一双快要睁不开的眼睛看什么都要凑到跟前。他笨拙地挥起拳头,把那口破铁钟擂得山响。
破铁钟发出的声音传遍白土地的各个角落。我所期待的事情顺利发展。所有白土地上的人们先是伸长耳朵聆听,接着都不约而同地急急忙忙从四面赶来了。祠堂下面黑压压地站着一堆。他们悄声议论:“新统领要干什么?太子是不是要为我们做什么了?太子统领终于要动身了,我们的希望要变成现实了吧?太子呀太子,我们可就盼着这一天哪!龙年太子统领,我们的大救星啊!老天睁眼,太子统领要带我们出人头地了!”
但我心里一阵悲哀。我看着大家紧张且躁动不安的表现有点气愤。为什么?为什么总希望太子为你们做点什么?你们也不扪心自问,你们为太子做了什么?然后,我坐在阳台上,我想我还是不到他们中间的好,免得他们在距我很近的时候我更气恼。我望见我的已经头发花白的侏儒父亲脸色胀红着站在人群最前沿,双眼瞪得奇大,仿佛要为他的伟大儿子唱首歌子。
我不紧不慢地告诉大家,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这幢祠堂的木楼由于年代久远,已破烂不堪,现在该要拆掉了。我的意思是大家从各自的家里或想其他办法,腾出些木头,重新盖一座新木楼。看到大家吃惊和略微不满的样子,我补充说:“在白土地上,只有一个原则,所有人都得听统领的,不是吗!还有,谁希望让统领住在露天下呢?谁?我吃的东西现在还过得去,但我没有住的,有条件的话,我想在新祠堂旁再建一幢新木楼,我也就不用住在祠堂里,和祖先们挤在同一间,这样甚觉不方便。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我的话音刚落,我的侏儒父亲破口大骂:“太子,你想干什么?你是要为白土地人谋前程的,不是要你巧取豪夺,骑在大家头上拉屎的!你这个王八羔子,快要把白土地人害死了!你住嘴!停止你的野蛮!收回你的黑手!”
我那时万万没有料到我的侏儒父亲竟会这样无理取闹。我做什么啦?我怎么害白土地人啦?
但我的侏儒父亲叨叨不休:“太子,你要遭罪的!你还有什么野心?都说出来!你这个王八羔子,白土地上多穷,白土地人多可怜,你为什么看不到?我们祖祖辈辈盼希望,怎么会盼来你这个丧门鬼!太子,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不识抬举了,你下来!老子今天干脆让你也残废了,你不用再欺瞒大家的心和眼睛了,你骗不了多久啦!太子,我的孩子,你省省心吧,为大家留条活路吧!你要害死多少人才安心呀?”
我想我这会儿不可能只是脸红,应该还有心跳,狂跳不止抑制不住的那种。我的侏儒父亲太不给我情面了,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我自尊,毁我形象,撕我心灵!而我发现,父亲这么骂的时候,竟只有少数人在轻微地劝阻。我顿时心里明白,所有人大概对我都有不满和成见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对不起谁了?是谁从中捣的鬼?
我想我的侏儒父亲大约出出气就会收场,可他没有。他竟跳了起来。他还摆脱周围的阻拦,要扑上楼来把我治残。我微闭双眼,我听到那口破铁钟在一阵阵冷风里嗡嗡急促,似乎在嘲弄我的无能。我说过了。我觉得那口破铁钟象征着一种权力和威风,它应该是属于我的,权力和威风就附寄在它上面,当然也是属于我的。难道我不用吗?这种权力和威风什么时候才能适宜施展出来?难道我沉默吗?沉默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爆发呢?
就在我的侏儒父亲还在向大家陈述我用嘴吃掉了大家多少只鸡、多少只羊,用身子糟蹋了多少个女孩子的时候,我的簇拥者大模子挥着拳头将他击倒在地。 侏儒父亲倒了。试了几次未能再爬起来。
我斜眼看见,我的女人黄叶儿悄悄从大模子身旁溜走,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大模子近来好像对我的女人黄叶儿唯命是从。我的指挥已远不如黄叶儿那么灵。
我的侏儒父亲爬在地上,身下淌出一股鲜红的血来。大模子那拳头的份量,谁都清楚。
还回到重建祠堂木楼的问题上来吧!大家说说,建还是不建?如果要让你们的太子统领再发怒的话,恐怕对难都不好。你们希望什么?不就是希望龙年太子能给你们带点活的希望吗?这个不难,有太子的,就有你们的,何况太子已经是太子统领了!但你们不能不听话,太子统领自小就养成了一个习惯,要什么就得给什么,历来都由着太子的性子,他想怎样就怎样,这样不是很好嘛!何必闹得不愉快?建祠堂,也有祖先的一份嘛,又何必斤斤计较施舍不得?太子是有点急切,但也不能否认太子的眼光嘛。大家说说,建还是不建?建还是不建呢?大家说说吧! 大家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大家没有什么话可说。建就建吧。只要太子愿意。只要希望还在。建个祠堂怕什么,附加建个太了统领的宫殿又怕什么!建吧建吧建吧。建吧建吧建吧!
我目送着全白土地人相继走去。我对着他们说——“从明天开始,我就到各家来转转看看吧,总不能让你们每天都到祠堂来问候我,我也该到各家问候问候大家了。”
再之后,我望了望脚下白土地上躺着的侏儒父亲,对赵干和蛮嘴说:“你们,把他弄回去吧。另外,大模子,我该感谢你。”
几天后,当双脚踩踏在生烫的白土地上,我找回了一种久违了的感觉。空旷得无遮无掩的白土地使我感到走在它上面,自己显得渺小如蚁。红太阳一如继往地到来,挂在半空,照耀大地。我带领着我的簇拥者们,向白土地上的人家进发。我的女人黄叶儿没有跟来,她脸色枯黄,一副病态,形体消瘦,行动已显不便。她躺在属于她的窑洞炕上,一声不吭,仿佛等死的模样。
我沿路看见稀疏的几颗皱巴巴的庄稼也是等死的模样,它们枝叶干枯,个头低矮,没有生机。一些病鸡、瘦狗、流鼻涕羊、佝偻着的牛和一些残疾的孩子懒散地聚在一起,互不搭理,没有活气。风,不吹,雨,不来。
这就是太子统领领域上的景象吗?我不管。我不管它是何等的萧条与残败,我要的是我的快乐、我的享受、我的幸福。我走得匆忙,我无心看风景。我听到遥远处传来的露音跑调的歌声时心里才稍微舒服畅快了些——
白土地上白茫茫
天上挂着个红太阳
白土地呀你是谁
表姐的奶子表妹的腿
白土地上白茫茫
赶过山羊赶绵羊
白土地哟我爱你
生不分别死不离
白土地上白茫茫
早晨跑太阳晚上追月亮
白土地哎白土地
黄风沙尘埋儿女
……
狗子走在前头,他敲开一扇破烂不堪的门。我盯着门上巨大的裂缝想着应把它安排在祠堂的哪个位置。门里出来的人我并不想直视,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想看到的意思。要不为了我的新住所,我懒得来瞧。但门里出来的人欣喜若狂:“太子统领来啦!老天,看太子统领多气派!”
我想离开,可他不放,他用残疾的身子挡着门,声音里充满惊喜和激动:“太子统领,你可是第一次到我这破窑,不能刚来就走呀!你看看,我预备的木头,这是原来的门扇,这是原来装苞谷用的屯架,我拆掉了,你知道,咱白土地上缺树木,就只能腾出点旧的,可还好,耐用着。你再看看,这家可怜的,什么也没有,咱白土地人苦啊……”我瞧着他拆下来的木头,并不愿意听到累赘叙述。拆掉就拆掉嘛,应该的。穷就穷吗,关我屁事。还不明白吗,我并不是来体察大家生活状况的,我是来探视关于对新祠堂和我的新住所的筹备情况的。
狗子敲开第二家的门,院子里残疾的一男一女正在热烈的争吵,拆掉的木门上躺着女的,一旁男的在撕扯女的快滚下木门。他们那样表演着一场龙虎斗,似乎都有了一股极大的怨气。我们进门,他们停止。女的滚下木门又费劲地站了起来,男的直起腰露出笑脸,他们都装作笑得愉快。
“太子统领,快来看看,还中意不?不瞒你,我刚才就躺在上面试了试,可舒适哩。”女的抢先了话题。我心里想笑,狗屁吧,你明明就是不想把它奉献给我嘛!但用不着跟她争辩,我要的是木头,给我拿来就行,你虚伪也好心里不情愿也好,只要送来,我才不会跟你计较的。
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我们走走停停,看到每一家的拆卸工程都进展良好。我心里开始乐滋滋的。心里压抑几天的冲动又勃发出来。我喊住狗子,让他附耳过来,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我的所想。狗子点头,表示小事一桩,并说,只要太子愿意,怎样都成。之后,狗子先离开我们去办我所安排的事情,我带着其他几个簇拥者一家又一家继续查看。
我刚进门,主人就端上饭菜,并把所选的木头一根一根摆在院里,介绍它们适合搭配在木楼上的哪个位置。他们的饭菜还算丰富,说是专为太子统领准备的,但我不想吃,我习惯于只吃我的女人黄叶儿为我做的饭。主人见我坚决,便套近乎,说白土地上的人都是亲戚了,只几百口不到一千口人,互相婚嫁,也乱了关系辈份。言毕,大我几十岁的人硬要称我为祖父。我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想着狗子该给我把那件事办好了,心里就一阵热浪袭身,觉得再也坐卧不宁。我带着我的簇拥者执意踱出门,狗子老远向我招手。我便指使大模子他们:“看在我的孙儿热情的份上,你们还是回头去吃点东西吧。”
狗子领我到一处僻静的苞谷杆堆满的土场里,指着苞谷杆堆里留出的一个小洞,让我独自进去。
我看到苞谷,猛然大脑里贮存了几年的那个印象浮现眼前。那一早,我就是听着苞谷地里的声音想着我即将要成婚的事;那一早,我的女人黄叶儿被福娃在苞谷地里奸污;那一早,我的簇拥者福娃因为在苞谷地里奸污了黄叶儿便在乱棒下丧生。现在,苞谷堆中留出一个小洞。我要进去。
是的,我爬进苞谷洞了。我进洞后看到有一个已经脱得全身赤裸的女孩儿瞪大张望的眼睛,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的表情充溢在她好看的脸上。她眼睛乌黑,皮肤白晰,发育饱满,线条优美。她撑开双腿战战兢兢,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又似乎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她用手捂着羞处的动作其实是她用手抓捏着羞处的什么。我忽然想起我的侏儒父亲当着大家的面骂我糟蹋了多少女孩子,但想起后,我就放声大笑。我看到躺在苞谷堆里的女孩在我的笑声下觳觫起来,这便使她的诱惑表达得生动且极富魅力。于是,我在我的大笑中扑上去,压下去,我听到她先是惊恐的喊声很快就转化成了快乐的呻吟,我便想对着我的侏儒父亲咒骂一声:“滚他娘的蛋吧,这是糟蹋吗?!”
我在苞谷洞里放纵自己驰聘处女地的时候,我的簇拥者们在别人家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油腻,装了一肚子垃圾。为新祠堂和太子统领筹备木头的工作也正开展得轰轰烈烈,热闹异常。
每个人都忙忙乎乎,找到了该干的事情。我的女人黄叶儿则一个人躺在她的那只破窑炕上,翻滚、哭喊,她感到病魔钻身,疼痛难忍。
我做完我的事,穿上衣服,钻出苞谷洞,抬头看见红太阳的脸笑得甚是灿烂。那只破铁钟这时就发出威风的响声——
新祠堂和我的新住处要开工建设了!
九、天上降下来个女人
如果世间真有奇迹的话,我会不会长上翅膀?像多年前的那只叫天子一样,在空中走路。要么,干脆不要像那只叫天子,免得被谁再捉到烤熟吃掉。就像我在赴龙妹的葬礼时,路上碰到那群穿梭于大雾里的好看的鸟吧,吱吱叽叽,忽高忽低,热了到凉处,凉了到热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可以居高临下,也可以坐井观天……
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居住的老祠堂从顶端飘下来了一片木头的粉末。它们显得比尘埃质量稍重,因此飘浮得不及尘埃在光柱里那么好看。它们纷纷扬扬,落到了我的被子上,使我的被子蒙上了一层细沙一样的颜色。但猛然,我惊觉起来,难道老祠堂要坍塌了吗?新祠堂还没有建好,我的新住所木楼也还没有建好,怎么可能老祠堂想不行就不行了呢?它那么牢固,上百年了!是否要在龙年太子统领的时期内报废?这意味着什么?
我踱出门,想看看我的新住所和新祠堂建的进程如何。假设老祠堂坍塌,太子统领将无处安身。快竣工了,昨天送来话说,请太子统领做好准备,搬上新楼的日子已越来越近。
我出了门,就看见了一幅奇迹。